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哎，江湖上的人，不知道什麼是中華人民共和國刑法嗎？”_風聞

小雨那天，我見了陳泳暢最後一面。

我和一個第一天上班的菜鳥實習警察被安排進醫院保護犯人，這個犯人被一羣江湖人士追殺，入院時胸口和手臂有多達20幾處刀傷，有的劃開肉皮，皮肉向兩邊翻開，有的深可見骨，深深淺淺、觸目驚心。

陳泳暢躺在手術枱上，已經輸了三袋血，我們進去的時候，醫生正在縫合傷口，幾個護士推搡着我和思雨，讓我們離開手術室，思雨隨身攜帶的烏木傘尖撞到手術室大門，發出了“叮”的一聲響，一個什麼念頭在我腦中閃爍了一下。

思雨亮出警徽。對於實習警察來説，這個動作足夠嫺熟。

醫生讓我旁觀手術過程，我讓思雨站在門外戒備，提防有人再次襲擊，對這些江湖人士來説，善與惡生與死是陰陽兩面，他們要殺人，不需要太複雜的理由，狠和殺意就可以堅定到至死不渝。

3年前，我和同事趕到城北區青江路，一個蒙面女人手持長劍正和一男子打鬥。男子身中數劍，艱難的應付着女人的招式。女人用的劍細長、柔韌，腕勁一使，劍鋒便蕩起一股致命的波浪。和一般的傳統軟劍不同，他們的劍很細，遠遠看去像是一屢銀絲，這種劍集魚腸劍和軟劍優勢於一身，既有魚腸劍的鋒利、又有軟劍的狡黠。因為武器的剋制導致男子逐漸落入下風，這男人持的，是一柄重錘，根本無法招架軟劍刁滑的攻勢！女人步步緊逼、橫批豎砍，路燈下、夜空中，寒刃碰撞，火花四濺。

我和同事呆呆的看着眼前的舞蹈足有一分多鐘，幾條寒光直奔男子頭顱，利刃旋出嗤嗤的風聲，男子急忙仰身閃避，女人劍鋒一挑，咚！男子連手帶錘掉在了地上。

眼看男子就要死在女人的劍下，同事急忙鳴槍。

我也掏出槍，瞄準了女人。

“住手！”

女人動作稍停一秒，甚至沒看我們一眼，彷彿對着她的兩個黑洞洞的槍口不存在一樣。

劍，電一般的刺向男子心臟。

磞！同事開槍擊中女人。

我扭頭看向冒着煙氣的槍管，同事額頭上的汗珠順着眉心往鼻樑上流。

女人轉頭看向我們，惡狠狠的説了句：“多管閒事！”然後轉身嗖嗖兩步飛向小巷的暗影裏消失不見，留下一團嬌小模糊的殘影。

再轉眼一看，陳泳暢也不見了，柏油路上只剩下那隻斷手握着的玄鐵錘，那是我見到他的第一面。

 

手術過後的陳泳暢躺在病房，病房裏有4張牀，對面病牀有個老人穿着病服眼睛半閉着休息，看起來和陳一樣，奄奄一息。

我問大夫病人什麼時候能出院，我們有足夠的證據證明他就是10年前一場滅門慘案的嫌疑人。大夫説，看造化吧，等他醒來至少也要三五天。

思雨走進來，坐在了病牀另一側的板凳上，把傘倚在牆邊，9月的雨順着傘的縫隙流向傘尖，一會兒就在瓷磚地面上聚成了一小灘水跡。

我問思雨，你知道這個人嗎？

“據説是長鐵門的，以前有不少仇家。”

“是啊”

“他會被殺嗎？”

我也不知道。

我走到窗前，外面下着下雨，樓下兩個護士正推着擔架小跑，擔架上躺着的男人歪着頭，任由雨滴打在臉上，看起來像是死了。三兩男女撐着傘匆匆走出醫院。一個男人含胸低頭往醫院門口走，也不撐傘，他腋下夾着一個皮質公文包，步伐輕盈，每踏出一步，地上的積水便生出一朵蓮花。

“我去門口。”我對思雨説。

男人從電梯口出來的時候，頭依然很低，一隻手已經伸進了包裏。

他走到陳泳暢病房門前，我左手握住腰間的左輪手槍，右手按住了男人的肩膀:“你們找誰？”

男人不慌不忙、從從容容：“我找陳泳暢，私人恩怨，勞駕您讓一讓。”説着就要進病房。

“轟隆！”遠處的雲低吼幾聲，醖釀了一記閃電。

“陳泳暢是嫌疑犯，你只會在法庭上見到他。”我伸手攔在他身前。

男人沉默片刻，説道：“私事不敢勞煩公家出面。”

説話間，一個奇形怪狀的冷兵器直衝着我的臉突過來，他從包裏帶出了一隻峨眉刺！

我下意識後退，男人俯身前逼，鋒芒閃爍，始終沒離開我眼前五寸，他手中的鐵器橫劈豎劃，忽的又翻轉成一朵靈幻的鐵花。

我撞到一個空病牀，順勢跳起、倚在牀上，掏出槍，瞄準一雙凶煞的眼睛。

峨眉刺掉到瓷磚地板上，叮鈴作響。

男人像被衝上沙灘的魚一樣，不停的在地面抽搐，我捂住肩膀上的一條淺淺的傷口，盯着一個將死之人，站在病房門口的思雨也愣愣的看着這一切。

我看向思雨驚魂未定的臉，她嘴唇抿的緊緊的，眼睛直勾勾的盯着兩具屍體，她的肩膀在抖，在她的肩膀後面，好像也有什麼東西在抖。我的視線越過她的肩膀，在門框內，我看到病房裏的老人慢慢的坐起身來，拿起枕頭站到了牀邊。

不對！

“後面！”我大喊。

思雨順着我手指的方向回頭，身後的老翁從枕頭裏抽出一把短柄兩刃手斧，一手持斧並在腰際，另一手掌向前，四指如劍鋒瞄向對面病牀。

我迅速跳起，三步並做兩步跑向病房門口，思雨已經拔出了手槍！

“開槍！”我命令思雨。

思雨沒動，老翁腳下像裝了彈簧一樣，嗖的一下縱身跳向對面病牀，只一閃，就從門外可以看到的有限視野裏閃出去了。

“開槍啊！”

思雨連開了三槍。

我低估了陳泳暢仇家的數量，看來今晚，他是刀俎上的魚肉，不知道多少人要來尋仇。

“所以，他到底惹了多少人？”我站在窗前，看着醫院大門外的動靜。

思雨的聲音像是穿越了一片薄霧，在我身後飄來：“聽説長鐵門在江湖上做的是手鍛鐵器生意，祖上有一隕鐵錘，是世代相傳的寶器，那鐵錘無堅不摧、可破世上任何利器，陳泳暢盜走了那柄隕鐵錘，借寶器之厲在江湖上濫殺無辜，成了長鐵門的行走的禍害。太多人想要他的命。”

“何必呢？陳泳暢即使活過了今晚，也得被我們送進監獄。”我説。

老翁的屍體還在地上，血蜿蜒的在地面爬行，短柄手斧橫躺着，像它的主人一樣沒了殺氣。

我有些懊惱：“這些江湖人士難道不和我們存在於同一個世界嗎？這是2018年，還有人掏出刀斧為了所謂的恩怨和道義捨命相搏？”

“江湖上的人嘛。”

“哎，江湖上的人。不知道什麼是中華人民共和國刑法嗎？”

我看着窗外的小雨，腦中閃過了一件急待確認的事。

“十年前他殺了一家五口呢，你聽説了嗎？”我回頭。

“沒聽説。”思雨定定的看着那把烏木傘。

“被殺的梁家開了連鎖的武館，日子過得不錯，一家人住在四合院裏。十年前，陳泳暢闖進院子硬要和掌櫃的比試拳法，輸了以後惱羞成怒，殺了人全家。”

“哦？”

“據説，梁家人使的是魚腸劍，這種武器尖利細長，極易藏匿，殺人於出其不意，適合暗殺。可是正面交鋒卻沒有什麼優勢。更別説對抗的是長鐵門的玄鐵重錘了。”

“你還對冷兵器有研究？”思雨笑了。

“因為魚腸劍雖然鋒利，但韌性極低，遇上重錘恐怕一擊即破。説來我倒見過有人把魚腸劍改良成軟劍的。”

“魚腸軟劍？”

思雨眼裏冒出好奇的光，説話間，我已經走到思雨身邊，坐在了陳泳暢的病牀上。

“你怎麼想來做警察的？”我右肩上的傷口隔着紗布隱隱作痛。

“我不知道。”思雨抬頭看着我，然後又把目光丟在一旁。

路燈一盞盞在窗外亮起，我和思雨沉默的對坐着，警察同事們快要趕到了。

“十年前那個滅門慘案，我聽同事説，梁家一家人死的很慘。”

“真的嗎？”

思雨直視着我的眼睛，她好像有點不自在。

“梁家夫妻有三個孩子，大兒子16歲，兩個女兒一個8歲，一個5歲。在他們死的時候，他們才那麼大。陳泳暢連孩子也沒放過，他把他們的腦袋都砸碎了。”

思雨的嘴角抽搐了一下。

“你猜怎麼着？他萬萬想不到，當時梁家還藏着其他人！我聽同事説，那天女主人是提早回家了，和男主人偷情的女人就倉皇躲進了書房的暗間。然後陳泳暢來了，躲在暗間裏的女人後來聽到了動靜，悄悄溜出來的她，沒想到竟然目睹了整個滅門慘案。”

“你胡説！”思雨通紅着臉。

  

“思雨，你把槍給我。”

我接過思雨的槍，她的手上分明有一層厚厚的老繭。

這就是明證了。

“你就是梁家的小女兒吧？”

思雨沉默。

“十年前那案子的調查是我做實習警察的時候的第一個任務。我見過你父親，雖然不是在生前，但你和你父親，你們的眼睛，真的很像。”

“你的父親始終沒有閉上眼睛。”

思雨依然沉默。

“當時躲在暗間裏的人是你，在我們趕到以前你走了對嗎？”

她眼含淚光，低着頭抿着嘴。

“如果我沒猜錯，這應該是我們見到的第二面了。”我忽然很想抽一支煙。

“思雨，這個仇，非報不可嗎？陳泳暢怎麼死，有分別嗎？”

路燈透過窗上的水滴將斑駁的暖光映在思雨的側臉上，一粒淚珠在她臉上流成一道亮線。

她很美。

我握住思雨的手，感覺觸碰到了戈壁一般的粗糲。

“不能手刃殺我家人的仇人，談什麼義？”思雨的聲音悲愴又堅定。

“哎，可是這世界已經不是你父母口中的世界了，“江湖”上的恩恩怨怨由我們來接管，你懂嗎？”

“義為合宜之舉，中華上下五千年，你們才存在幾年？就敢妄口接管天下人的義理？！”思雨甩開我的手。

我看着思雨，心中百感交集。

醫院外警笛聲大作，同事們趕到了，看來我終於可以回家休息了。

我起身和思雨説：“我去樓下接應同事，今晚的意外太多了，再多一個好像也沒什麼關係。”

  

陳泳暢在兩名警察的看守下，還是被人給殺了。刺客在陳泳暢的喉嚨上留下了一個細小的洞，兩名警察表示陳泳暢的仇家簡直前赴後繼，實在應接不暇。兩分鐘的疏忽，陳泳暢已經命喪黃泉了。

誰會真正在乎一個即將判刑的嫌疑犯的生死呢？

外面還在下着雨，思雨和我走出醫院，分享着一把烏木傘。

雨浸透了傘尖周圍，有兩滴淡紅色的水珠，順着傘柄流了下來。

（完）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