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這種有文化的人,也好意思要錢?!_風聞
张佳玮-作家-2019-03-04 18:52
1487年,佛羅倫薩的畫家菲裏皮諾·裏皮先生接個壁畫訂單,合同上説:
“作品中一切人物,須由畫家親自完成”。
——您會想:這不是廢話麼?讓你畫,難道不是親自畫?
——還真不是。歐洲藝術家,也都是生意人,還是鷺鷥腿裏劈出四兩肉的聰明人。訂單太多,為了批量完成,就時不時讓助手幫着畫。
意大利大師裏,師父坑學徒,甚至搶學徒的作品署自己的名,所見多有。當然也有例外,比如1488年,意大利大師吉蘭達約就遇到過這事:有個14歲學徒的爹上門來,理直氣壯跟他要錢,吉大師卻生不起氣,老實支付了薪酬。
為啥呢?因為那學徒才華橫溢,名喚米開朗琪羅。
話説回來,藝術家賺錢確實不易,於是格外精刁;僱主也不能笨了,就須與藝術家鬥智鬥勇,訂好協議,別被破了悶子,繞了彎子。還是裏皮先生這份合同,那意思:風景之類,是可以由學徒畫的。
當然這也難怪。意大利老幾位都有些偏見,像米開朗琪羅一輩子不愛畫風景,“風景是給那些沒天分畫人體的傢伙留着的”。
後來魯本斯先生的弟子凡代克更牛了:他畫肖像,一般就腦袋與手是自己畫,其他都指揮徒弟完成。
有個傳説:英王查理一世叫凡代克去給他畫畫,“你必須親自畫全圖,不許擅自給我斷頭斷手!”凡代克依從了。結果查理一世自己1649年,被推上了斷頭台……
北方畫家,還要慘一點:像荷蘭那會兒是世俗社會,畫家面對的不是意大利的教廷,而是新貴階級、地主大眾。那算起錢來,更摳搜了。
比如倫勃朗那幅著名的《夜巡》,畫裏十六人每人付100荷蘭盾,其中領頭兩位各付200;合計該收1800盾。當時100盾可以買一噸黃油,按2017年一噸黃油8000歐元算,倫勃朗畫這麼幅東西,摺合16萬歐左右。
但倫勃朗畫完了,人家嫌不好,對付賬推三阻四,到最後到手也零零星星。
晚年倫勃朗給阿姆斯特丹市政廳畫歷史場面《克勞迪斯的密謀》,説好1000盾;剛畫完,就被要求退還1/4的金額:因為市府嫌難看;後來市府找了個德國畫家另外補了幅,就把倫勃朗那幅畫退還了,錢當然是照單全部索要回來的——你敢不還?市府也是你欺騙得了的?
真不易!
相比起來,中國畫家呢?
大家會説了:中國古代畫家,那都是風流倜儻,遊戲人間。純出天然,千金不易嘛!——嗯,至少董其昌們是這麼描述的:
畫家,就應該是“翰墨餘閒,縱情繪事”。
相比起歐洲藝術家們一本正經訂合同交稿子,中國藝術家們瀟灑多啦!
真如此?也未必。
閻立本,畫過《歷代帝王圖》,當過唐朝羣相之一,名垂天下,聲聞後世。但他遇到過一回事:唐太宗與一羣學士在春苑划船玩兒,看見好看的鳥兒,就讓學士們歌詠,召閻立本來畫畫。外頭就嚷了:“畫師閻立本!”——閻立本那時,官位是主爵郎中了,一頭大汗地跑來,趴在池旁邊,調色作畫,抬頭看看座上賓客,難過極了。
回去了,閻立本對兒子説:
我少年時候,愛讀書,也還好;只是被人知道會畫畫,被呼來喝去當僕役,丟人丟大了。你記着:千萬別學畫畫!
畫家都要臉面啊。
但風雅人就不吃飯了?不行。
所以後來,也就此發展出了別的求財之道——只是稍微轉幾個彎。
八大山人朱耷,出了名的不羈。都説他老人家去跟販夫走卒玩兒,樂意隨手畫幾筆;達官貴人來求畫,反而不允,瀟灑得一塌糊塗。
然而17世紀末,南京的黃研旅卻託一箇中間人給朱耷帶了十二張紙,以及一筆所謂“傾囊中金為潤”的錢,一年後,朱耷寄回了十二冊頁。
這裏的潤字,別小看:後來畫家們報價,都用這個字。
報價不叫報價,是所謂“潤例”。
個性瀟灑的大畫家石濤,跟人寫信,討價還價過潤例的問題:十二屏風的畫作要二十四兩銀子,但十二通景屏風卻要五十兩銀子。
鄭板橋公開掛過潤例,一幅中尺寸掛軸,潤例四兩銀子——而他老人家1748年説過,年景好時,一年賣畫能有上千兩銀子。
考慮到劉姥姥説二十兩銀子就夠莊稼人一年生活了,您也明白啦:
那顯然已經不是閒來畫着玩了:得是專業投入,才能有這產量。
那,是這麼回事:
中國畫家,其實也不都那麼閒散蕭然,也是要過日子的。
但畫家大多是讀書人,君子不言利嘛。
所以一般來説,訂購畫作,得有個中間人,把那些銅臭味十足的事兒抹過去。
委託人得了畫,畫家得了錢,而且賓主盡歡,留了面子。
許多時候,甚至畫作的酬勞不是錢,而是人情或實物。比如,唐伯虎就被請去蘇州富商家裏同吃同住,畫完之後,拿到了古董銅器與絲綢做酬勞——這就是作為一個賓客的姿態,比單是拿錢,要風雅多啦。
最微妙的例子:
清朝一位女士繆嘉蕙,就是替慈禧太后畫畫,入宮賞了三品服色。當然,她不止是以畫換功名而已,實際上她所畫的,都被慈禧拿去,署了名,用來賞大臣了——沒錯,她就是慈禧的槍手。
但考慮到三品服色,宮廷富貴,大概也是歷史上最富貴的槍手了。
繆女士這種選擇,細想才是最靠譜的。就像米開朗琪羅和拉斐爾給教宗畫畫得以富貴似的,跟商人們摳摳搜搜地玩,還不如直接給上頭畫畫,來的錢快。像大衞給拿破崙畫下面這尊,拿了二萬四法郎。按金本位計算,摺合現在人民幣200萬開外吧?
比起拐彎抹角地扮風雅、託中間人收錢,還是直接給上頭畫畫,最合算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