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東聊城醫生開“抗癌假藥”，是好心救人還是違規開藥？_風聞

來源：界面新聞

如果現有藥物和治療手段沒有希望了， 醫生要不要告訴患者，可能還有一些其他選擇？

圖片來源：biodiscover

記者｜肖可

編輯｜任悠悠

穿過聊城腫瘤醫院門診大樓往院子裏面走，最裏面是住院部，一樓的腫瘤病房非常安靜，病房門口貼着負責醫生和護士的名字，有病人三三兩兩坐在病牀上看電視，一位老人告訴界面新聞，她是陳宗祥醫生的病人，不過並不知道為何這幾天沒有來查房。

實際上，腫瘤醫院進門口張貼的專家介紹上已經找不到陳宗祥醫生的名字。“這兩天剛換的。”一位陳宗祥的同事告訴界面新聞，“如果不做醫生太可惜了。”

腫瘤醫院有兩個腫瘤病區，由於陳宗祥所在的病區副主任比較年輕，現在每天由另一個病區的主任代為查房。 主任通常是學科帶頭人的作用，幫病人制定診療方案。

2月25日，山東新聞聯播“今日聚焦”節目，播出了一則名為《腫瘤醫院主治醫生開出高價抗癌假藥?聊城市民投訴無門》的新聞。

緊跟着2月26日，聊城市衞生健康委員會作出“關於陳宗祥醫師建議患者使用’卡博替尼’藥品的情況通報”，對陳宗祥醫生給予責令暫停一年執業活動的處罰。

聊城市公安局東昌府分局也做出回應：“我們連夜對這起案件進行了審查，發現前期對兩高的司法解釋相關條款理解有偏差，目前我們已經成立專案組，對該案進行立案偵查，對於案件的偵辦情況，我們會適時向社會予以公佈。”

在網絡上，有網友把此事評價為現實版的《我不是藥神》，認為“卡博替尼”雖然界定為假藥，但並非是藥品成分為假藥，只是因為該藥尚未中國上市，按照現行法律界定為假藥。醫生介紹一種藥，吃不吃選擇權在於病人，不應該被追究責任。

開“假藥”的醫生？

是藥神，還是不負責任開假藥的醫生，所有爭議開始於一張寫有 “卡博替尼 ”藥名的醫囑單。

根據山東新聞頻道的報道，王玉青的父親在聊城市腫瘤醫院治療期間，主治醫生陳宗祥給推薦了一款名為“卡博替尼”（Cabozantinib Tablets）的抗癌藥，並將藥名寫入醫囑單。

據醫囑單顯示，2018年7月23日16時32分的醫囑中寫着“卡博替尼 60mg po qd”，醫囑單上還有醫生簽名和護士簽名。

王玉青從陳宗祥醫生推薦的第三者手中買到兩盒“卡博替尼”，每盒1.3萬元，藥品是印度生產的。但其父親服用一段時間後，出現嘔吐、厭食等反應。

美國產的卡博替尼（左）和印度產的卡博替尼（右）

她到濟南、北京的大醫院諮詢後，被告知此款抗癌藥不能服用，於是停藥。2018年11月，王玉青的父親去世後，王玉青把買來的“卡博替尼”送到當地食藥監部門鑑定，鑑定結果顯示是“假藥”。

王玉青認為，病人不是專業人士，醫生給什麼建議就聽什麼建議。醫生應該為此負責。之後，王玉青開始了維權道路。包括走訪藥監局、衞健委、公安局等部門，也曾經在腫瘤醫院投信訪辦公室投訴，找過醫療安全管理辦公室，還闖過會議室。

網上對於lucius這個牌子的藥物，不少人評價不高，有人質疑其為空殼公司。陳宗祥對於這一切是否知曉也不得而知。

界面新聞在聊城公安局東昌府分局得到的説法是，該案目前審理中。

不過，一位衞健委內部人士的説法是，在2月26日處理結果通告後，王玉青再次前往衞健委，表示對於目前的處理結果仍不滿意，仍按照之前的要求吊銷陳宗祥醫師證。

病人專程送大戲表示感激的醫生

界面新聞走訪腫瘤醫院，有醫生告訴界面新聞，醫院接到通知，要求大家不準評論、轉發此事，並將朋友圈轉發的文章一律刪除。

不過並不意味着醫生們沒有自己的看法。

“據我們瞭解的，陳醫生是那種全心為病人着想的人。“

不少醫生都提及一件事情，有一年，有位得了腫瘤、一直在陳宗祥處看病、又活了16年的老先生，因為感激特意請了向陽藝術團來醫院小廣場演了一台戲，這麼多年來，病人給醫生請大戲，整個聊城也就這一次。

界面新聞查詢發現，《聊城日報》曾經刊發了一系列關於2017聊城“誠信醫療品牌”暨“我為好醫生點贊”活動的評選結果，陳宗祥也是聊城好醫生獲選者之一。文章寫道，“……他對各種惡性腫瘤的規範放療、化療、靶向及綜合治療均有專長,明顯提高了腫瘤患者的生存、生活質量……”

一位醫生介紹，聊城腫瘤醫院屬於二級甲等醫院，比同時的人民醫院等三級醫院報銷比例高，腫瘤病人往往又是多年吃藥治病，負擔很重的，所以不少人，尤其家庭困難的會選擇到腫瘤醫院來治療，還有在北京等地拿到醫療方案，回到聊城，治療方案一樣，就會選擇在地方治療，費用少、且方便。

陳宗祥因為擅長惡性腫瘤，他的病區人數總是更多，很多病人慕名而來。很多時候被辭醫的患者很絕望，陳宗祥都會説，別擔心，我來試試。很多北京上海大醫院不收的病人，回來也是找的陳醫生。

根據公開報道，王玉青的父親也曾經碾轉北京等大醫院，患者實際病情為肺癌、膀胱癌並多發轉移，其中膀胱癌曾在中國解放軍總醫院經過兩次手術治療，膀胱灌注治療及多次化療，亦曾使用尚未在國內上市的PD-1抑制劑納武單抗（俗稱O藥），及未曾在膀胱癌進行系統臨牀研究的阿帕替尼，但病情仍持續進展，最後回到聊城 ，託人找到陳宗祥。

吃了第一瓶藥效果好，並表示感激，也是很多人知道的。“不然也不會買第二瓶了，”一位醫生説，“奇怪的是，患者第一次去看病，（王玉青）就開始錄音了。”

微博認證“燒傷超人阿寶”在微博中寫道，經向陳宗祥家人以及醫院內部人士瞭解的情況，患者的女兒再次來找醫生，説自己買不到這個藥，陳宗祥知道有個老年患者用這個藥，就把家屬電話給患者的女兒。那個老年患者正在做化療，看王某的病情比較急用，就把自己手裏的那盒還沒用的藥給他先用，後來知道是13000塊錢。

而目前公安方面調查的關鍵或許也正是陳宗祥在其中是否參與牟利。

給不給建議？這是醫生的選擇

一位衞健委內部人士解釋，從《執業醫師法》第三十七條的有關規定來看，陳宗祥醫囑上開這種卡博替尼，屬於開未經國家有關部門批准的藥品、消毒劑和醫療器械，應給予警告或者責令暫停六個月以上一年以下執業活動，情節嚴重的，吊銷其醫師執業證書；構成犯罪的，依法追究刑事責任。

根據2月26日，聊城市衞生健康委員會綜合調查情況認定，醫生陳宗祥在對患者王合禹臨牀治療過程中，個人私自向患者家屬建議使用了未經國家批准生產、進口的“卡博替尼”藥品，違反了《抗業醫師法》的相關規定。聊城市傳染病醫院(市腫瘤醫院)相關人員負有監管責任，存在監管不到位的問題。“卡博替尼”藥品按照原市食品藥品監督管理局出具的《關於Cabozantinib Tablets 60mg 的認定意見書》，應按假藥論處。

根據患者王某的病情，陳宗祥建議使用“卡博替尼”是否合理，這還需要專業人士去解釋。

不過，對於山東新聞定義為“開假藥”的説法，很多醫生都表示成分為假的假藥和這個事件中的假藥不是一回事。山東新聞頻道直接用了假藥，且不加解釋，造成民眾很大誤解。

山東新聞頻道播出時的採訪畫面

《中華人民共和國藥品管理法》規定，藥品進口，須經國務院藥品監督管理部門組織審查，經審查確認符合質量標準、安全有效的，方可批准進口，併發給進口藥品註冊證書。依法必須批准而未經批准生產、進口，或者依法必須檢驗而未經檢驗即銷售的藥品，按假藥論處。

而卡博替尼，正是屬於尚未被批准在國內上市的情況。

卡博替尼是由美國Exelixis生物製藥公司研發。目前FDA已經批准其用於復發難治的晚期甲狀腺髓樣癌和索坦治療失敗的晚期腎癌。

在美國，使用卡博替尼2018年一個月的費用大概是在8萬元左右。而印度產的卡博替尼便宜很多。

界面新聞幾經周折聯繫到一位印度藥販子，得到了關於此次事件中藥品卡博替尼的報價，lucius品牌的40mg30片的8500元，60mg30片的1.2萬元，不同進口人價格也會有差異。據這位藥販子表示，美國正版的在印度也很貴，所以也有很多人買這種仿製藥。

微博認證“乳腺科醫生”，焦作市人民醫院乳甲科醫生朱濤認為，不是所有人都能去美國MD安德森癌症中心（世界公認的腫瘤專科排名第一醫院）這樣的醫院看病，而且腫瘤後期患者也沒有精力坐長途飛機折騰去海外看病。

“現有藥物和治療手段沒有希望了， 醫生要不要告訴患者，可能還有一些其他選擇？  ” 朱濤表示， 推薦了， 按執業醫師法，未通過適應症的、未獲批上市的，都是違規的。但是有時候，有的藥目前還沒有通過適應症，但若干年後證明適應症合適，可是病人等待不了。要不要推薦？

陳宗祥：謝謝關心

據一位接近衞健委人士透露，據一位接近衞健委人士透露，省衞健委下了通知排查醫囑中開藥的情況，根據最新上報的情況，腫瘤及其他醫院存在這些情況。

朱濤透露也承認，這其實是個普遍存在的現象，尤其是腫瘤科醫生，或多或少都介紹過國外的藥，新的治療方案，比如乳腺癌的赫賽汀，沒有進入醫保之前，吃得起的人太少了，乳腺科的醫生也可能會推薦印度的仿製藥。“腫瘤患者的生命是以數月計算的，等不起。”

個人購買印度藥充滿風險，使用劑量沒有經過嚴格科學實驗、沒有專業的用藥指導方案，此外，由於渠道不透明，大多數網上的交易中，患者難以追溯流程，甚至無法確認藥物到底是不是正規藥廠藥房購買而來的。

媒體報道中也提到過某些印度藥販子用澱粉片充當所謂印度抗癌藥賣給患者賺取巨大利潤，還有中國的化工廠偷偷向印度出口原料藥物，包裝成印度產抗癌藥後又銷回中國。

但現實生活中，正如《我不是藥神》所演，有很多患者把這種仿製藥當作救命藥。界面新聞接觸到的這位賣藥人，在朋友圈曬出了大量交易記錄的好評來證明產品的質量。

界面新聞採訪發現，不少醫生都認為，印度藥採購存在的根源一是買不到藥，二是買不起藥。

由於中國在新藥研發方面與發達國家存在較大差距，已經在國外上市的新藥要進入國內通常也要晚5-6年以上。

根據國家藥監局2018上半年公開數據，近十年來，在美國、歐盟、日本上市的新藥有415個，在中國上市的76個，201個目前正處在中國的臨牀試驗和申報階段。

另一方面，昂貴的原研藥與仿製藥的價格差也是患者選用仿製藥的理由。

諮詢公司麥肯錫的調查顯示，中國今年將批准約50種藥品，這個數字比過去十年批准的總數還要多。雖然近年來從優先審評，到抗癌藥降零關税，去年10月份17種抗癌藥納入醫保， 創新藥加速上市和降價已經成為常態，但相對於患者需求，仍然還有一定差距。

有醫生用存在即是合理來形容這種現象。

《我不是藥神》的原型人物，陸勇2014年被湖南省沅江市檢察院以涉嫌“妨礙信用卡管理罪”和“銷售假藥罪”提起公訴。期間，幾百名名白血病患者曾聯名寫信，請求對陸勇免予刑事處罰。最終司法機關宣佈免除陸勇的所有刑事處罰。

根據2016年最高檢《關於全面履行檢察職能為推進健康中國建設提供有力司法保障的意見》，銷售少量未經批准進口的國外、境外藥品，沒有造成他人傷害後果或者延誤診治的行為，以及病患者實施的不以營利為目的帶有自救、互助性質的製售藥品行為，不作為犯罪處理。

在給界面新聞的回覆中，陳宗祥醫生沒有再談自己的經歷，只是表示“謝謝關心，政府會給我們公道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