“見義勇為反被刑拘案”後遺症:當事人因恐懼拒收熱心人禮品 仍覺冤屈_風聞
一颗鸭梨君-2019-02-25 15:36
本文轉自:後窗
文|蔡家欣 編輯|馮翊
電話撥出的時候,22歲的趙宇緊皺的眉頭舒展開來,他緊盯着屏幕,希望從遙遠的對面傳來一個肯定的答覆。
“班長,我給你長臉不?”接通後,他問。趙宇曾在部隊當過兵,“班長”是他退伍前的領導。對方沒反應過來他是誰,“我,趙宇,我趙宇啊,我給你長臉不?”他重複了兩遍。
“噢,是的,是的”,電話那頭的語速有點快,背後人聲嘈雜。寒暄了幾句,“啪”,電話掛斷了。
對話的場景發生在趙宇“見義勇為”後的第57天,福州檢方認定他正當防衞,不予起訴。
過去一個多月,趙宇的“見義勇為”經歷了一場“認定”危機:因上前制止正在毆打鄰居周率的李華,他向李華腹部踹了一腳,導致對方受傷。公安先後指控他涉嫌故意傷害罪和過失致人重傷罪。
輿論一次次被點燃。檢方最後出具的《不起訴決定書》並未還給當事人真正的自由,趙宇迫切需要認同。他想兒子卻不肯抱,因為覺得“晦氣,不想讓我兒子跟我一樣”,他要洗漱完、換好衣服才抱兒子。
引發整個事件的雙方當事人——周率覺得“別人都無罪,只有我有罪”,因為職業身份被曝光,她幾乎被壓垮,幾次表示“不想活了”,跟外界切斷了聯繫。李華拿着重傷二級的鑑定報告,找到趙宇家,希望私了。輿論發酵後,又迅速隱匿。
趙家成了風暴的中心。
不到30平的房間擠滿了從北京、上海、重慶、天津等地趕來的記者,出入時,趙宇需要側身,或者撥開人羣。為了接受採訪,他頻繁向公司請假。他的愛人劉婷處於哺乳期,到下午3、4點才吃得上午飯,忙不過來忘記換尿布,寶寶的屁股就被泡得紅腫。
趙宇被解除取保候審後,道賀的電話打了進來。夫婦倆覺得,“事情還沒有結束,我們還是有罪名”。
2月22日,記者像潮水一樣退去,屋裏空曠起來。窗外烏雲籠罩,房內沒有開燈,趙宇和妻子坐在牀邊,沉默的臉掩入陰暗。下午,自稱是微博客服的人員在電話裏告訴趙宇,他的微博評論和轉發功能被關閉。
被輿論拋棄的恐懼壓垮了他,身高1米75的他突然頹坐在地上大哭。“你們還會繼續關注嗎?”他雙拳捶打櫃門,詢問剩下的兩位記者。

(2月22日,趙宇在家中哭泣 蔡家欣 攝)
“你説這事會有結果嗎?”
趙宇家位於福州市晉安區某農貿市場旁邊的一幢自建民房內。樓高五層,樓內不鏽鋼的電梯門都是劃痕,培訓、家電修理的廣告一張蓋過一張。四、五層有200來個房間,環形分佈。白天樓道照不見陽光,潮濕冰冷。不開燈的時候,樓道盡頭沒有光。除了天台上有小孩嬉戲,平時少有人走動。
“(平時)家家都關着門,誰也不認識誰”,房東説,租住者多是生活條件不好的外來務工者,有美容班培訓老師,也有不少在附近娛樂場所工作的女性。趙宇也是一户普通人家,夫妻只有一人賺錢,每個月為近2000元的房租水電費發愁。
“見義勇為”後,趙宇的事打破了樓內的寧靜。
他和劉婷每天要接待10來個記者,他們重複了很多次這樣的流程:劉婷講述經過,趙宇帶記者下樓到案發現場拍攝。家有不到2個月大的寶寶,每隔三小時就要喂一次奶。孩子餓了,劉婷就蓋上被子,側躺在牀上,背對着記者們給兒子餵奶。
當事女生周率回到了老家。因為在娛樂場所工作的緣故,起初她並沒有讓家裏知曉此事。周率告訴《後窗》,自己很矛盾,她害怕身份曝光,又希望趙宇被正名。檢方發佈《不起訴決定書》後,她的壓力到達頂峯,覺得“別人都無罪,只有我有罪”,幾次表示“不想活了”,跟外界切斷了聯繫。
據警方通報,打周率的男子李華是一位包工頭,四川人。趙宇取保候審期間,趙宇的家屬曾看他過一次,他説,上有老下有小,兒子尚未結婚,受傷後,三年內難做重活。
此前,被採訪時,談及被打的緣由,他以打牌為由,沒有多説。近段時間,李華沒有在媒體上出現過。
三人之中,趙宇成為曝光度最高的人。但面對記者的重複提問,22歲的趙宇蹲在牆角,撓頭,“我煩,想不清”。
比他大5歲的劉婷會及時接管場面。一位記者問起看守所的細節,趙宇正要開口,劉婷提醒,“這個不適合説”。
更多的時候她代替丈夫接受採訪,重複還原案發現場。深夜,媒體散去,劉婷上網搜索當天的報道,逐字閲讀,她認為不合適的地方,聯繫記者要求修改,“寫錯了,到時候對案件有影響怎麼辦?”
媒體的關注讓夫妻倆看到了脱罪的希望,同時也讓他們感到不安,“你説這事會有結果嗎?”
夫妻倆每天到凌晨三四點才休息,一早六點多又爬起來回應媒體。對於案件細節,他們變得謹慎。有人想了解趙宇“踹”李華的那一腳,他們立即糾正,“是踩不是踹”。

(趙宇一家會見律師 蔡家欣 攝)
最艱難與最温暖的四天
趙宇説他從始至終相信自己的行為是見義勇為,沒有犯罪。被羈押在看守所的14天,這一信念支撐着他,也煎熬着他,“在裏面睡不好,瘦了將近20斤”。
那些日子趙宇不想回憶太多,只粗略記得一些心態變化:2018年12月28日,進去第一天,他篤信“我沒有做錯”,蒙着被子醒了一宿;第2天,他靠在牆上,一遍遍撞頭,想的都是老婆孩子;第7天,開始坐不住了,害怕被判刑;第12天,還沒出去,有點要瘋。
提審時,“以為自己要出去了”,趙宇説,“結果又給關回來了,來來回回十多次”。他問警察什麼時候能出去,對方回答,“這個事沒清楚,不能斷定你有沒有罪,不敢放你出去”。
眼前的事完全超出了他22年人生閲歷的理解範圍。
被抓進去的頭一晚,他在看守所戴着手拷腳鏈和劉婷視頻,兩人哭得厲害。他有些後悔,“想起她不讓我管閒事”。那也是劉婷27年人生中最難的幾天——趙宇的罪來得莫名其妙,自己的預產期過了3天,肚子裏的孩子還沒生出來,她的愛人和孩子都在經歷最嚴重的風險考驗。
趙宇進去第二天,已超過預產期4天的劉婷向醫院寫了請假申請,出院為趙宇辦理取保手續。

(趙宇妻子待產證明 蔡家欣 攝)
當天中午10點,劉婷敲了敲周率的房門。“誰啊,什麼事啊”,房間裏立馬響起一個又尖又高的聲音,“似乎被嚇到了”。房門打開,劉婷看到周率隨意披着一件睡衣,她站在門內鞠躬,“謝謝你老公幫我”。房內地板上散落着各種袋子,桌上還有來不及收拾的剩飯。
這是劉婷第一次見到周率,“傷得很慘,眼睛淤青,額頭起包”。半小時後,劉婷和周率遇上了被帶到現場取證的趙宇。趙宇一開始沒有認出周率,事後想起當時“她一直在哭”。
趙宇要想成功取保,需要李華的諒解書。劉婷認為如果拿到諒解書,就等於坐實了“罪名”,便放棄取保的努力,決定當天剖腹產。
生產後在醫院的四天是劉婷最艱難,也是感受到人性温暖的四天。
剖腹產那天,一大早周率就到了醫院。劉婷沒有帶孩子的經驗,每次小孩哭,就想起看守所的丈夫,不知道上哪籌措生活費。周率有過生育經驗,有空時,她就在醫院陪着劉婷,幫忙辦各種手續。
趙宇“見義勇為”被刑拘一事經媒體曝光後,網友質疑執法公正問題,認為李華“背後肯定有關係,”並聲援趙宇。周率此時回到了湖南老家,暫未曾在媒體上發聲。
許多人問劉婷,“周率回老家,會不會是躲起來了?”劉婷搖搖頭否認,“真是家中有事”。
劉婷記得,周率的朋友圈裏發過一個視頻:兩個女孩在一片空地上對着鏡頭招手微笑,背後是一座刷着白灰的二層小樓,周圍堆着農具。她藉此判斷,周率的生活條件並不好。
周率年紀不到30歲,一直在家鄉鎮上打工,去年10月才到福州。她告訴《後窗》,妹妹在福州,身體不好,需要有人照顧,“我們鎮上工資低,家庭條件好的話,誰願意做這個(娛樂服務)?”
趙宇一家人沒有介意過周率的職業,趙宇岳母告訴《後窗》,“因為這個事,周率經常一個人背地裏哭”,她“很仗義”。劉婷的姐姐曾有短暫的疑慮,“(周率)會不會撇清關係,按照常理很多人都這樣做”。
周率告訴《後窗》,劉婷住院期間,自己到處奔波、打聽、找人,甚至還去了信訪辦,“事情是因我而起,我寧願自己受罪,也不希望趙宇這樣(有罪)”。12月29日,周率曾到嶽峯派出所報案,稱那天晚上李華欲對其進行強姦。
但在另一方眼裏,周率就是世俗意義上的“小姐”。
2019年1月1日,趙宇父親曾到醫院探望李華,李華説自己大腸、小腸斷了,6天都沒有進食,還在危險期。趙宇的岳母回憶,當時李華躺在病牀上,老婆兒子在旁邊,“李華一激動,説起話來會喘”。
據趙宇父親提供的現場錄音,李華説,當晚是周率邀請他上樓,又因為耍酒瘋對他動粗,才引發一系列後果。李華的兒子説,“你兒子和樓下那兩位小姐(周率和其室友)就是認識的,你媳婦懷孕,你兒子跟他們有關係很正常”。
但這些遭到周率的否認,“我和趙宇有關係,為什麼他不住我家,我還一個人住?”她本打算事發第二天(27日)回老家,但“沒想到發生這個事”。
再次點燃的恐慌
2月20日中午,趙宇在家中被福州公安局晉安分局警員帶走——這是他案發以來第二次被警察帶走。下午7點,劉婷在家中接到通知,趙宇以“過失致人重傷罪”被移送檢察院。
“看到通報書的時候,我都笑了”,趙宇説。回到家中,他把自己關在洗手間,拒絕所有采訪。
公安將他再次移送檢方的新聞,又一次點燃了輿論。
期間,兩位自稱熱心市民的男子登門送來了牛奶和紙尿布。劉婷覺得兩名男子身份可疑,又想到住址被泄露了,便放下一旁睡覺的孩子,坐在牀上,瞪着眼,突然大喊:“出去,我家不歡迎你!”
憤怒、失望和恐懼的情緒在趙家蔓延。
劉婷把手機摔到牀上,站起來,來回走動。門口的牛奶和紙尿布像某種危險信號,刺激着全家人的神經。趙宇讓人買來一次性手套,他戴上手套當眾拆開,檢查裏面是否有危險品。整個過程全程由記者錄像:“我們沒收這些東西,也不能留有指紋”他非常謹慎。
恐懼不是第一次出現在這個家庭。
1月23日,取保狀態的趙宇被警方傳喚,確認筆錄,“老婆,這次我去了要是回不來怎麼辦?”20天后,趙宇在警局拿到李華重傷二級的鑑定報告時,更慌了。當晚回來,夫妻二人坐在牀上,用手機搜索,看到説可能要坐牢,趙宇“一下就哭了”。劉婷母親走到趙宇面前,“哭也沒有用,你得去面對”。
第二天上午,李華給趙宇的父親打來電話,“私了的話,不用被判七八年,一年半就可以”,李華説,“把那女的(周率)也找過來,和你兒子一起承擔”。趙宇聽説自己可能會被判刑,更害怕了。
趙宇對李華一無所知。媒體曝光後,李華電話再也沒接通過。據《新京報》援引一位接近娛樂場所的人士的判斷,李華是夜總會常客。
回到老家的周率害怕身份被曝光,擔心因此家庭毀了。曾有朋友試探性地問起周率是否是當事人,“開什麼玩笑”,周率含糊過去,但看着事態發展,她開始吃不下飯。2月20日,福州警方到了周率老家,她做了一整天筆錄。
當晚福州警方出了一份“案情通報”。周率所忌諱的工作場合被提起,她認定的李華企圖對她實行的不軌行為被寫成“發生爭吵”。這意味着她指控李華涉嫌強姦的罪名將不會成立,通報刺痛了她。
第二天,她告訴劉婷,“別人都無罪,只有我有罪”,她幾次表示,“不想活了”。此後,周率不再出聲,她與劉婷也切斷了聯繫。
趙宇曾花了一個上午打媒體爆料電話,隨後在微博上發佈消息,提醒名人關注。2月17日晚上,看到香港演員吳鎮宇轉發了自己的微博,這個身高接近175公分,體重近170斤的小夥很開心,在家裏蹦了起來。
但被警方再次移送檢察院後,他感到希望的閘口又一次關上了。走在路上,看到有人拿手機在拍攝,他開始緊張,直到確認對方不是在拍自己才罷休。
事實上,他一開始並不喜歡福州這個南方城市。2017年他和劉婷通過網絡遊戲相識,退伍半年後,就從家鄉哈爾濱奔赴福州。在這裏,他送過外賣,當過木匠,做過水暖工。做上保安以後,每天6點起牀買菜做飯,下午6點下班就回家陪媳婦、打遊戲。福州多雨,氣候濕冷,他時常會懷念家鄉室內的暖氣和室外清洌的空氣,但“媳婦在這,我也就在這了”。
得知檢方對他不予起訴那一刻,趙宇並未感到輕鬆,他反覆唸叨,“福州我是沒法待了”,“以後我們能去哪?”

(趙宇家 蔡家欣 攝)
陰影
面對媒體採訪,劉婷需要不斷變換坐姿,腰和手腕痠痛難耐。
月子裏,福州持續陰天,天氣濕冷。每次出門前,劉婷都得把自己裹緊實了,捧一個充電暖手寶。傷口沒完全癒合,她就束一個束縛帶。即便如此,她還是落下了月子病,抱孩子的時候腰痛,使不上勁,手腕也一直髮酸。
劉婷在身體上落下了痛,趙宇也對自己的看守所經歷耿耿於懷。
取保出來的當天,回家路上,趙宇第一次對滿街的燈紅酒綠有了新鮮感,“開心壞了,分不清東南西北”。他想見到兒子,到家後,卻不肯抱孩子了,“我晦氣,不想讓我兒子跟我一樣”。第二天,洗漱完換完衣服,他抱起孩子,嘴裏重複着“對不起”。
那天晚上,周率在趙宇家中抱着孩子,等他們回來。門一開,她就不斷朝趙宇鞠躬,哽咽着説,“趙宇,謝謝你,謝謝你”。周率後來告訴《後窗》,“如果事情鬧大了,我的人生就廢了”。
這些天,已經和周率成為朋友的劉婷聯繫不上她。微博上,有人稱讚周率是“女中豪傑”,也有人擔憂,“這下家庭完了”。劉婷得到的確切消息是,目前周率平安。
2月20日,趙宇在檢察院見到了李華。李華穿着黑色夾克和深藍色牛仔,被很多人圍着,帶進一輛老款的別克商務車中。趙宇看了李華一眼,他一臉嚴肅,眼睛看向別處。
趙宇恢復自由後,有人上門勸趙宇“見好就收”,但遭到拒絕,“我不能讓自己揹負這個罪名”。
趙宇代理律師範辰告訴《後窗》,目前正研究卷宗,最後決定是否提起申訴。初步判斷檢察院的意見錯誤:一是事實認定和真實情況有很大出入,比如李某起衝突的原因並未説清楚;二是適用法律有誤,趙宇的情況應該適用《刑法》第二十條第三款,對正在進行行兇、殺人、搶劫、強姦、綁架以及其他嚴重危及人身安全的暴力犯罪,採取防衞行為,造成不法侵害人傷亡的,不屬於防衞過當,不負刑事責任。
但檢方《不起訴決定書》並未對李華和周率事發時的活動進行明確定性,無法確定李華當時是在進行“行兇、殺人、搶劫、強姦、綁架以及其他嚴重危及人身安全的暴力犯罪”。這意味着趙宇仍有被起訴追責的可能。
《不起訴決定書》稱,被害人(李華)如不服決定,可在7天之內向福州人民檢察院申訴,請求提起公訴;也可以不經申訴,直接向福州市晉安區人民法院提起自訴。3天過去了,李華暫未見行動。

(不起訴決定書 蔡家欣 攝)
趙宇一家仍舊難脱陰影,想要徹底的清白和國家賠償,就要申訴,同時還面臨被李華起訴的風險。
2月23日下午,趙宇居住公寓的樓道裝起了新的監控器,攝像頭髮出的紅射線照着深長、陰暗的樓道。趙宇一家並不覺得安全,家門口,那箱牛奶和紙尿布散落一地,無人問津。
(文中人物劉婷、周率均為化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