古玩店中的恩菲爾德步槍_風聞

1861年9月14日，英國駐京公使館的醫生芮尼（D. F. Rennie）像往常一樣流連於京城內的古玩市場，挑選着精美的中國工藝品。像他這樣並不擔負什麼外交職責的使館成員平日沒什麼事就穿梭於京城內外，雖然常常遇到懷有敵意的市民的石子攻擊。但芮尼似乎對於京城的生活並不感到厭煩，京城的商人也發覺這些外國人似乎人傻錢多，屢屢開出令人咂舌的高價購買中國的工藝品，於是很快對於上一年還是侵略者的洋人擺出“商業笑容”，嘴裏唸叨着剛剛學會的洋涇浜英語，對洋人看上的每一件物品都冠以“Lumbie Onede”（即“number one”，最好的）這個形容詞[1]。

不過很快洋人就學會了討價還價的功夫，兩個月前，有一次威妥瑪看上了一個適合放文件的盒子，賣主報價7元，威妥瑪立刻殺到5元，店主哀求着説道要是以5元售出，自己就要虧本！威妥瑪也寸步不讓地回答説自己不出二價。那個商人猶豫了一下，最後接受了威妥瑪的開價。對於一般的中國人來説，到這為止都是司空見慣的討價還價場景，至於到底是不是真的會“虧本”，大多數人也是內心有數的。只是威妥瑪作為英國人，雖然知道討價還價的手段，卻並未領會這其中買賣雙方的默契，於是在拿到心儀的價格之後，還追問了一句：你為什麼以這個價格賣給我呢？你説會虧本的！那個商販大概也是頭一次遇到這樣顧客，不過還是很機靈地回答説，為了交個朋友，他不介意作一些犧牲，便把貨交給了威妥瑪[2]。

話題回到芮尼，那天他在古玩店發現了不同尋常的物件。一條英國製造的恩菲爾德步槍赫然展示於店中，標價50元。另外還有一把刺刀，半露於刀鞘之外，和步槍分別出售。驚訝於自己的發現，芮尼仔細地端詳了這件上次戰爭的遺留物，他留意到槍上刻有標記，説明這把編號為446的槍可能屬於第三Buffs團，而且極有可能就是那位不幸的下等兵毛斯（Moyse）的遺物。作為上年戰爭的親歷者，芮尼當然知道毛斯的經歷。他在1860年的英法聯軍之役時，成為清軍的俘虜，和他一道被俘的還有44團的一位中士和18名苦力，再獲得釋放之後，那位中士編造了一個聳動的故事，毛斯之所以被僧格林沁砍頭，是因為他保衞了大英帝國的尊嚴，拒絕向中國人下跪。由於時值戰爭期間，這種英雄主義的故事有利於鼓舞士氣，於是毛斯的“英勇事蹟”就得到了廣泛的宣傳。可是芮尼卻對此感到懷疑，因為作為軍醫，他太瞭解英國士兵嗜酒如命的德行。因此他嚴重懷疑被捕的毛斯事實上是酒醉身亡而非清軍虐殺[3]。

無論毛斯的身亡到底真相如何，他遺留的武器最終落在了中國人的手裏。按照芮尼的形容，這把槍應該就是英軍在1853-1867年間使用的制式槍械：恩菲爾德1853年型來福鳥銃（Enfield Pattern 1853 rifle-musket），所謂來福鳥銃是指保留滑膛槍的長槍管，但加上了膛線，保留槍管長度的理由是當時的作戰方式依然是步兵線列齊射（fired by rank），第二排的士兵需要槍管足夠長，才能超過第一排士兵的臉，以防誤傷。另外足夠長的槍管才能使得配上刺刀後的步槍能夠和騎兵對抗。由威廉·普利切特（William Pritchett）設計的1853年型恩菲爾德使用了更為先進的米涅彈（Minié ball），使其殺傷力倍於英軍在第一次鴉片戰爭中主要使用的褐筒（Brown Bess）或貝克式來復槍（Baker Rifle）。加上後裝、膛線和使用圓筒狀炮彈的阿姆斯特朗大炮，英國人才得以真正在清軍的騎兵面前建立起絕對的優勢。英軍指揮格蘭特剛到新割佔的九龍半島，就急不可耐地試射這種新的火炮，以便查看其性能[4]。在華北的戰場上，也正是依靠這些武器，才使得聯軍得以攻陷北京。而一年之後，這些武器卻流落進古玩店中，成為待售的商品。

當然可以輕易地把這個故事賦予象徵性意義，並與馬嘎爾尼使團送給乾隆的那批最後封存於圓明園的武器聯繫起來，證明清朝的故步自封。但是這種論證的效力或許和毛斯本人的故事一樣，是值得懷疑的。就像英國人不見得是因為不願意磕頭而發動戰爭，中國人是不是故步自封大概也不能從如何看待武器上去證明，更何況清朝很快就開始意識到洋槍洋炮可以運用於鎮壓太平天國的戰爭中並着手訓練了新的軍隊，這些軍隊為軍閥時代埋下了種子。而北京商人把殺人的武器轉化為創造利潤的商品，反倒是一種別樣的鑄劍為犁的方式。

[1] 麥吉，《我們如何進入北京：1860年在中國戰役的記述》，上海：中西書局，2011，頁190、221。

[2] 芮尼，《北京與北京人（1861）》，北京：國家圖書館出版社，2008，頁209-210。

[3] 芮尼，《北京與北京人（1861）》，頁279-280。

[4] 加內特·沃爾斯利，《1860年對華戰爭紀實》，上海：中西書局，2013，頁2。