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海宛平南路600號,他們每天都上演着“不告而別”_風聞
最华人-最华人官方账号-有华人的地方,就有最华人2019-02-28 19:5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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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張老六
我們可以不怕老不怕死,但怕等的過程是如此漫長和煎熬,以及沒有尊嚴。
龍應台專門為失智的母親寫了本書《天長地久》。她説:
原來所謂永遠的訣別,並不是只有死亡。比死亡還要困難的,是不告而別。
親人失智的時候,他/她其實早已“離開”你了,而你,卻不知道他/她是什麼時候“走”的。
上海宛平南路600號,有一個地方,人稱為“老年病房”。每天,都在上演着這樣的“不告而別”。
住在這裏的許多老人,就像是不停地喝“孟婆湯”,隨時忘掉,忘掉別人,忘掉自己。
徐奶奶去走廊接一杯水,回來就找不到自己的牀位;
剛吃過午飯的阿青,説自己兩天沒吃飯了,他拿起一支牙膏打電話,叫家人送吃的;
水仙指着身邊的兒子,一臉得意地跟人介紹:我這弟弟長得蠻好看的。
這是一場親人與患者之間逐漸、漫長的永別,從親人失智的那一刻開始,訣別已經開始。
面對失智症(醫學上稱“阿茲海默病”,俗稱“老年痴呆症”),守護在他們身邊的親人,該如何自處?
最近熱播的醫療紀錄片《人間世2》第七集,用兄弟姐妹、兒女、夫妻這幾種親人關係,記錄下人生中最艱難的訣別。
1
田德昌去醫院看85歲的姐姐田根娣。
他握着姐姐的手一遍一遍幫她回憶:
“母親很早就死了,我4歲,弟弟3歲,你13歲。那時候別人叫父親把你送去當童工,把我和弟弟送到孤兒院,父親不同意,你也不同意,你以前説,我們姐弟三人相依為命。”
失智的姐姐終於有了印象,76歲的田德昌紅了眼眶,“現在你老了,我要管你了。”
姐姐的兩任丈夫都離世,大兒子高度殘廢,小兒子家庭負擔重,只能由他這個當弟弟的來照顧姐姐。
醫生問他,那你自己的家怎麼辦?
田德昌説,我自己家我就管不了了。
他把姐姐接回家,因為照顧姐姐怠慢了患有眼疾的妻子,妻子和他大吵了一架,躺在牀上的姐姐無聲哭了起來。
日子還是要過,田德昌給姐姐洗腳、餵飯,帶她散步、看戲,妻子也放下委屈,和他一起照料起了姐姐。
有一半的時間,失智的姐姐將眼前這個弟媳當成“情敵”。
在弟弟的温情照顧下,姐姐的病情有了好轉,漸漸知道自己的老頭早已去世。她回到自己的住處,看着空蕩蕩的屋子,悲從中來,忍不住痛哭流涕。
即使她的心智已退化成孩子,但柔軟的部分始終在,誰對她好都能強烈地感受到,依賴對自己好的弟弟,難過於老頭的離去。
此刻,遺忘未必是痛苦。
2
蔡步洲是位抗美援朝老兵。
他害怕忘掉自己,把一輩子整理成相冊,在背面寫下字,來回翻看。
相片大多是蔡步洲和戰友們的合影,別人指着相片問他,這是誰啊?
他説,不認識,也可能是我。
但他記得當年的所有戰場上的情景,“我們石硯洞北山,犧牲了1000多人。”
兒子拿着手機給他看《上甘嶺》,他張口就跟着唱“一張大河波浪寬”。
兒子對着鏡頭説起了父親對戰友的情感,蔡步洲馬上接口:(你)沒辦法理解。
有些刻骨銘心的畫面,就算忘記了自己,也無法從腦海中抹去。
73歲的付更生,是大慶油田的第一代石油工人。但現在,他在兒子付剛面前又哭又笑得像個孩子。
失智患者的病情至少維持8~10年。
付剛説,我這才“裝”兩個月的孝子,還有10年,照顧他10年我57歲了。
他説女兒馬上就要高考了,而父親又要長期照料,“人就像一根蠟燭,兩頭都在燒”。
才離開一會兒,付更生便在走廊上四處張望,一邊抹淚一邊尋找兒子。
付剛考慮過醫生的話,頭半年至一年是病人康復的最佳時期,這時候最需要親情和耐心。
他決定把父親接回家長期照顧。他攙着父親,説:走了,回家了。
當我們成為父母的時候,面對的不僅有茁壯成長的孩子,還有智力每況愈下的父母,此時,我們成為父母的“父母”。
只是,老人不像嬰兒,他們不會隨着時間長大、獨立,而是身體和心智越來越差。
記憶和能力就像沙漏一樣慢慢地從他們身上流失,親人的耐心和理解,成了病人在這個世界上的唯一良藥。
兩個月後,照護父親的付剛病了,但付更生已經能認出小兒子了。
3
吳開蘭的老伴兒阮懷恩患病15年,她不離不棄地照顧了他15年。
15年前,阮懷恩已經有很多明顯的症狀了,女兒堅決帶着全家去巴厘島玩,她説,再不去就沒有機會了。
這組出遊照片成了一家人最寶貴的回憶。
完全失去記憶後,阮懷恩慢慢地迴歸到一個嬰兒的狀態。他癱瘓在牀,視力、聽力全面退化,連哭都發不出聲音。
為了照顧丈夫,吳開蘭家裏醫院兩頭跑,“人在逼上梁山的時候,不好也會好。家裏沒人可以頂了,你就有一股動力。”
“跟他一起做藥物試驗的這些人,基本上都走了。我自己也感覺到很滿意了。應該説醫生也盡力了,家屬也盡力了。”
在妻子的照顧下,阮懷恩又度過了一個新年。
2018年5月10日,阮懷恩肺部感染,生命垂危,吳開蘭做出了一個艱難的決定——放棄插管。
她撫着丈夫的頭,掉着眼淚:“不要插管弄得這麼痛苦,我也痛苦。你先去那邊弄弄乾淨,我會去找你的。”
意識薄弱的阮懷恩似乎聽懂了妻子的話,一滴淚從他的眼角滑落。
吳開蘭説,她最大的遺憾就是,不知道阮懷恩認不認可自己替他做出的這個選擇。
15年,即使身心疲憊,即使愛的人早已不記得自己,但讓丈夫有尊嚴地活着,然後有尊嚴地離開,或許這便是一個深愛他的妻子所能給的最大愛意。
4
一直以來,我們對“生”有着很多的期待和作為,而對於老、病、死都認知太少。
年輕的我們根本無法體會,曾保護我們成長的父母,怎麼成了一個生活無法自理、無理取鬧的孩子?
我們可以包容孩子的淘氣,卻不能理解父母的退化。
衰老,似乎不值得一説,也從來沒有人正視過它。我們習慣悲傷地惦念死亡,卻不願窺探死亡前的究竟。
人老了退化了,究竟會如何?
金庸過世前一兩年,看東西時一點反應也沒有。倪匡去看望他時,朝他伸出一根手指頭,他就抓住這根指頭,像嬰兒一樣。
倪匡感嘆道,剛出世的嬰兒才會這樣啊,這麼有思想的一個人都會變成這樣,看了好難過。
退化成嬰兒,就是一個失智老人的狀態。
在我們看來,給老人在物質上的滿足就是最大的孝順。殊不知,愛的陪伴才是老人需要的心靈安慰。
但顯然,面對這樣的生死課題,大部分的人都無法做到真正意義上的陪伴。
就像影片中,付剛80%以上的朋友都勸他:已經都這樣的,為什麼還要搭上自己的時間和精力?你還有事業,家庭。
可是,我們更應該知道,人的一輩子就算有事業有家庭,還要學會如何去“愛”。否則,事業與家庭,不過是一個沒有生命的空殼。
在父母的記憶大海里,他們也許忘記了一切,但可能唯獨記得自己深受着的兒女。
曾見過一個北京工作的孩子因疲於照顧,將走失過好幾次的母親送進老人院。
只是,他前腳剛下樓梯,母親後腳就追了出來,拽着緊鎖的鐵門,80多歲的老人就那樣哭得撕心裂肺:“兒啊,別扔下我不管……”
孩子照顧父母的情況尚且如此無奈,但你不知道的是,還有一種更無奈的照顧,叫“老老照顧”,他們的平均年齡,是72歲。
影片中李霞醫師説,“每一位認知障礙的老人背後,都有一位隱形的焦慮病人,那就是他們的家人。”
當家人的精力有限時,會出現更心酸的情況,就如影片中一段老人讀的文字:
“爺爺病了……不能吃飯,不能睡覺,不能再小便……護工把爺爺綁在凳子上,藥不肯吃,護工把它打成粉,和水一起灌進去,爺爺吐了護工一身,再灌……”
一個家庭出現一名失智患者,情況會像開弓的箭,一旦離弦,再難挽回。
這支箭飛得不快,卻向着必經之路而去。
失智者會逐漸喪失自理能力,忘記了至親,忘記了自己,甚至會出現很多極端的狀態,幻想、易怒、暴躁等。
此刻痛苦的不僅是患者,還有照顧者的身心疲憊。
據國際失智症協會(ADI)發佈全球失智症報告,全球每3鈔鍾就會增加一名老年痴呆症患者。
而且,中國90後女性約31%選擇終身不育,這就意味着,只需要10年,中國60歲以上人口就會佔總人口的近40%。(來源:攜程創始人梁建章)
面對這樣的數據,至親乃至整個社會,該如何去承受和麪對?
5
你很年輕嗎?別急,會老的。
人生就如一條拋物線,高峯前半段講述着如何精彩地“生”,後半段則是如何面對“老、病、死”。
這才是完整的人生曲線。
無論對於年輕人,還是年老者,如何讓自己和別人活得有價值和有尊嚴,才是人類面對“退化”的核心認知。
就如日本一位照顧失智父親整整10年的作家盛田隆二在他的《與父親的漫長告別——一名男子的照護手記》中寫道:
“把時間花在別人身上,才是珍惜生命。你們總有一天會懂得這道理。”
影片中有一個默默無聞的看護,老陸。
他頭髮花白,看起來比有些病患者還要年長,但整集他都在默默地照顧每一位患者,搬動病人,為病人擦洗、換尿布。
吳開蘭送了老陸一面錦旗,上面寫着“盡心盡責 待患如親”。她説不知道他的名字,只好寫下“老陸”。
或許,吳開蘭感恩的不是“老陸”,而是社會上像老陸的所有人。
她希望通過紀錄片,能夠向社會呼籲,多一些像老陸這樣的人,加入關心老年疾呆症患者的隊伍,去幫助他們,關愛他們。
影片中還有兩名為老人唱歌的志願者,伴隨着吉他聲,不少老人跟着哼唱,被時間凝固且退化着的老人病房,因此增添了許多歡笑與活力。
中華幾千年的儒家思想,始終都在教我們如何真誠地“愛”。
慈濟的創辦人證嚴法師這樣交代她的信眾:當你們去幫助別人,要説“謝謝”,因為是他們讓你們覺得自己活着有價值。
謝謝這兩個字的價值,重於泰山。
片子中的結尾,一位失智老人深情款款地唱起鄧麗君的歌,“那天起,你對我説,永遠地愛着我……”
“永遠地愛”説起來容易責任卻太大,可它是親人之間唯一的紐帶,是老人們唯一的慰藉,是他們能活下去唯一的解藥和理由。
一個完整的社會,並不是只有靠一條條新生命來傳遞力量。
更重要的是人與人彼此之間愛的傳遞。
你永遠不知道,下一個3秒需要被愛的人會是誰,或許是你,或許是我。
曾經驕傲地擁有過人智慧、儒雅相貌、風華姿態,龐大家業,在生命曲線往下滑時,都會形同廢墟。
我們可以不怕老不怕死,但我們怕等的過程是如此漫長和煎熬,以及沒有尊嚴。
至少,應該活得有尊嚴。
所以,當我們忙於自己的工作、自己的生活、自己的孩子時,請放下手中的一切,對退化或走在退化路上的老人説一句:我會一如既往地愛着你,我也願意一如既往地陪伴你!
給他們哪怕微不足道的愛,是我們的價值,是他們的尊嚴。
希望我們都可以有機會好好地説出愛,好好地説再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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