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河北第一人史裏芬:拍奇葩建築,我不追求意義_風聞
刺猬公社-刺猬公社官方账号-2019-03-05 10:41
河北美術學院的建築風格,與大眾認知中的中國現代建築理念是錯位的。
它以最粗放的方式,集納了“霍格沃茨”風格,中國傳統園林流派,粉色歐洲城堡,敦煌、雲岡石窟大佛像,自由女神和九匹馬……你能想得到的和想不到的中西方建築,在這裏錯落有致,渾然天成,自成一派。
河北美術學院
美學風格各異的河北美術學院遭到輿論質疑,它對美學的定義已經到達了令人費解的程度。“我們的定位是集世界宗教建築藝術之大成,來打造這個美術學院。”河北美術學院院長甄忠義在接受《中國新聞週刊》採訪時説。
在知名視頻博主史裏芬的眼裏,河北美術學院“應該是美術帝國”。這座“美術帝國”也是在他的視頻裏大規模傳播開來的。
史裏芬不是河北人,但卻比本地人更瞭解河北——從某種角度來説。
從2018年5月,史裏芬在微博上發佈了第一個作品,標題是“世界上最大的王八”。“王八”是河北雄安的一個“珍奇水生動物館”,從未開張,外形是一隻巨大而醜陋的烏龜。
“這是全世界最大的王八,它建在民風淳樸的河北雄安,整天趴在白洋淀的土地上,囂張而寂寞……”
河北珍奇水生動物館
第一個視頻時間只有1分13秒,和史裏芬此後其他成熟的vlog作品相比,第一期更像是一個片段。史裏芬告訴刺蝟公社(ID:ciweigongshe),前三期“還沒有摸索出傳播規律”。
但是有一些特性貫穿了後面所有的視頻。比如視頻都是奇葩建築,拍攝設備都是雲台加手機,節奏極快的剪輯,史裏芬本人高密度的吐槽。
因為前期視頻中的奇觀大多建築在河北境內,網友開玩笑稱,史裏芬在黑河北,大概已經被河北旅遊局拉黑。這種“黑”,也成為了史裏芬粉絲中的獨特調侃文化。
這種風格是史裏芬自學而來的。在拍攝vlog之前,史裏芬在新媒體公司做撰稿人。視頻是完全不一樣的邏輯,“視頻是觀看成本極小的東西,在前三秒你沒有辦法抓住觀眾,觀眾就不會繼續往下看。”
“在表達這件事情上有天賦”的他很快找到了視頻的傳播方法。現在他的微博粉絲有100萬,2月26日推送的視頻有超過1.8萬次轉發,2018年發佈了30多個介紹建築的視頻。
他的鏡頭總是對準奇觀。河北最大的王八,湘西村落裏的外星人科研站,唐山麻龍灣,長沙萬家麗。他的語氣總是調侃,但他並不認為這些建築有什麼問題。他覺得“奇觀是一種正常的生活場景”,反而**“我們過的生活才是不正常的”**。
你很難從他的視頻裏察覺到這種態度。
史裏芬今年27歲,大學讀中文系,他關注最熱門的社會議題,現在他認為自己是一個產品負責人,“首先要對產品的存續負責”。聊天過程中,他幾次提醒刺蝟公社,下面説的就別寫了。
那些被他拍攝的對象,並不覺得受到了嘲諷或者傷害,反而他們會感謝他,感謝他的宣傳。他去長沙拍攝“世界最大建築”萬家麗廣場,後來萬家麗的老闆給他發來邀請函,感謝他的“關心與支持”,並且誠邀史裏芬全家到萬家麗做客。
長沙萬家麗
“紐約特朗普”是史裏芬拍攝的第23期短視頻,主角是保定著名企業家孫大午。視頻傳播開之後,孫大午給史裏芬寄來了20瓶白酒,8只燒雞,還有自己出版的書。
他視頻裏充滿醜陋和奇觀,他認同審美存在高下之分,“但是誇張、繁複、充盈,這種民間的審美不是那個‘下’。”他覺得如果倒退三百年,巴洛克風格“一定是法國土味”,再過一百年,“萬家麗就是中國巴洛克”。
據瞭解,巴洛克起源於羅馬,是一種代表歐洲文化的典型藝術風格。歐洲人最初用這個詞指“缺乏古典主義均衡性的作品”,古典主義者認為巴洛克是一種“奇特、古怪、變形、墮落、瓦解”的藝術,具有貶義。現在,這個詞已失去原有的貶義。
他清楚自己的觀眾是偏精英主義的人羣,也知道觀眾一定會認為這種東西不正常。這種不正常是他選題的標準,因為這種反差意味着關注和流量。“趣味無可爭辯”是他強調很多次的一句話。
以下是他的自述。
1
奇觀建築一直存在,為什麼在我拍攝之前沒多少人關注?一個重要的原因是媒體人全跑到北京了。
這個特別重要,他不知道家鄉發生了什麼事。家鄉的知名自媒體是做什麼的?不是做什麼吃喝玩樂,就是本地生活圈這種東西。
他也不會覺得那東西不正常。能覺得那個東西不正常的人都在北京。為什麼?原因在於文化生產。在文化生產上面,中心城市和其他城市的隔離是一件特別可怕的事情。
這種奇觀是一種正常的生活場景,在中國,這種奇葩審美才是常態。
我們過的生活才是不正常的,你從來沒有真正到生活中去,從來沒有真正地留意過生活。在北京的媒體,他可能是個長沙人,但他討論的也是咪蒙和新世相。
我不擔心沒有選題,唯一擔心的是選題的順序,這個非常重要。我不反對別人來拍這個東西,我有非常強的自信,別人拍的肯定不如我的好笑,但他會提前把流量釋放掉。比如我拍這個視頻本可以做到300萬瀏覽量,他可能拍出來只有30萬。但是我再來拍,肯定就不會有那麼高的播放量。
2
我做第一期視頻的時候就預料到會火。
做第一期視頻之前,我經過了一段很長時間的踩點,這段時間大概積累了三五十個選題,中間又有讀者投稿,最終在河北省積累了七十多個選題。我可以預料它會火,但是不知道它會在哪一期火。因為有那麼多選題,他們都非常好玩。
我的視頻核心資產就是我的表達。一期視頻,如果你把底下字幕遮住,就會非常平,只有有了那些字之後,視頻才好笑。
我沒什麼表達欲,但是在表達這件事情上很算計成本,如果你給我一份工作比現在要輕鬆,還能夠賺錢,我也可以不拍視頻。我對錶達這件事沒什麼想法,現在選擇的就是感興趣又能掙到錢,就這樣。
我非常確信,奇觀會有拍完的一天。從某一個時間點開始,網友投稿來的奇觀選題依然很多,但是都是我已經發現了,沒有新的東西。
我最核心的能力是文字能力,其次是敍事能力,這兩個能力可以用到任何的吐槽中。我可以去找奇怪的人,去研究他們的生活,去做紀錄片或者訪談視頻,都是可以的。如果中國的拍完了,那就去國外拍。所有奇觀拍完之後,還可以拍其他東西。
河北天子大酒店
3
我大學讀的是中文系,我的同學們最主流的去處是考公務員、選調生、村官、事業單位。天津是一個非常固步自封,並且沿着固定軌道前進的環境,那個環境會把所有人都塑造成那樣。在中文系那四年,我學到的最重要的一點就是,不能繼續在那裏待下去。
評論這個東西沒有什麼太大意義,我只是比較善於表達。我會計較得失,會計較我表達的這些事情,它們值不值得表達。
判斷值不值得很簡單,就是看它能給我帶來什麼。比如我寫文章需要稿費,對吧?我做視頻需要點擊量,我拍vlog需要廣告,我做微博需要資源扶持,種種。我會非常瞭解這件事情的得失,以及值不值得做,我非常不喜歡不計得失的表達。
不計得失的表達,本質上是不負責任的。
4
我生產的東西是產品,所以我要對產品負責。
畢業之後我在廣告公司工作過一段時間,後來去做了新媒體。在新媒體工作的時候,我摸索到了傳播的規律。但是對視頻沒有幫助。
在一篇新媒體文章裏,可以有三四千字去施展這些技巧,但是視頻不一樣,視頻是一個觀看成本極小的東西,在前三秒你沒有辦法抓住觀眾,觀眾就不會繼續往下看。
我現在做的是產品。現在的環境,第一要對產品的存續負責,其次就是需要對產品最後的樣貌負責。之前寫稿的時候,稿子會有人編輯,會有人檢查,我只需要寫,別的不用負責。
現在從拍視頻到字幕到微博文案,都是我一個人負責。我會小心謹慎到,平衡一個句子中的定語和狀語,我會用非常傳統的方法,平衡一個句子中的仄起平收,讓你聽起來非常舒服。
5
我覺得這些所謂的“奇怪”也是我們建構出來的。我一直非常強調的一點是,什麼是真實的生活,什麼是不正常的事情?
就像我們在觀察醜陋這一點時。我們當下的審美是被啓蒙主義之後的學院理性所規約過的,這套學院理性是高度依附於城市和政治正確的。這些東西不是人類漫長曆史的主流。
如果你去回顧美國的歷史,你會發現,即使現在美國的西部,那些農場主,還是喜歡把卡車上裝很多五彩發光的鍍鉻裝飾,跟比亞迪沒什麼區別,跟印度的公交車沒什麼區別。
我們對於審美的簡約和柔化,其實是二戰以後的事情。
我在做這個事情之後,逐漸對審美這個事情沒有那麼較真和偏執。我當然是以一種看似非常調侃、契合城市趣味的方式去進行這件事情,但我並不覺得他們有什麼問題,我甚至覺得看這些東西的人問題比他們還要大。
審美本身當然是有高下之分的。但是誇張、繁複和充盈,這種民間的審美並不是那個“下”。
如果時間倒退300年,巴洛克和洛可可一定是法國土味。再過100年,這些奇觀可能就是中國的洛可可,萬家麗就是中國洛可可。
從根源來講,趣味無可爭辯。一個人拿三百萬修一個烏龜,這件事情是一個非常正常的個人趣味的宣示。這個跟我們寫公眾號告訴你什麼是簡歐、什麼是日式,是一樣正當的。
甚至他那個事情還更正當,因為它解決了兩個村的人的就業問題,讓這個村的凝聚力和組織力更強了,而我們是一個任何人都可以取代的公號寫手。
白洋淀異國風情園
6
我的觀眾基本是偏精英視角的人。我的觀眾不是我拍的那些人,還是北上廣為主,年輕人居多。他們覺得這個東西不正常。
我不會去拍一個他們認為正常的東西給他們看,尋找這種不平衡,是我選題的標準。
有人説我的內容是“奶頭樂”,我覺得沒有問題。我完全沒有在追求意義,沒有追求宏大敍事。我覺得那挺傻的。你就做這麼一點事,你還想教育一下大家,提高一下審美?
這些建築本身算是一種他們自發的宏大敍事。他在投入他的成本,做他的表達,我也在投入我的成本,做我的表達,大家都在表達,誰也沒有高低,誰也沒有在教育誰,讓公議自由選擇。
我不迴避商業化,我完全沒有追求意義。如果這個事情竟然被別人解讀出意義,我會像那種自己文章被選到高考閲讀裏的人一樣震驚。
我現在唯一的生活方式和謀生本領,就是拍視頻,我怎麼會想到拿它去教育人呢?我想到的就是它的流量,能帶來多少廣告,這個視頻能存活多久?
如果這個事竟然有了意義的話,那就是送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