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富餘活錢幻覺”: 中國地下性產業的經濟心理分析_風聞
文化纵横-《文化纵横》杂志官方账号-2019-02-26 21:07
[導讀]基於種種原因,中國地下性產業一直綿延不絕。作者認為,光靠富人的消費,任何一個性產業都難以為繼,天下盡然。而制約普通人的性消費意向和實際消費水平的最重要經濟因素到底是什麼?作者所考察的這個社區,是一個新興的、主要由私人採掘的金礦區。這個紅燈區的最大特徵是其大多數客人是民工,為什麼會是這樣呢?其背後的深層原因是什麼?
筆者所考察的這個社區,是一個新興的、主要由私人採掘的金礦區。它位於湘黔邊界上的××縣×東鄉,在金×山裏面。當地的村子名叫×子坪,因此這個金礦也就被稱為×子坪金礦。
筆者一共在該地考察6天5夜。由於那裏不過是個彈丸之地,所以時間已經足夠長了。這個紅燈區的最大特徵是其大多數客人是民工,為什麼會是這樣呢?
僅僅是經濟發達,並不足以產生和維持性產業。當地一定有某些其他地方所不具備的特徵,性產業才會應運而生並且常盛不衰。
在開始社區考察之前,筆者雖然有過對其他性產業考察的經驗,但是對這樣一個在短短時間裏爆炸式聚居起來的社區,既無感性認識,也沒有理性假設。筆者之所以能夠逐步形成以下的思路和總結,完全是由於在考察中強烈地感受到:
在這個社區裏,覺得自己很有錢的人格外多,而且遠遠超出他們實際上所擁有的金錢數量。這就是他們的“有錢幻覺”。
尤其是,他們普遍誇大地估計了自己所擁有的“富餘錢”(除去必要的支出之後所剩餘的現金)。這就是“富餘錢幻覺”。
更重要的是,他們的這些富餘錢並不是存在銀行裏,也不是存摺,而是時時刻刻就在自己的手頭上,可以隨時隨地花掉的現金(即所謂的“活錢”)。因此他們一般都有強烈的“富餘活錢幻覺”。
這種幻覺,恐怕就是這個社區裏性產業得以產生和存在的最重要的心理基礎。它的嚴格含義是:“自己誇大地感覺到自己所富餘的、在手頭上可以隨時花掉的現錢很多”,簡稱“富餘活錢幻覺”。
這種心態,是由以下三個方面的原因造成的,且容筆者一一道來。
******▍******賭博式的短期瘋狂投資行為
剛上山,筆者感到的是,山上的人個個似乎都雄才大略、義無反顧。整個礦區也顯得生機勃勃、蒸蒸日上。
但是一訪談就發現:實際上人人都知道,這是一場瘋狂的賭博,是在賭時間,賭進度,賭打到礦脈的運氣。所以洞主和打股的人基本上是僅僅計算打洞子的投入,至於何時產出,產出多少,幾乎全靠一廂情願。尤其是,他們幾乎都沒有任何可靠的地質資料,主要靠一些以前在湖南雪峯山打過金子的温州人來當工頭,任由這些工頭跟着感覺走。
對此,筆者曾經詢問過3位洞主,他們有沒有地質學的根據。3人都信誓旦旦,海闊天空地亂吹。但是一問到任何細節,他們就都以保密為由,三緘其口;或者張口結舌,顧左右而言它。
據指揮部的幹部説,洞主們除了知道要發財,其實什麼都不懂。命運掌握在工頭手中。那麼工頭懂嗎?幹部説:這跟押寶一樣。你説,贏了的就懂嗎?
一位路遇的當地青年挑夫,把他的扁擔尖往山上一指,用方言説:“賭撒!”(只不過是賭博而已)
一般而言,打一個洞子,有硬後台的本縣人要交給指揮部3萬元;一般本縣人交5-6萬元;附近各縣的人交9萬元;純粹的外地人交13萬元;來自沿海地區的,可能還要多交一些。
一共有12個政府機構在山上收費,每個洞子每月要交大約3000-5000元。
此外,一個洞子的基本機械設備,至少要3萬元。一開始就要僱12-15個民工;隨着進度,會擴大到20-30個。洞主必須支付民工的吃飯錢。一個洞子至少要搭起一個棚子,花費2000-3000元。還有炸藥、柴油等等消耗品的費用。
所以算下來,沒有8萬元的投資,根本不可能開一個洞子。如果按上限計算,總要有20萬的投資才行。雖然大多數洞子都是集資開採的,但是根據行情,每個股份不能少於8000元,就是最低總投資的十分之一。有些洞子被認為是位置好、希望大,那麼每股就會超過2萬元。
許多打股的人都是附近的純農民,拿出這筆錢並不容易。但是正如一切賭徒一樣,只要參加進去,不管真窮真富,都會不由自主地產生最典型的“富餘錢幻覺”。它的大概率結果就是:不但贏了錢會毫不珍惜,就是還沒贏錢,甚至輸了錢,也會同樣地拿錢不當錢,會超水平揮霍。
在這種心態的形成過程中,來自東南沿海地區的洞主或者打股人,發揮了帶頭羊的作用。(據指揮部的2個幹部估計,這樣的人不下500個。)他們實際上可能並沒有多少錢,但是他們既然嘴裏説着那種被戲稱為“富人話”的方言,似乎就不得不按照大款和暴發户的行為方式來為人處事。據説,他們來投資的理由幾乎千篇一律:在家賺的錢太多啦,沒有什麼地方可用啦,所以來這裏試試運氣啦。
説者無意,聽者有心。雖然筆者無法定量地分析出,沿海來人對性產業產生和維繫所發揮的作用究竟有多大;但是他們的存在,他們瘋狂的投資方式,他們財大氣粗的心態,本身就會對當地社區尋求性消費的傾向,產生一定的推動作用。
此外,沒有人想在這個窮山惡水的鬼地方呆一輩子。這使得人們雖然居於斯、做於斯,甚至終年不下山,但內心裏卻依舊是一派遊客心理。這也是性產業的重要支持條件。
******▍******部分民工的“富餘活錢幻覺”
光靠富人的消費,任何一個性產業都難以為繼;天下盡然,此處也不可能例外。而制約普通人的性消費意向和實際消費水平的最重要經濟因素,往往並不是他們真的有多少錢,也不僅僅是他們幻覺自己有多少錢,而是更深入一個層次的因素:他們覺得自己有多少“富餘活錢”可以隨意花掉。
山上最多的是民工。在當地民工的勞動形式和生活方式裏,藴藏着3大經濟因素,都很容易誘發和推動他們產生對於富餘錢的誇大感覺,從而對“性產業”發揮相當的作用。
第一個最主要的經濟因素是隨時發工資
幾乎所有的洞子都是按“班”當場用現金支付工資。只要你幹滿一個班,一出洞口,洞主或者工頭馬上把鈔票遞過來。
隨時發工資的原因有三。
一是因為洞主或者工頭自己不願意保管過多的現金;隨時當作工資發出去,再丟了就概不負責了。
二是因為打工仔幾乎都是附近幾個縣的農民,他們隨時可能辭工回家,因此要求隨時發工資。
三是因為,各個洞子的工資水平很不一致。一般來説,已經打出或者馬上就要打出金子的洞子,為了搶佔礦脈,總是出高價僱傭有經驗的壯勞力。因此別的洞主只好把隨時發工資作為招徠民工的一個小花頭,而民工也把這作為願意留在此洞的一個條件。久而久之,各洞子就都這樣做了。
這樣一來,即使是收入很低的底層民工,也會有一些人覺得自己還是很有錢的。這裏邊有一個心理因素:
一般來説,即使工資總額是一樣的,人們如果是按天拿錢,就會不由自主地覺得自己的錢很多。相反,如果是按月領工資,就會覺得工資很少。
這是因為,一天所掙的工資,再低也比一天的日常消費要多。而且人們在比較某一天的工資和消費時,常常會忽略掉許多長期的開支,因此更覺得工資多。反之,在每個月領一次工資時,人們幾乎馬上就會想到自己已經幹了漫長的30天;想到這錢還要應付各種各樣的長期開支;於是頓時就覺得工資太少了。(西方資本家精於此道,所以越是體力勞動,越是按小時來計算工資。)
工資高是促使一些民工參與性消費的第二個經濟因素
他們的工資相對地比在家種田多不少,也比那些做挑夫的人多不少。尤其是,他們隨時隨地都可以深切地感受到這種相對的差別,使得一部分人在自我感覺上和心理估計上,不由自主地誇大了自己的經濟收入。
同時,民工的勞動強度其實也並不那麼大。這是因為,洞主們為了趕進尺、搶金子,不僅一開始就全部採用機械施工,而且機械化的程度在不斷提高。例如一開始時,打洞子用的空氣壓縮機一般都是1立方米的,出礦往往也是人工肩挑手提。但是很快就有人使用2立方米的空壓機和手推車,到筆者考察時,空壓機已經加大到2.5-3.0立方米,出礦已經開始應用自制的軌道車。再加上指揮部相當嚴厲地推行8小時工作制,因此,民工的實際勞動強度在不斷地降低。對於幹慣苦活累活的農民來説,打眼、放炮、出礦、倒渣,這些實在算不了什麼。
可是他們的工資應該説是不低了。洞主為了互相競爭,每打1米進尺,從剛開始時候的支付400元工資,到1996年時增加為500元。到1997年時,大約將近一半的洞主已經增加到600元。其中一些已經出金子的洞主,更是付到700元和800元之多。
各個洞子的進度不一,但是指揮部的幹部説,還沒有聽説每天低於2米的,最快的一天之內打了8米。這樣,即使按照最低進度來算,12-15個人每天打2米,至少就可以獲得1000-1600元的總工資,每人每天應該平均80-100元。
當然,洞子越深,需要的民工就會越多;在進尺不變時,每個人的工資就會越少。不過,這樣深的洞子,往往都是已經出金子的,洞主會增加每米進尺的工資總額。因此山上的民工們,每天的工資數額,大體上是恆定的。否則就不可能維持各洞子民工隊伍的基本穩定。
民工們都是由工頭直接組織和控制的。工頭的工資也包括在每米進尺500-800元的工資總額之內。一般的規矩是,根據打洞子的難易程度,工頭從這個總額之內抽取30%左右,不會再多。這是因為,工頭必須考慮到如何吸引和維繫民工,特別是不能讓熟手和強手跳槽,因此不敢過多地提成。
所以粗算下來,在一般情況下,每個民工每天實際上可以拿到50-70元工資。在筆者分別訪談過的6位民工中,只有1位在最近的4-5天裏連續低於40元,因為洞子遇到了複雜地質情況。但是他似乎對自己的工頭很有信心,認為很快就能打過這一段,進度和工資就都會上去。
在這6位民工中,最多的一天曾經拿到過160元工資(只有那一天)。最低的時候,有一位曾經只拿到18元多一點。當然也有完全歇工的時候,往往是因為洞子換老闆或者工頭,羣龍無首。
幾乎所有民工都沒有帶來老婆孩子,因此他們的日常生活簡單到了極點,必要消費也降低到了極點。這也會促使一些人覺得,自己不僅工資多,富餘錢也多。
第三個影響民工行為的經濟因素是工資全部是現金
民工的工資全都是當時當場付鈔票,又無法儲蓄,也無法寄走,因此他們的口袋裏隨時都有相當多的現金可以任意支配,比城市裏的一般工薪族還要多。這就是所謂的“活錢”。這就更容易使一部分人對自己的“富餘活錢”產生誇大的感覺。
綜上所述,由於這個金礦區的獨特經濟運行方式,在民工這個收入相對較低的羣體裏,反而有一些人比一般小店主、攤主更覺得自己擁有更多的“富餘活錢”,從而可能產生出格外強烈的“額外消費”的慾望。
當然,由於筆者的社區考察不是嚴格的社會調查,所以無法計算出這種民工所佔的比例。但是這部分人在民工當中是很扎眼的,完全可以運用觀察和考察的方法來發現他們和總結他們。
一般來説,越年輕的民工,“富餘活錢幻覺”就越強烈。尤其是一些還沒有結婚的民工,雖然經常唸叨要攢錢娶媳婦,但是許多人都敢抽好煙、敢喝酒、敢去各種娛樂場所消費、敢在山上買好衣服和穿好衣服,甚至一出洞子就換上皮鞋甚至西服。連指揮部的一位幹部都指點我説:不要一看見西服革履的人就以為是老闆,裏邊有許多其實是民工。(老闆為了安全起見,往往反而很象民工。不過,他們一拿出大哥大就露餡了。)
另一位幹部則很看不上這部分年輕的民工。他説:這些人原來也就是一些泥腿子,現在有了點錢,就不知天高地厚,在這個不毛之地冒充起城裏人來了。
對一些民工的訪談也可以證實這種心態的存在。只是由於“富餘活錢”這個概念不是很容易理解,所以筆者在訪談中一般不用這個詞,只是詢問對方的預期要開支是多少。再與對方所説的收入相比較,就可以推測出對方心目中的富餘活錢大概是多少。
這樣,在上述分別訪談過的6位民工中,在山上的預期開支沒有一個超過每月50元。
那些到娛樂場所來的較年輕的民工,也經常在言談話語當中充分地表現出那種自以為很有錢的心態。這説明,他們對自己的富餘活錢產生了誇大的心理估計,而且比他們理智上的長遠規劃更直接地影響着他們在山上的行為。
******▍******反證:小店主對“富餘活錢”的相反心態
在現場工作時,筆者首先考察的是山上的各種各樣的小店主和攤主。這是因為,根據一般想法,他們的“富餘活錢”會遠遠多於民工,參與性消費的可能性想必也會大得多。
其實不然。以一個兼賣食品、百貨、農副產品的夫妻店式的小飯館為例,筆者曾經跟女主人一起,粗算了一下他們1997年4月的流水帳。結果發現,他們的毛利潤,其實也不過是2000元左右。連這個女主人都説:除了沒那麼辛苦,不用風吹日曬雨淋以外,我們兩口子賺的錢,還不如兩個挑夫多。
尤其是,他們覺得,自己連一點“富餘活錢”都沒有。他們不但自己有兩個孩子要養,山下的三親六故也常常來“幫忙”。做的不多,吃的不少。儘管已經跟一個做女挑夫的、常來“探望”的表妹翻了臉;儘管他們也知道,親朋好友裏的任何一個人説不定哪天就會有大用;但是這種傳統人際網絡,仍然對這兩口子形成了巨大的心理壓力,使他們從來沒有把自己每月的那2000元左右的盈餘看作是“富餘錢”,更沒有看作“活錢”。筆者雖然再三啓發和追問,女主人仍然一口咬定:一點富餘活錢也沒有。
筆者先後投宿的那兩個娛樂場所的男女店主,基本上也是同樣的感覺。儘管如同前文所述,筆者可以推算出他們兩位的純利潤肯定不下每月千元,可能更多;而且他們都不打算再投資;但是這一男一女也都認為自己根本沒有什麼“富餘活錢”可言。
這純粹是一種自我感覺,一種心理狀態。如果真的給他們來一個嚴格的經濟核算,他們的“富餘活錢”可能比筆者推算的還多。但是他們處於這樣一種夫妻店式的、小本薄利經營的生存狀態之中,精打細算和細水長流必然是他們的基本心態。他們又不得不為了維繫傳統網絡而增加一些額外的消費,因此他們就只會覺得自己有盈餘,卻不會感覺有富餘。
這種心態,而不是他們實際的經濟實力,極大地抑制了他們投入性消費的可能性與參與程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