走向包豪斯（七）_風聞

如果説格羅皮烏斯是現代主義的盧梭，那米斯就是現代主義的拿破崙。米斯（Ludwig Mies Van der Rohe）不是科班出身，他從小就幫石匠父親幹活，長大後在柏林的室內裝修師Bruno Pau那裏做學徒，23歲時到貝倫斯那裏工作，一戰中在德軍的工兵部隊搞軍事工程，戰後重操建築舊業。他是在實踐中學的建築，這使他對建築的結構和材料有特殊的敏感。

1926年，米斯設計了這個李普克內西-羅薩盧森堡紀念碑，後被納粹炸燬

第一次世界大戰不僅給歐洲帶來巨大的毀壞，也誘發了歐洲政治和文化的變革。舊的帝國體制和貴族政治瓦解了，新興的中產階級不僅在政治上要求更大的發言權，在文化上也開始尋求主流地位。代表舊貴族情節的Beaux Arts的折衷主義和學院派傳統終於開始喪失其社會基礎。

自學成才的米斯不受學院派教條的束縛，和藝術界其他先鋒派人物一起，尋求新的建築語言，力圖建立理性、平和、坦誠、靈活、高效和麪向未來的新傳統。雖然在強調形式和功能的統一、強調錶現材料的質感和結構的形態上一致，米斯還是和格羅皮烏斯的簡樸和柯布西埃的乖張不同，而是尋求建立一種簡約、典雅、光潔、精緻的建築語言。米斯的口號“少就是多”（Less is more）和“上帝就在細節之中”（God is in the details）充分表明了他的建築思想：簡約、精緻，讓想象來填充視覺所看不到的內涵和哲理。

包豪斯最大的宣言書建築不是包豪斯學校，而是米斯的巴塞羅那世博德國館

這個建築不大

裏面也是空蕩蕩的，但處處體現出精緻的簡約

小小的水院裏有一個Art Deco風格的雕像

這個巴塞羅那椅是米斯配套設計的，如今也是工業美術設計史上的里程碑之作

米斯的第一個宣言書式的作品就是1929年巴塞羅那世界博覽會的德國館。這是一個不大的平頂建築，建築本身就是展品，所以裏面是空蕩蕩的，留存的時間也不長，博覽會結束後就拆除了，只有十幾張照片保存了下來。但它的影響甚至超過柯布西埃的Villa Savoye。

米斯在這裏建立了他的簡約、精緻、透明的建築語言，和靈活分隔的流通的大空間的原則。除了廢除一切裝飾外，米斯還用最直接明瞭的手法，廢除了一切不必要的牆角和屋頂-牆面和牆面之間的過渡，所有建築元素都是直截了當地簡單對接。

但簡約絕不是簡陋。德國館的所有建築元素都是用高級材料和精細工藝打造。大片的拋光大理石，整塊的無框格大玻璃，整體的鍍鉻件，實際建造成本相當高。米斯還為德國館設計了著名的巴塞羅那椅（Barcelona Chair），這成為現代家居設計史上的一個里程碑製作，有意用似乎衝撞的鍍鉻不鏽鋼和皮革體現了完全不同於傳統木質傢俱的美學觀念。

巴塞羅那博覽會的德國館在現代建築史上的意義是如此之大，以至於西班牙人在人走茶涼50年後的1979年，在巴塞羅那的原址又按原樣重建了一個。今天人們蜂擁到巴塞羅那去讚歎高迪的聖家堂，殊不知德國館才是巴塞羅那在世界上留下最大最深最廣的足跡。今天的人們依然為米斯在藝術上的前瞻和膽魄而驚歎。

在捷克布魯諾的圖根哈特住宅是巴塞羅那德國館後的另一個傑作

內部也是巴塞羅那德國館式的風韻

在德國館之後，米斯在1930年在捷克的布魯諾（Brno）設計了圖根哈特住宅（Tugendhat House），將他的簡約和流通大空間的設計原則擴展到住宅設計上。如果説格羅皮烏斯奠定了現代主義的理論基礎，米斯是將現代主義推到世人面前的主將。

包豪斯在納粹德國呆不下去後，米斯也在1937年也出走美國，受聘於芝加哥的伊利諾斯理工學院（IIT）。米斯的理性、平和、坦誠、靈活、高效和麪向未來的建築思想和簡約、典雅、光潔、精緻的建築風格在中產階級主導的美國受到極大的歡迎，很快米斯的IIT就被稱為第二個芝加哥學派。

米斯出走美國後，受聘於IIT，為IIT留下了Crown Hall（建築系所在地）

Farnsworth住宅，女醫生Edith Farnsworth請米斯設計住宅，但後來兩人吵得一塌糊塗，差點成為爛尾工程。實事求是地説，在還比較保守得1951年，讓一個女醫生住在這麼個玻璃盒子裏，確實比較考驗神經

芝加哥的湖濱公寓也是1951年建成的

在美國，米斯繼續巴塞羅那博覽會德國館的設計思想，先後設計了IIT的Crown Hall（建築系所在地）、湖濱公寓、Farnsworth住宅等代表性的建築，並在1958年建成的Seagram大廈達到頂峯。

紐約花園大道上的Seagram 大廈既不是紐約最高的建築，也不是最大的，但被《紐約時報》評為紐約最重要的大樓。這是一座38層的大樓，矩形平面，直上直下，除了頂層機械層和底層，通體都是均勻細密的大片深色玻璃和纖細的古銅色金屬網格，體現了米斯追求最大限度的光潔、簡約和理性的原則。米斯自己戲稱之為“皮包骨”建築。

但米斯最有影響的建築還是1958年建成Seagram大廈，在以後幾十年裏成為世界各地跨國公司總部的標準模式

建築從人行道後退，形成帶水池和雕塑的公共廣場，體現了人性化的一面

米斯在紐約建造Seagram大廈的這一年，中國在北京新建十大建築

貝爾格萊德的南共總部都可以看作Seagram大廈的翻版

和紐約慣常的大樓直接抵到人行道的作法不同，米斯將大樓從人行道後退，在大樓和人行道之間佈置了一個帶水池和雕塑的廣場，體現了人性化的一面。Seagram大廈符合正在成為世界經濟主導力量的跨國公司對自己高效、國際化的形象的定位，很快成為美國乃至西方大公司總部的標準模式，米斯風格的“玻璃盒子”很快遍佈世界，至今Seagram大廈的翻版和變形依然在世界各地被興建，包括貝爾格萊德的南共總部。

但是米斯的那種大道無形、大音無聲的大師級的美和自信，不是平庸之人所能照貓畫虎的。很多年下來，很多人能照抄米斯建築的形式，但沒有人能照抄米斯建築的神韻。千篇一律最終造成物極必反，簡約變成簡單，少就是少，最終引起人們的厭倦。在人云亦云中，現代主義陷入呆板的老套。

在蘇聯、東歐乃至中國，格羅皮烏斯的簡樸版現代主義被髮揮到了極致，功能領先被過度強調，質量、舒適和多樣化成為不必要的東西，在中國甚至反動的修正主義名堂。大片生硬、雷同的鋼筋混凝土盒子被成批製造。一方面解決了大量人口的居住問題，另一方面也使得本應生機勃勃的城鎮變得像兵營一樣沉悶，使得現代主義留下糟糕的名聲。

現代主義以反對學院派的僵硬的老形式主義開始，然後陷入自己的新形式主義，米斯自己也對此十分苦悶。然而，創造者的天才並不因為拷貝者的平庸而消失。

包豪斯的學生及其理論的影響之大，以至於在很大程度上，包豪斯成為現代主義風格的代名詞。現代主義其實是一個很籠統地説法，也是一個有爭議的説法。現代主義也稱國際主義、理性主義或功能主義，這些都反映了現代主義的一些方面，而不代表現代主義的全部。但現代主義的確切定義，至今依然有爭論，或者説只可意會，但要一言以蔽之還有難度。

對現代主義的爭議還不僅僅在於含義，更大的爭議在於現代主義抹殺了地區、傳統的區別，忽略人的感官需要，容易形成千篇一律的單調。現代主義的辯護者則反駁，現代主義和多樣化並不矛盾，那是歪嘴和尚念歪經的結果。

現代主義是不是過時了，這場官司從來沒有打出結果，看來也不會有結果。一方面人們厭倦了千篇一律、千城一面，另一方面，現代主義強調功能和形式的統一和理性原則依然為人們所尊崇。

這也是人們在厭倦玻璃盒子的同時，也嘲笑北京西站那樣穿靴帶帽的折衷主義和大褲衩那樣“莫名其妙”的解構主義的道理。

現代主義可能是最後一代超國界的建築風格，曾經風靡全世界。在現代主義之後，建築的世界高度多樣化，如今已經説不清當代的主流建築風格了。表現主義、解構主義、後現代主義、新傳統主義，百花齊放。但功能與形式的統一，材料質感與結構形態的統一，崇尚理性和真實，將建築看成動態的、流動的時間-空間整體。這些原則在很多現代主義之後的建築流派上都有不同程度的體現。

包豪斯依然是現代建築的西柏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