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版權成為漫畫行業的「達摩克利斯之劍」_風聞

公眾號：動畫學術趴/babblers

文/彼方

“當版權大鱷的觸角伸向公共領域時，因版權意識讓渡自身權益的行為並不是遵紀守法，而是徹頭徹尾的妥協。”

半個月前，在日本發生了一件乍看非常詭異的羣體性事件。

為什麼這麼説呢？讓我們先來看幾條上週日本推特用户發的推特。

漫畫家二之宮知子對着一條關於一項法律決議得到通過的新聞評論道：”誰有拜託過你們（日本政府）幹這樣的事情啊？“

再來看另一條。《純情房東俏房客》、《魔法老師》等暢銷漫畫的作者赤松健老師，對着同一條消息説道：”照這個樣子下去，網上都快要變成’騷擾天國’了。”

作家鬼蟲兵庫則跟推表示，如果消息屬實，那麼在其中提到的法律實施的瞬間，絕大部分網民都要變成罪犯了。

**目前對於這條新聞的轉發已經超過了四萬條，與該消息有關的轉推和討論已經超過了十萬條。其中，絕大部分的轉推內容都是對這一消息以及日本政府的抱怨與不滿。**而在轉推者當中也不乏大量的漫畫及其他創作行業的業內人士。

對於平日裏專心創作，少有精力和時間去關心時政消息的漫畫家而言，大規模抱團集體發聲並不是一件十分常見的事情。而如果他們如此評價的這條新聞，其內容是一項旨在加強版權保護的法律決議得到了通過，是否就更顯詭異了呢？

**事實上，這件使整個日本漫畫業界震動的事件如若持續發酵，或將給日本漫畫界乃至日本的所有創作行業帶來翻天覆地的變化。**上文中的這幾條推文，不過是漫畫家們對於這場地震進行回應的的冰山一角罷了。

那麼就讓我們看看，這條新聞到底是如何引起日本漫畫界的地震的。它的背後又隱藏着日本漫畫業界怎樣問題呢？

“足以摧毀整個日本繪畫界”的著作權法修正案

這場震動業界的地震源於日本政府的一項立法決議。

2月13日，日本文化審議會著作權分科會對外宣佈，正式認可去年12月該組織內部委員會總結的中期報告（中間まとめ），決定向國會提交新的著作權法修正案。

根據這份中期報告，文化審議會將在今後的立法中，將把資源下載的違法認定範圍進一步擴大：**網絡上未經作者授權發佈的任何動畫截圖、漫畫插畫、照片等“靜態畫”素材也將被視為盜版。若用户在明知這些素材為盜版情況下下載了這些資源，則將被處以高額罰金併入刑。**在審查程序順利的情況下，該法案最快將於2020年生效。

朝日新聞對該事件的報道

這意味着什麼呢？

答案聽起來有點聳人聽聞：這或許意味着日本漫畫的創作以及在此基礎上的進行的二次創作將就此陷入停滯。

在日本當前的互聯網環境下，將版權物以截圖或部分引用的形式作為筆記用於研究、創作以及二次創作的情況仍非常普遍。**因此，如若該法案得到通過，首當其衝受到波及的莫過於漫畫行業的創作者以及基於漫畫作品進行二次創作的同人作者了。**赤松健老師在參加反對中期報告的業界集會時，苦笑着如是説道：

“雖然非常感謝（文化審議會）保護漫畫家的權力，但這一次的情況實在是有些做過頭了…我自己的電腦硬盤裏也存放了大量的參考繪圖。將其作為取色工具，參考前人所做的顏色搭配的情況非常多。如果連這也被禁止的話，恐怕日本的CG繪圖界、商業漫畫家以及專職畫師都將被消滅了吧。”

赤松健展示其硬盤當中儲存的圖像

**這一點對於使用這些素材進行研究的學者而言也同樣適用。**由漫畫業界人士以及大學教授組織起的學會組織——日本漫畫學會在其發佈的反對聲明當中就明確指出，這項法案將對盜版以及二次創作等領域的研究造成不可避免的巨大阻礙。

日本漫畫學會發布的反對聲明

**而更為可怖的是，哪怕是身為一般互聯網用户的普通民眾，也依舊無法從這場地震的餘波中倖免。**根據報告內容，在推特等社交平台上流傳的圖像，若是沒有經過原作者的正規許可進行下載和傳播，經人舉報也一樣會被入刑。換句話説，日本的網民連表情包和手機截圖也沒法隨意使用了。

在智能手機上發截屏也有可能入刑

可以毫不誇張地説，在以版權作品流通為基礎構築起來的互聯網內容環境下，這份報告或許已經把所有網民都納入了刑責的範圍之內。而版權保護也隨之成為了懸在整個業界之上的達摩克利斯之劍。****（也稱"懸頂之劍"，表示時刻造成致命威脅的存在）

看到這裏，相信你已經可以充分理解為什麼這條新聞會引起如此大的爭議了。

但與此同時，一個更大的疑問也就很自然地產生了：為什麼在日本竟會出現如此荒謬的著作權法修正案？日本文化廳究竟是怎麼想的呢？ 

來自“網絡海賊”的威脅

要説明這個荒謬的報告是如何被通過的，還是得從日本的版權大環境説起。

21世紀初，隨着日本進入電子漫畫時代，實體漫畫的銷量鋭減。在1995-2017年的22年間，銷售額減少了約50%。電子版漫畫則與之相反，在過去5年中銷售額連續達成超過10%的連續增長，銷售量則於2017年反超實體漫畫。

下圖左側為漫畫市場整體銷售額變化的圖示

（來源：日本全國出版協會）

與此同時，一個世界各國都不得不面對的問題，就擺在了出版大國日本的面前——應對免費刊載漫畫的盜版漫畫網站。

在日語當中，盜版網站所使用的對應詞組為“海賊網站”（海賊サイト）。不得不説，在現實當中，這些盜版網站在日本國內也確實如同海盜一般目中無人，橫行霸道。

其中最為臭名昭著的莫過於**“漫畫村”**了。**這家於2016年開設的漫畫盜版網站號稱日本史上最大的漫畫盜版網站。其網站服務器架設在新西蘭，共刊載了逾5萬部出版社正規出版的漫畫。與之相對，2018年日本用户活躍度最高的正版電子漫畫閲讀網站——“漫畫王國”**的刊載漫畫的總數僅為3000部。

漫畫村首頁

2017年，該網站因其官方推特賬號的運營者態度囂張，經常對日本政府大加嘲諷，逐漸成為了日本推特用户之間熱議的話題。其網站可愛的擬人形象與運營囂張跋扈的態度形成了鮮明的對比，也因此被許多推特用户當成梗，並以此創作了不少各種形式的同人作品。

深受漫畫村毒害的漫畫家玉木千尋創作的漫畫——《漫畫村漫畫》

社交平台上的的熱議使其知名度飆升，用户數也隨之出現的爆炸式的增長。最終，該網站的爆紅在2017年下半年成為了日本國民皆知的社會現象，引發了大量的討論。

NHK製作的特別節目《追擊！威脅的盜版漫畫網站》截圖

**據日本媒體Kaiyou的調查，2018年1月漫畫村的月訪問用户達到了9892萬人，位列日本國內網站使用的第31位。**緊隨在日本國民級消費比價網站——“價格網”之後。“漫畫王國”則列位500位開外。

漫畫村的關係網絡甚至流通到了正版電子出版行業的內部。2017年日本亞馬遜出售的部分Kindle版漫畫的頁邊角上，赫然印着漫畫村的水印。

據產經新聞統計，單漫畫村一家網站在其開始運營的兩年多內，就給日本出版業界造成了約3200億日元（約合192億元人民幣）的損失，這一字相當於日本2015-2017年三年年平均漫畫銷售額的60%。

而與盜版網站病毒式的傳播以及用户增長相比，日本政府採取的對策成效就可謂杯水車薪了。

日本政府於2018年4月開展對於漫畫村等盜版網站的專項對策討論會

自2017年起，日本文化廳同時採取了諸如向網站的服務器運營商發出請求“牆”掉網站、與警方協同突擊線下運營場所等多種方式，**但結局大多相似：即便成功關停了包括漫畫村在內的部分盜版網站，刪除了大量的網站數據，但仍有大量的盜版網站死灰復燃。**部分網站甚至使用了機器人等程序進行自主運營，被刪除的文件在刪除後隨即再次通過其他服務器上傳，網站也以最快的速度“轉世”。

“漫畫村”被關停後，依舊有大量網站打着其名號介紹盜版漫畫網站

束手無策的文化廳於去年6月開始討論的新對策，便是上文中提到的新修正案了。這一法案的實質，是對此前“視/音頻下載違法化”政策的延伸。

早在2009年，日本就將在未經授權的情況下下載盜版的視頻和音頻列為違法行為，並於2012年將其以親告罪（即受害人提出控告才進行處理、不控告則不處理的犯罪）的形式列入刑法的追究對象。

2012年修訂的日本刑法第199條規定，“以個人使用為目的，在明知是盜版的情況下，下載以有償方式向公眾提供或者出示的錄音、錄像作品或表演，將構成侵害著作權行為。違者將被處以2年以下有期徒刑或者200萬日元以內罰金，或者二者並處。”

在這條法律中，被列為刑責對象的下載內容被限定為“錄音、錄像作品或表演”，也就是視頻和音頻。而事實上也就排除了漫畫、遊戲或是文學作品等其他的版權物類型。中期報告所做的，便是將這些門類的內容重新列入違法的範圍當中。

日本錄音協會的違法下載科普網頁頁面

**然而非常諷刺的是，2012年的這一刑法修正案在對抗盜版動畫網站方面可謂收效甚微。**自2012年違法下載盜版視頻和音頻被入刑以來，因版權所有者難以確定侵權者的所在地、蒐集違法下載的證據極為困難等原因，至今沒有任何人因為觸犯該法條而遭到起訴。

許多法律界人士指出，事實上盜版網站大多提供的是在線播放服務，用户並不需要下載資源。這樣的法律絲毫起不到懲治侵權行為的作用。

也正因為如此，事實上對於提出修正案是否能以此打擊到盜版漫畫網頁的發展這一問題，許多表達支持的利益團體人士也是心裏沒底。面對記者“該法案是否能有效打擊到盜版網站”的質疑，大力推進該法案通過的講談社宣傳室室長乾智之広表示：“出版界所希望的是能對隨意下載違法內容產生抑制作用。傳達’看盜版站是很危險的’這一點比什麼都要重要。”

接受採訪的乾智之広

這次新通過的中期報告，是文化廳和出版商即便“傷及無辜”，也想要打擊盜版網站的又一次嘗試。

公共創作空間VS版權利益，我們也將面臨的抉擇

事實上在日本的現行的版權保護體制下，這一次文化廳如同鬧劇一般的立法行為只是日本社會版權問題的一個小小的縮影。這一問題歸根結底，依舊是版權保護立法過程中，公共創作空間與版權方利益之間的衝突所導致的。

在這一事件中我們看到的是，即便是在侵犯版權的犯罪成本相對較高、法律監管和追償制度也更趨完善的日本，日本政府和大型出版商在大量盜版網站面前依舊錶現出的極大的無力感。**而為了保護其版權利益，政府與相關利益團體則進一步將立法的影響範圍擴大到了公共創作空間。**利益受到侵犯的學者以及業界人士也就此對其進行了抗爭與干預。這是一個在版權立法方面“矯枉過正”的典型事例。

無獨有偶，這樣的問題在國內的動畫領域也有發生，離我們並不遙遠。@馬小褂就曾在**《我國法律爭取到的文化福利，請視頻網站不要拱手讓人》**一文當中提及其作為動畫翻譯者，在對已流入公共領域的動畫作品進行翻譯和搬運時，遭到視頻網站不合理審批的經歷。

**誠如他所言，“世界上各個國家的版權法在説明版權的真正目的時，遣詞造句都是大同小異——鼓勵學習、促進創新才是「目的」，而保障作者權利只是實現這一目的之「途徑」。”**當版權大鱷的觸角伸向公共領域時，因版權意識讓渡自身權益的行為並不是遵紀守法，而是徹頭徹尾的妥協。

中日兩國著作權法的總則有着相似的表述

截止目前，由這一條新聞引起的風波仍在日本國內持續發酵。消息傳出後接連數天，圍繞着盜版下載違法化的討論和抗議，依舊佔據着日本的各大社交網絡平台和門户網站的熱門位置。

84名日本法學專家聯合發佈的反對申明

由於各方的大規模抗議，日本文化廳已經表示將要慎重考慮該修正案的具體細節，並對入刑標準進行了進一步的限定與解釋。這一份從普通網民的視角看來非常荒唐的修正案想必是沒有辦法毫無障礙地順利通過了。

但這一切正如上文所述，並不會簡單地就此結束。圍繞公共創作空間與****版權方利益的博弈，仍在世界的各個角落繼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