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樂死:死亡有一萬扇門,生命應該如何謝幕?_風聞
砍柴书院-李砍柴,砍柴书院:kanchaishuyuan2019-02-28 19:03
前些天,一條令人唏噓的新聞上了熱搜:台灣著名主持人傅達仁先生,2月24日在微笑中選擇安樂死離世,享年85歲。
傅達仁先生在台灣是一位非常著名的體育主持人,1990年,傅達仁參加了北京亞運會的解説,1991年還上了中央電視台春節聯歡晚會。
傅達仁先生這些年來一直飽受胰腺癌的折磨,每天都要經歷劇烈腹痛,嗎啡劑量提高到一天4次,每次40cc,而且服藥還會伴發嚴重嘔吐。
2018年6月,傅先生選擇在家人的陪伴下,赴瑞士以安樂死的方式,結束自己的生命。
在臨死之前的最後一段視頻中,傅先生靠在兒子的懷裏,手持安樂死的杯子,詢問如何喝下去,那樣子就和談論一杯普通的藥沒有分別。
而周圍的人,時而對他微笑,時而拍手鼓勵,直至他將杯子裏的東西全部喝下去。很快,傅先生就倒在了兒子的懷裏,安然離開了這個世界。
人世間,除了生死,一切都是小事,生命是最神聖的存在,老話常説,好死不如賴活着,但安樂死的出現,給死亡這個曠世課題,加上了幾何裂變的難度。
我們到底應該以什麼樣的態度面對死亡?是主動離開,還是熬到油盡燈枯最後一秒鐘?哪一種,才是對生命最大的尊重?
身體髮膚皆來自父母,身為兒女,感情上我們無論如何也接受不了,親人自己選擇離去。
傅達仁的兒子對於父親的死,還是無法面對,想起爸爸就一直流淚,他説:
(父親喝藥安樂死)這段視頻就保存在手機裏,有時候不小心翻到,內心就會很難過,實在是不敢看,看一次心就會揪一次。
前段時間看了一部小説《疼》,也描述了喪親之痛。
一個窮困潦倒飽受歧視的女裸替演員,奮鬥了將近十年,終於有了起色,可是這時候,鄉下的媽媽得了癌症。
醫生説腫瘤切下來,治好了,也不能保證以後會不會復發。
一邊是苦熬出來的新生活,一邊是骨血相連的母親,一個代表未來,一個代表過去,她該如何選擇?
她終於還是花光了自己忍辱負重而來的積蓄,傾家蕩產給母親看病,又經歷了四處借錢無門的終極人性拷問,但是依然沒能留住母親。
換成我們,也會這樣做吧,舐犢情深似海,但凡有良心的人,多難也會選擇給父母治病。
面對身患絕症的親人,我相信我們任何人都説不出口,你安心地去吧,不要再牽掛我們,牽掛這個世界。
除了親情之外,在心理上我們也很難接受父母的離開。
最近一期的《我家那閨女》,邀請到了《家有兒女》中飾演爸爸的高亞麟老師來做客。
高亞麟説:父母是我們和死神之間的一堵牆。
在場的人都沒聽懂,可他一解釋,大多數人都瞬間淚目瑩然:
父母在,你看不到死神,父母一沒,你開始能清晰看到你人生的盡頭。
父母就是我們的天地,是我們的精神寄託,自私一點説,爸媽在,哪怕只能在牀上躺着,愛也就還在,家也就還在,我們立身於天地之間的歸屬感與安全感就也還在。
2016年,BBC拍攝了一部紀錄片**《如何死亡:西蒙的選擇》**,理性客觀地探討了安樂死的問題。
57歲的西蒙·賓納,畢業於劍橋大學,有温暖的家庭,事業成功,為人風趣幽默,是好友中的領袖,派對中的靈魂。
2015年1月,西蒙被診斷出患有運動神經元疾病, 他會失去語言能力,逐步癱瘓,最後呼吸衰竭而死。
這樣的難堪,對一直**“高姿態”**生活的西蒙而言,是不可接受的,西蒙做出了安樂死的決定。
他的妻子黛比,陪伴他接受安樂死機構醫生面試時,卻產生了質疑。
雖然西蒙的病情是不可挽救的,他也是在自願、清醒的狀態下做出的選擇,但是黛比認為西蒙在病痛中,情緒是波動的,他此刻的決定,可能並不是他今後想要的。
雖然西蒙最終還是選擇了安樂死,但是反悔的人也很多,瑞士的安樂死機構Dignitas的數據統計,有70%的人,通過申請以後,沒有再和他們聯繫。
西蒙去世以後,黛比始終無法釋懷,她一直認為,因為自己做得不夠好,才讓西蒙不願留在人世。
而西蒙的媽媽也活在無盡的哀傷中,自主選擇白髮人送黑髮人,這讓媽媽情何以堪。
在西蒙的葬禮上,主持人説:
“無論此刻多麼像是終結之時,今天都不是西蒙的蓋棺定論之日。”
是啊,如何確定當事人真正的意願,以及如何解決親人們的創傷,都是關於安樂死,説不清理還亂的難題。
21歲就只能在輪椅上度過餘生的霍金也談論過安樂死:
如果那個不幸的人希望的話,他應該擁有結束自己生命的權利。但是我認為這是一個巨大的錯誤。不管生活看上去有多糟,總有一些是你能做並且能夠做好的事。活着就有希望。
雖然我們會組織出若干理由,不希望親人主動離去,但實際上,他們所承受的痛苦,是健康人沒有辦法體會的。
有人把疼痛分為了十二級,最初級的是蚊蟲叮咬,自然分娩的疼痛是十級,而癌症晚期的疼痛最高,為十二級。
70歲的孫樹和67歲的鄭愛珍,住在武漢漢南區紗帽街。
2013年,鄭愛珍被診斷出結腸癌晚期,住院一個月後,病情開始惡化。
鄭愛珍進食困難,周身疼痛、乏力、厭食、噁心、便秘,吃每一粒米,都好像吞下的是一把玻璃渣子,每咽一口水,就連着呼吸都痛。
看着沒日沒夜疼得牀上地下撞頭打滾的老伴,人不人鬼不鬼的樣子,孫樹答應了鄭愛珍的懇求,送她去了江邊投河。
看着在江裏飄了幾百米,終於淹沒在江水下的老伴,孫樹淚流滿面,蹲在岸邊嚎啕大哭。
和老伴同甘共苦了一輩子的孫樹,在病痛的現實面前才發現,這份苦,他共不了。
最後,70歲的孫樹以故意殺人罪,被判處了四年的有期徒刑。
像鄭愛珍一樣不堪病痛選擇自殺的人,並不是極端的個別案例,百度上隨便搜一下,就會出來一百多頁。
是這些人的意志薄弱嗎?
但凡能活着,誰想死呢,不是痛到了極限,誰都不會走這條路。
患者身體上的痛苦,可以用一些藥物暫時緩解,而精神上的痛苦,卻是無邊無際,無時不在的。
被恐懼折磨,被流言蜚語折磨,被花錢拖累家人的自責折磨,被生命變得沒有意義折磨……孩子不孝順的,還要飽嘗親情分崩離析的折磨。
最重要的是,患病,讓人變得沒有尊嚴。
72歲的張先生頸椎受損,癱瘓在牀。
“有一天夜裏,我覺得眉毛奇癢無比,我想伸手去撓撓,但就是夠不到眉毛。”
長期卧牀讓他度日如年,痛苦至極,他每天醒來以後最沮喪的事情,就是自己還活着,他對兒子説:
“求你了,給我買瓶安眠藥,讓我死了吧!”
兒子當然不會給他買藥,張先生更痛苦:
“我連自殺的能力都沒有!我活着還有什麼意義!”
1999年,巴金先生病重入院。一番搶救後,終於保住生命,但鼻子裏從此插上了胃管。
進食通過胃管,一天分6次打入胃裏,每次進食他都感到屈辱,換管子時,更是被嗆得滿臉通紅。
因為長期插管,嘴合不攏,巴金下巴也脱了臼,後來只好把氣管切開,用呼吸機維持呼吸。
巴金不想這樣如同行屍走肉一樣**“被活着”**,可是他沒有了選擇的權利,家屬和領導都不同意:
“每一個愛他的人都希望他活下去。”
寒冷寂寞的生,卻不如轟轟烈烈的死。
誰能想到寫下這句豪情壯志的一代文豪,彌留之際竟是這樣的處境,巴金在病牀上煎熬了整整六年,101歲他的遺言是:
“長壽是對我的折磨。”
傅達仁先生之所以選擇安樂死,他明確地表示:
我要求尊嚴,我不要像個怪獸一樣,渾身插滿管子死去。
對每一個絕症患者來説,體面地死去,何嘗不是一種救贖呢?
泰戈爾説:生如夏花之絢爛,死如秋葉之靜美。
這是人類對生死最美好的憧憬了,但安樂死,是否真的能帶我們看遍彼岸之花?
局部個體,可能會吧,但是放大到社會範疇,依然是一個謎題,因為安樂死和人性,永遠都是緊緊糾纏在一起的。
日本有一部電影《楢山節考》,講述了日本古代信州一個貧苦的山村中,由於食物長期短缺,老人一到了70歲,就要被子女背到山中等死,節省下糧食給年輕人。
這也是當下安樂死存在的問題之一,老人也許還想活下去,但是看着兒女照顧自己的辛苦,流水一樣的花費,被拖垮的家庭,自己無論如何都不能坦然。所以安樂死是否能讓人發自內心地想離開這個世界,我們很難得知。
對於兒女來説,安樂死則是一個亦正亦邪的工具。
《小偷家族》裏的奶奶去世以後,他們的生活無以為繼,於是假裝奶奶沒死,騙取養老金。
現實生活中,開啓了安樂死之後,會不會故意讓奶奶死掉,繼承財產?
要出台多完美的法律,才能主宰善良的生命呢?
而對於醫務工作者來説,安樂死也和他們的職業天職相違背,被醫務工作者奉為“聖經”和操守的《希波克拉底宣言》裏明確寫着:
我絕對不會為任何人提供死亡的藥物,也不會為任何人指出可以死亡的途徑。
英國醫學專家懷特尖鋭地反對安樂死,他説:臨牀實踐中引入人為死亡,醫學的本質就被改變了,他將會變成主觀判定誰的生命更有價值。
這也是世界上絕大多數國家,不認可安樂死的原因吧,因為它涉及到人的生死權利。
美國有一個著名的生死權的案件,特麗·夏沃是世界上,第一個因為生死權問題而成為全球焦點的植物人。
特麗·夏沃1990年心臟病發,導致腦部缺氧造成永久性損害,而成為植物人。
8年之後,她的丈夫邁克爾·夏沃向法院提出申請,要拔去特麗的“生命之管”,但是特麗的父母堅決反對,他們認為女兒還有呼吸,這是一場赤裸裸的謀殺。
在接下來的7年裏,特麗·夏沃的進食管拔了又插、插了又拔,爭端不斷升級,甚至美國法院、國會都為此分為了兩派。
布什總統雖然堅決持反對態度,但在最後一次的美國最高法院的判決中,拒絕給這個女孩再度插上進食管,半個月後,特麗死去了。
事件引發了美國社會強烈的譴責和質疑,至今仍是難解的命題。
特麗的丈夫渴望自己新的生活,好像並沒有錯,特麗的父母更是愛女情深,也沒有錯,但對於當事人特麗·夏沃來説,或許是一個解脱。
誰是誰非,已經不再是法律可以解決的,並且超出了道德與良知的範疇。
人的生命,我們無法決定,那死亡權,到底能否交還給個人本身?
去年有一篇刷屏的文章,《流感下的北京中年》,其中有這樣一段描述:
上了人工肺之後效果不錯,肺部有明顯恢復。醫生決定“拔管”(把“插管”時深入肺部的呼吸管拔出),同時用人工肺支撐氧氣供給。
拔管後,病人就可以説話了。一見到親人,病人就哭訴:開始以為是做了噩夢,後來發現比噩夢還可怕。
病人雖然被鎮靜了,但什麼都知道。
知道各種粗細的管子從不同部位插到自己身體裏,
知道血液在流出,
知道是外面的機器在供氧,
知道機器、血液有各種問題,醫護人員忙來忙去在救她。
她一個人躺在病牀上,知道自己在生命邊緣,想喊喊不出,想動動不了。
她已經失去了對自己的控制,只能一分鐘一分鐘地熬。
聽完我感到非常內疚。在決定是否上人工肺時,我沒有考慮病人的痛苦!
我認真地和夫人説:“如果我被傳染了,或者以後有意外情況。絕對不允許給我上這個東西!”
我堅定表示:“有空了我就寫遺囑,制止花錢給我上刑!”
當十二級的疼痛加在一個人身上,日復一日,永無休止,那種感覺,恐怕真的跟**“上刑”**沒有差別。
可是比“上刑”更可怕的,是“絕望”。
是很清楚地知道,這種痛苦只會越來越重,越來越長,越來越難以忍受。
那扇解脱之門近在眼前,如果可以自己選擇,又有幾個人能忍住不多走一步,早點解脱呢?
但是,即便如此,安樂死依然是一件在情、理、法之間糾結、沒有標準答案的潘多拉之盒,不管它放出的是天使還是魔鬼,可既然出現了,就代表了人的一種慾望:
死和生一樣神聖,如果可以有選擇,我希望可以體面地離開。
古希臘的哲學家伊壁鳩魯説:死不是死者的不幸,而是生者的不幸。
人生終須一別,死亡可能有一萬扇門,而你,又會希望生命在哪扇門前謝幕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