聊城“假藥”案：是悲情“藥神”，還是用藥不對症？_風聞

來源：南方週末

（視覺中國/圖）

多位醫藥圈人士指出，拋開“假藥”之爭，也暫且不論涉事雙方的動機，該案中主治醫師向患者推薦卡博替尼並非對症下藥。“不應該放大悲情，將醫生塑造成一個英雄主義的形象，而忽略對這一行為本身的風險分析。”

南方週末記者以卡博替尼和膀胱癌、尿路上皮癌為關鍵詞，在全球臨牀試驗登記網站上搜索到6個臨牀試驗，但都處於“尚未招募”“正在招募”或“試驗進行中”階段。

卡博替尼有9個靶點，加之對多種實體瘤療效較好，常被人稱為靶向藥中的“萬金油”。不少病友羣的管理員不管基因檢測結果，簡單問兩句病情就開始熱情推薦卡博替尼。

腫瘤晚期病人無藥可醫，醫生推薦未獲註冊的進口藥物，患者死亡後，家屬因治療效果不佳，試圖追究醫生推薦“假藥”的責任……2019年2月25日，經由山東衞視《今日聚焦》欄目報道後，山東聊城“假藥”案引發公眾熱議,該案一度還登上微博熱搜。

根據聊城市衞健委的情況通報，2018年4月，患者因小細胞肺癌並肝轉移，到市腫瘤醫院住院治療。醫生追問病史後得知，患者還患有膀胱癌。同年7月的複查結果顯示，患者的治療效果差。

此時，主治醫師陳宗祥向患者建議使用卡博替尼。“當時我覺得這個藥可能對他有效，所以我建議他用這個藥。”在《今日聚焦》欄目中，陳宗祥如是表示。因該藥品在國內未上市，他便讓家屬自行購買。幾天後，患者家屬向醫生反映沒有買到藥，按照情況通報的説法，“陳宗祥遂介紹患者女兒王玉青通過其他患者家屬代為購買。”

服用一段時間後，患者出現嘔吐、厭食等反應。2018年11月10日，患者因醫治無效在醫院死亡。此後，家屬因不滿住院治療效果，與院方發生糾紛，並將卡博替尼送到當地食藥監部門鑑定。2019年1月，聊城市食藥監局的認定意見書顯示，該產品外包裝盒和説明書未標明藥品批准文號。在國內，進口藥品必須經過中國藥監部門批准，獲得進口藥品註冊證才能進口。按照藥品管理法第48條，鑑定結論認為，王玉青購買的卡博替尼“應按假藥論處”。

2月26日，聊城市衞健委認定醫生陳宗祥違反了執業醫師法，聊城市腫瘤醫院存在監管不到位的問題，暫停陳宗祥在醫院的醫療服務活動，給予行政警告處分，免去腫瘤二區科主任一職。

家屬購藥無門，醫生熱心推薦卻遭“反咬”，很多人為醫生的遭遇打抱不平。不少人感嘆，現實版“藥神”再度上演，並將該案比作現實版的“農夫與蛇”。

目前患者死因並未有定論。但喧囂之中，也有另一種聲音。多位醫藥圈人士指出，拋開“假藥”之爭，也暫且不論涉事雙方的動機，僅從專業角度看，陳宗祥推薦卡博替尼並非對症下藥，用藥缺乏充足依據。“不應該放大悲情，將醫生塑造成一個英雄主義的形象，而忽略對這一行為本身的風險分析。”上海一家跨國藥企的研發人士對南方週末記者説。“目前美國FDA（指美國食品藥品監督管理局）對卡博替尼正式批准的適應症僅3種癌症，分別是甲狀腺髓樣癌、腎癌和肝癌。由於該藥尚未在中國大陸正式獲批，如果通過其他渠道獲得藥物一定要參照藥品説明書服用。”廈門大學附屬中山醫院腫瘤科醫生潘戰和在接受騰訊“較真”欄目訪問時亦説道。

推薦卡博替尼，依據何在？

山東衞視《今日聚焦》視頻中，陳宗祥接受採訪。

醫藥界人士的質疑在於，病人所患的小細胞肺癌和膀胱癌，並不是卡博替尼的推薦適應症。在缺少充足依據，且國內未獲批的情況下就向患者推薦藥品，還將藥名寫入醫囑，涉事醫生的行為至少存在瑕疵。

作為美國生物製藥公司Exelixis的原研藥，2011年，卡博替尼在美國上市，最先批准用於治療轉移性甲狀腺髓樣癌。2017年12月，FDA批准卡博替尼擴大適應症，用於晚期腎細胞癌患者的一線治療。2019年1月，藥品又被批准作為晚期肝細胞癌的二線治療藥物。

目前，在國外，卡博替尼並沒有批准用於治療小細胞肺癌。“早在2011年，Exelixis的一項2期臨牀試驗就因為數據不理想，放棄了小細胞肺癌適應症的探索。”前述跨國藥企研發人士告訴南方週末記者。

2015年，有國外醫學期刊提及卡博替尼正在進行小細胞肺癌試驗，但並未有試驗結果。

用卡博替尼治膀胱癌，同樣沒有高質量的證據。

Exelixis公司官網披露的藥物開發計劃顯示，卡博替尼目前共有兩項單藥治療膀胱癌和尿路上皮癌的2期臨牀試驗，以及一項與帕博利珠單抗合用治療膀胱癌和尿路上皮癌的2期臨牀試驗。其中一項研究發表了結果摘要，但無確切數據能夠證明卡博替尼對膀胱癌有效。

南方週末記者以卡博替尼和膀胱癌、尿路上皮癌為關鍵詞，在全球臨牀試驗登記網站上搜索到6個臨牀試驗，但都處於“尚未招募”“正在招募”或“試驗進行中”階段。

2018年12月，國家衞健委發佈了《膀胱癌診療規範（2018年版）》，在治療藥物部分確實提到了卡博替尼，但同樣表示這些治療藥物“在臨牀試驗之中”。

“卡博替尼對膀胱癌的療效還不明確，直接被醫生推上最前線，從媒體提供的患者病情來看，這樣的推薦多少不夠審慎。”前述跨國藥企研發人士認為。

“患者4月到聊城市腫瘤醫院治療，7月病情進展（指有變化），這時還有一些已獲批的二線藥物可用，不必直接推薦沒批准的卡博替尼。”復旦大學附屬腫瘤醫院一位醫生告訴南方週末記者。

美國賓夕法尼亞大學醫學院病理及實驗醫藥系研究副教授張洪濤在接受媒體採訪時也表示，雖然卡博替尼在美國已獲正式批准，但對於超出前述幾種癌症的治療，都屬於超適應症適用，“FDA盯得很緊，醫生也很謹慎”。

他表示，對於某些已經獲得臨牀試驗結果，但是尚未獲得FDA正式批准的適應症，如果為了挽救患者的生命而建議使用，醫生都會先跟患者簽訂很明確的“知情同意書”，避免不必要的法律糾紛。在這種情況下，商業保險一般不會為治療埋單，需要患者自行負擔費用。

“萬金油”不等於萬能藥

XL184，這是母親得病一年多來，一名患者家屬賀雲在患者互助羣裏最常聽到的詞語，也是病友之間對於卡博替尼的默契代號。

很多靶向藥只有1-3個靶點，但卡博替尼有9個靶點，加之對多種實體瘤療效較好，常被人稱為靶向藥中的“萬金油”。

“不管什麼癌，先拿來吃了再説。”賀雲加過不少病友羣，不少病友羣的管理員不管基因檢測結果，簡單問兩句病情就開始熱情推薦184，也確有人盲試效果不錯。賀雲能感覺到，藉由一些微信公眾號的宣傳，卡博替尼在不少患者心目中儼然“封神”，甚至有患者也做起了代購生意。

也正因此，很多人覺得陳宗祥醫生的操作“沒毛病”——此前患者已使用過PD-1、阿帕替尼等多種藥物，但都沒能控制病情發展，窮途末路之際，醫生推薦卡博替尼“搏一搏”的心態可以理解。

但前述復旦大學附屬腫瘤醫院醫生不這麼認為：“一種藥推不推薦病人用，不完全取決於藥物療效，而在於獲益要大於風險。萬一腫瘤控制住了，併發症死了怎麼辦？”他解釋，靶向藥並不是“仙丹”，都存在副作用，也可能加重原有症狀，還可能會增加一些新的不良反應。

他説，該案中患者最終不幸離世，既有可能是藥物不良反應導致，也可能是惡性腫瘤晚期進展的結果。如果患者家屬對死因認定存有異議，可以委託當地醫療監管機構調查核實。

山東衞視《今日聚焦》欄目畫面顯示，該案中患者服用的是印度Lucius公司的卡博替尼。Lucius公司官網顯示，公司位於斯里蘭卡科倫坡市，但南方週末記者在谷歌地圖上並未搜索到該廠址。在斯里蘭卡政府“公司註冊部”（The Department of the Register of Companies）官網上，南方週末記者也沒能檢索到Lucius公司的註冊信息。換言之，患者服用的國外藥物，真實性也存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