等孩子再大一點,我就去開一家便利店_風聞
叁里河-叁里河官方账号-2019-03-04 11:38
文章首發於公眾號:叁裏河
作者:野間
有人在大江大河裏舞過龍,回到小池塘裏,總覺得能一口吃定。殊不知,這裏的水流有獨特的漩渦。
1. 落差
一切與黃浩的預期截然相反。
在烏鎮這個小地方,黃浩開出了一家威士忌酒吧。帶着在上海學習調酒時候的經驗,黃浩原本以為會一炮打響,小鎮居民會折服在單一麥芽威士忌的奇妙口感裏。
可現在,這間酒吧遠比其他所有的酒吧都冷清。一到晚上,只有一兩個客人,全是黃浩以前的同學。兩個人開兩瓶啤酒,坐在吧枱聊天,從幼兒園聊到高中,聊了一晚上,也不會再有人來。難得賣出去兩杯雞尾酒,還必須是點了火的,得有鮮豔的顏色,因為朋友圈拍照片好看。
至於威士忌,是一杯也沒賣出去過。只三個月,酒吧就開不下去了。
李明(化名)也在2019年陷入巨大落差。他的電影院賣不出去了。
李明擁有温州某市第一家電影院,在2013年,曾有人想花700萬購買20%的股份,李明也沒賣。
2009年,這裏上演了一場瘋狂的擊鼓傳花遊戲,在央視報道中,“這是一個連電影院都沒有的縣城”,新開樓盤的單位價格已經達到了2、3萬元,接近一線城市房價。郊區農民徵地回遷的宅基地指標,也從2000元/平方米爆炒至15000元。
這是全民爆炒宅基地留下的瘋狂圖景,當時的報道顯示,匯聚在當地房地產市場的遊資高達300多億元,不乏海外遊資和專業炒家,公務員、家庭主婦也都被捲入。
這場非理性的擊鼓傳花遊戲結束後,“沒有電影院”的央視新聞報道卻被大家記住了,大家要有電影院的呼聲變得很高。
藉着大好的政策,李明花1.5億元租下了市中心一棟大樓的一半,拿下了第一家電影城20年的經營權。那時候的地界,似乎踩一腳,就能冒出油來。電影院不僅通過爆米花和飲料掙了錢,因為客流密集,影院旁邊的店面也能夠租給肯德基之類的商鋪。
李明也做別的商業地產,幾個建材市場都讓他大賺一筆。
縣城裏陸續開出了好幾家電影院,最近,還出現了一個商業綜合體,裏頭有一家品牌電影院。居民們趕新鮮,再加上綜合體停車方便,人流都又都湧向了那裏。
春節,《流浪地球》上映這一天。貓眼專業版數據顯示,比起綜合體裏品牌電影院超過五十萬的票房,這家電影院當日總票房不到對手的一半。
2019年初,因為商業地產的生意資金鍊遇到麻煩,李明不得不出賣一些資產。這座當年700萬也沒捨得賣的電影院,現在報價200萬。
始終無人問津。
在中國,有超過1800多個城市屬於小城市,數量佔中國縣城及以上規模城市總量的超過85%。即便是這些小城市,在城市化進程中,同樣踩着漂亮的鼓點,翻起不小的浪花。
如今,高歌猛進的日子戛然而止了?
2. 對錯間烏鎮是個獨特的存在,從遊客拍照打卡的景區,發展成休閒度假村,再到文藝小鎮、互聯網小鎮。這裏有咖啡館、美術館,有定期的藝術展,也不缺徹夜歡騰的酒吧。商業因子在這裏異常活躍。
然而,在景區外,烏鎮的內核,始終是穩定的小城基因。這些,是黃浩(化名)創業失敗後才想明白的。
“我可以把你們所有的酒吧都打敗。”黃浩試圖拉發小入夥時,拍着胸脯説,“你放心,只要是懂的人,一定會來我酒吧。”
黃浩自信自己就是最懂酒的人。他在上海學調酒、學拉花,還參加過一些比賽,拿了獎。在上海靜安區一間爵士酒吧做了了大半年,他發現,十里洋場的精緻,全體現在像酒具器型擺放這樣的細節裏。燈光環境要與爵士相配,威士忌裏放冰球還是大方冰,都是有講究的。
這間酒吧開了兩年多,每個月也有百萬的流水。
黃浩覺得,自己可以把這些搬到老家,一定驚豔四座。這樣的念頭起來,他也就不能再忍受四十分鐘的地鐵,以及那個與兩個室友共用的衞生間了。
回來以後他把小鎮上所有的酒吧逛了一圈。最火的很一般是民謠吧,畢竟旅客們通常喜歡這些。威士忌酒吧倒也有兩家,黃浩進去做了十五分鐘,就受不了了。
“太看不上眼了。”現場很吵,大家都搖頭晃腦,抽煙搖色子。且不説裝修風格,光是吧枱就“完全不對”。在上海,吧枱內部都是下沉式的,這樣顧客坐在吧枱以上,事先才能與站在裏面的吧師平視,而不是被居高臨下地望着。
最不能忍受的還是酒。黃浩看到,每張桌子上都放着一瓶“響”,算是不錯的威士忌,但“響”的邊上,擺着六個冰紅茶的空瓶子。所有的酒,都是兑冰紅茶喝的。
“太糟蹋酒了。”黃浩一邊向發小吐槽,一邊暢想着自己的酒吧,覺得自己就是“1993年的馬雲,正在冉冉升起”。
酒吧選址開店,一切倒還順利。就連營業執照,也因為政府辦事處在那天趕着搬家,異常迅速地給他們辦下來了。
買酒遇到點問題。黃浩找當地的供應商,發現自己説的酒,供應商一概不知。説到威士忌,供應商是知道傑克丹尼,至於精釀啤酒,更是一款也沒聽過。黃浩從小到達一個名字一個名字報,説到福佳,老闆終於説,哦,聽過。不過不好意思,我們從來不進,沒人喝的。
黃浩好説歹説,讓老闆給他進了一箱福佳。發小覺得有些變扭,進貨商都不進貨,説明沒人喝啊,能賣出去麼。黃浩可不這麼想,他只看到一大片市場正等着他開拓:沒人喝,説明這是一片新大陸啊,被我們給發現了。
有了啤酒,再加上從網上購買了兩瓶很不賴的威士忌,酒吧開張了。
黃浩的威士忌,沒人聽過,他就拉朋友來坐着,打開免費請大家喝。“我覺得是肩負了使命的。”黃浩堅信自己能讓大家轉變觀念,明白什麼事好東西。
顯然,他想多了。零星來的客人,對單一麥芽威士忌毫無興趣。還有大叔指導黃浩,你得放冰紅茶啊,不然多難喝。也有提議放橙汁放脈動的,最厲害的建議是,有一個客人指點道:“喝這個之前,得先買瓶紅牛,敲一個生雞蛋進去,攪一攪,一口悶。”
黃浩的信心散的像來時那麼快。精心挑選的玻璃杯沒人用,偶爾有一兩個客人,也是拿瓶啤酒對瓶吹。一個晚上,就只能賣幾瓶啤酒,威士忌從開業開始,就一杯也沒賣出去過。
黃浩原以為自己會是一個攪局者,像所有商業傳奇裏那樣出奇制勝,真相是,改變這個持續了十多年的穩定態,似乎太難了。最終,酒吧關門了賬。
3. 江湖裏
楊帆(化名)有副熱心腸。剛回到家鄉,中部某省的一座小城時,他感覺“開心極了”。在北京待了兩年,他始終喜歡不上那個擁擠的大都市,鄰里之間互不認識,找朋友聚會,路上就得花一兩個小時。
在家鄉,人情味撲面而來,隨時能找到老同學聚會,遠親近鄰都挺親近。一個人在外生活多年,剛回家時,這種瑣碎的熱情也讓他不太適應。他不得不經常在家聽到一些親戚的瑣事,比如表哥和表嫂又吵架了,某位親戚登門,動動嘴皮子,你就得幫去辦事兒。
社會交往強關係化,是小城市的一大特點。直到自己開始創業,楊帆才明白了這種緊密關係的價值。
原本,楊帆可以去做個公務員,這始終是當地最體面的工作。可他很不喜歡這種一眼望到頭的工作。權衡半天,他決定做教育。在與各個高中接觸的過程中,楊帆發現,很多學校都有合作辦學的需求。2015年,他註冊了自己的公司。
比起北上廣九死一生的創業故事,楊帆選了一條不那麼艱難的路。自己和媳婦兒兩人都在英國留學了五六年,家裏又有從事教育事業的親戚朋友。安心提升項目質量,這對楊帆來説並不難。
從第二年開始,項目就走上正軌。他能找到優質的海外教育資源,也會仔細評估國內外學校教育水平的匹配程度,後續服務也比同行更細緻。楊帆甚至會考量學生是否適合出國,能照顧到父母對孩子獨自在外求學的憂心。
在常住人口只有一百萬的市區,口碑也傳的很快。楊帆至今沒花一塊錢的推廣費用,生源主要靠親戚朋友的介紹,以及老學生的口口相傳。曾有一位家長,一口氣就給他介紹了五個學生。
“有能力,就應該互相幫忙的。”楊帆能夠理解找上門來求助的親戚們,也並不害羞求助他人。經營上遇到問題,他總愛去找小姨夫聊聊。小姨夫事業有成,做着大生意,能給他不少實用的建議。
如今,公司發展很不錯,楊帆夫妻倆,每年大約有百八十萬的進賬,畢業以後就再也沒有問家裏要過錢。
儘管如此,煩惱並沒有停止。
南京大學城市科學研究院副院長鬍小武曾經提到,小城市因為經濟活力不足,資源爭奪可能陷入暴力無賴的傾向。創業中,楊帆算是見識到了。
當地也有一些小型的留學中介,他們甚至會派專人來挖楊帆的牆角,直接挖他們國際部的學生,還散步一些流言,污衊他們機構對接的公立學校質量堪憂。
不少同行就相信,擠死你,自己就能好。這樣的想法讓楊帆很看不上。“他們永遠不明白,一條街只有一家飯店生意好,還是一條街都是飯店生意好。”
好在這些無賴手段,對楊帆“影響不太大,但就是噁心。”
更現實的問題是招人困難。做這行需要留學經驗,而像楊帆這樣的留學生在這座小城很難招到,大多數人會留在大城市,回家的海歸們,則會選擇更穩定的工作,比如公務員。
儘管楊帆掙得比做公務員的同學多得多,但周圍人並不確切瞭解他的項目,只把他當成做培訓班的。在多數人眼裏,最體面的,還是在體制內工作。這怨不得他們戴有色眼鏡,在這行待久了,楊帆自己也發現,相比於其他富裕家庭,公務員家庭出身的小孩,整體素質就是會高一截。
對楊帆來説,賺錢早就不是首要目標了。他尋求挑戰,想做大項目,想獲得社會影響力。他試着自己承包高中,也在學習英國公益項目的做法,去貧困地區做些公益活動。
為了尋找機會,他也總跑北京,幾乎每個月就去一樣。因為在家鄉,除了媳婦,楊帆覺得,能聊得來的同齡人不超過五個。
楊帆願意去大城市出差,也喜歡結交不同城市的朋友們。他把這當成一種平衡。在家鄉這樣一個穩定的圈層裏,他身處這個互相幫助的穩定網絡。事業使他必然成為其中一環,同時,楊帆又在盡力避免着只做其中一環。
胡小武總結“小城市病”的特徵,便是“庸墮化”特徵,即精神生活的庸俗化趨勢。楊帆很警惕這種相互影響。他説,經常往北京跑,就是在提醒自己,避免被同化。
朱星就是楊帆所説的那一類留學歸來的體面公務員,他也在試圖逃開“同化”的力量。
在一座南方小城,朱星已經幹了六年的公務員。在澳大利亞留學回來,他聽從父母的安排,考上了當地的公務員。工作不忙,每個中午還能回家眯個午覺。工資也高,足夠給老婆買幾個奢侈品包包。
平日的工作對朱星來説已經構不成挑戰,雖然應對上級檢查和一些徵文活動的時候,他也得大傷一番腦筋。但大多數時候,上班幹活,下班麻將,是他生活的常態。
在和老同學推杯換盞的時候,他卻不由自主產生一種錯失機會的恐慌感。有同學做代理,全靠自己買了車買了房。哪怕開個奶茶鋪子,也能賺不老少。朱星聽着那些故事,有些蠢蠢欲動。
4. 天花板下
王一峯也許是極少數攪局者中掙到錢的。他也在烏鎮景區外做生意,開出了一家高端民宿,如今,黃浩就在這家民宿的酒吧裏做吧師。
2014年,烏鎮景區內外是兩個世界,裏頭槳聲燈影,外面則瀰漫着市井煙火氣,遍地都是農家樂。一間客房的投入不過五六萬,供遊客們湊合一夜,總投入五六十萬,大約十個月就能回本。
偏王一峯一根筋,一定要做對標景區內質量的民宿。四百萬,開出了景區外第一家精品酒店。那時候也正是烏鎮高速發展的時候,景區廣告印在全國各地的大樓上,人流暴漲,又趕上精品民宿逐漸大熱,王一峯的酒店生意,也跟着很不錯。
在接下來四年時間,這一類高端民宿也在景區外開遍了,成了當地住宿的主流,王一峯的酒店不再顯得突出。
“這個小地方複製起來太容易了。”有時候一塊喝點酒,老闆也忍不住和黃浩吐槽。在烏鎮這個小地方,類似規模相似質量的酒店,就有四五家,自家因為不再具備差異性,流水也少下來了。
坪效很難再突破,天花板就在眼前,想開連鎖店也必然超過了市場容量上線。王一峯有些傷腦筋了。
聽聽王一峯偶爾的牢騷,黃浩感覺到了現實的無力感。他發現自己能夠冷靜地走進其他威士忌酒吧去和老闆們聊聊天了。坐在吧枱上,老闆一邊給他倒了一點威士忌,一邊告訴他,就得加冰紅茶,因為這在大家看來,才是正確的。黃浩自己的彎路,老闆一步沒拉下,走過一邊之後才急轉了馬頭。
在這裏,多數人説對,那才是對的。
黃浩發現,就連在酒店打工的小姑娘們,都在閒聊時感慨,錢不好掙啊。這些做服務員的小姑娘,無一例外都用着花唄、借唄,借微粒貸,每月透支信用卡。一個剛滿十八歲的姑娘,因為信用權限沒有開通,也要借用媽媽的身份證來開通。僅僅是工資,是支撐不起他們的生活的。
這似乎是一種普遍感受,黃浩忍不住問王一峯:“小城鎮錢這麼難掙嗎?”王一峯想了一會,吐出一句:“難掙。不過,哪兒不難掙呢。”
儘管身上背了不少債,李明照樣提着文件袋,四處尋找做生意的機會,在銀行借貸也沒有遇到太大挫折,幾家新市場已經開闢出來。畢竟經歷過多次起伏,在這座偏好風險的城市,信心不容易散失掉。
朱星也沒有被朋友們受挫的故事徹底嚇退。從2018年初,他就一直在四處打聽投資機會。
情況不那麼樂觀,一個網紅奶茶鋪子的加盟費高達一百萬,啓動風險太大。至於棋牌室,需要投入的人力成本也超過他的想象。一個開棋牌室的前同事告訴他,即便僱人整夜看管,自己也得到場,接待接待朋友、收收賬。這是他無法支出的精力,更別提辦消防證和營業執照等一堆麻煩事兒。
“可以加盟開個便利店吧。”朱星想,儘管全家這樣的便利店對加盟城市的要求很高,還得等到自己的家鄉符合標準的那一天。
不久前,投資計劃被一件喜事兒打斷了,妻子懷孕了。為恭喜他即將當爸爸,幾個老同學又攢了一場聚會。朱星抿了一口酒,敲敲桌子説:“我以後一定得去幹點事情。”
他漲紅了臉,又灌下一杯啤酒。“等孩子大一點就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