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阿麗塔》中的戰鬥美少女説起:為什麼日本女性,似乎對“婦女解放”不那麼積極?_風聞
嘉-随心所欲不逾矩2019-03-06 10:20
來源:微信公眾號 新京報書評週刊
馬上又到一年一度的“3.8”婦女節了。近些年,圍繞這個節日,總少不了許多爭論,從“女生節”到“女王節”,人們似乎總想改造“婦女”這個稱呼。種種爭議,究其根源,還是跟大家對女性的想象有關。何為“理想的女性”?總是包含着許多要素,而這些要素,總是被不同的文化所塑造着。
最近熱映的電影《阿麗塔》,改編自日本漫畫《銃夢》。電影中,阿麗塔是一個美麗的戰鬥少女,她剛強果敢,而男主人公則像是無力的美少年,由女主角守護。這一設定看上去很新鮮,但這背後,卻與日本女性長久以來的處境相關。
大家印象中,日本社會的性別觀念較為保守,女性多回歸家庭,把家庭生活看作最終的歸宿。對於席捲全球的各種性別平權運動,日本女性的反應似乎也不太熱烈。在本文作者看來,日本文化中,女性的“母性”被髮揚光大,長久以來,日本女性在家庭中的作用實際上非常強大,甚至常常比丈夫更有主導性,這影響了日本女性對婦女解放的看法。那麼,日本的“母性保護”文化與性別觀念,二者中間到底有何關聯?
“世界系”動漫與女性崇拜
上星期去看了《阿麗塔》。這部電影的副標題是“戰鬥天使”。它是改編自日本SF格鬥漫畫《銃夢》的好萊塢科幻大片。不過,這部源自日系漫畫的SF電影,在我看來更像一部典型的“世界系”電影。
所謂“世界系”,是與動漫、遊戲、輕小説等相關的日本亞文化中的一個物語型類別。“世界系”最主要的一個特徵,是在世界危機或世界滅亡等宇宙規模的終結戰爭中,負責拯救人類的主人公,通常是被宿命化的戰鬥美少女。而男主人公通常是隻為守護戰鬥美少女一人而存在的無力美少年。我相信每一個看過《阿麗塔》的人,都會被電影中阿麗塔毫不設防地掏出心臟贈予戀人的那一幕所打動吧。在毀滅性災難中,大大的宇宙蒼穹之下,“你與我”之間那小小的、唯一的純愛,是無機質世界裏的一線生機,柔弱、純粹、凜冽、絕對自我,令人無法不痴迷。這也是許多日本動漫迷不知不覺深陷其中,成為“二次控”的原因。

《阿麗塔》中的“掏心”片段。
那麼,日本漫畫這類“世界系”的創作源頭來自何處?瞭解一下日本人的歷史,可以追溯到古代日本的女性崇拜。日本的民俗學始祖柳田國男就認為:日本自古代以來便擁有對於女性神秘力量的信仰與崇拜,即使在日本步入近代之後也並不曾被根除。傳統的日本神道崇尚自然。自然,就是日本人心目中的神靈——隱藏於自然之中各種各樣的神加起來號稱為“八百萬神”。因此古代日本人認為女人擁有男人所沒有的神靈之力。就連女性能生育一事,也被看成女人比男人更接近自然——也即女人比男人更接近神靈。因此,那些奉祀神靈的女性被當成神的妻子或是神的侍女而被神聖化。源於自然與神靈的崇拜,產生出女性崇拜,也因此連帶誕生了日本女性最為古老的職業——巫女。
説到日本的巫女,最具代表性的人物是彌生時代後期(2世紀末左右)邪馬台國的女王卑彌呼。卑彌呼因為善於方術而平定了內亂,年僅17歲便成為邪馬台國的女王。當時日本列島有大大小小30多個國家,均由邪馬台國間接或直接統治,宛如一個古日本版的國家聯盟,女王卑彌呼則是最高盟主。從“世界系”目光來看,卑彌呼就是在日本歷史中擁有種種傳奇的真人版被宿命化的戰鬥美少女,一個古代版的“阿麗塔”。
當然,在日本進入近現代,通過明治維新、文明開化之後,“巫女”被賦予的傳奇色彩早已不復存在。但在家庭中,女性依舊扮演着“巫女”一般的角色。關於這一點,只要瞭解一下日本男人對自己太太的稱謂就能一目瞭然。日本男人對他人説起自己的太太時,會説“うちのかみさん”,寫成漢字,就是“家の上さん”,這個“上“字的發音,跟“神”的發音是一模一樣的——都是指高高在上,需要謹慎仰望。因為日本女人掌管家中一切。男人負責在外賺錢養家,女人負責管理男人賺的錢。一家人的生活費要如何支配,都是女人説了算。普通家庭如此,名人家庭也不例外。
即使是“惡妻”,似乎也不夠“解放”
日本大文豪夏目漱石之妻夏目鏡子,在回憶錄《我的先生夏目漱石》一書中,就曾言及過這樣一件事:漱石幫人修訂一套英文教材,得到40大圓謝禮。恭恭敬敬地向夫人請示:“請問這筆錢能留給我使用嗎?”夫人瞪了漱石一眼,二話沒説就將錢搶走了,轉身就去給七歲的女兒定做了一套家紋禮服。
夏目漱石是至今都為日本人所尊敬的“國民大作家”,在日本近代文學史上的地位極高。不僅精通英文,還精通俳句、漢詩、書法、文人畫。鏡子比漱石年輕十歲,二十歲那年經人介紹跟三十歲的漱石相親。才頭次見面,鏡子就衝着漱石咧嘴大笑,露出一口極難看的牙齒。漱石瞧了瞧那一嘴醜牙,頓時對鏡子特別中意:一嘴醜牙也不懂得藏着點,這女孩真誠實,一點不裝!太讚了,娶!沒多久就跟鏡子結婚成了一家人。
《我的先生夏目漱石》
作者: [日]夏目鏡子 口述 / [日]松岡讓 整理
譯者: 唐辛子
版本: 方寸|社會科學文獻出版社 2019年2月
結婚之後,漱石跟所有日本男人一樣,賺來的錢都交給夫人鏡子掌管。最開始兩人生活不算特別富裕,尤其是漱石去英國留學那段時間,因為失去生活來源,留守日本的鏡子,領着孩子生活過得十分拮据。一直到漱石寫了成名之作《我是貓》之後,一家人的經濟情況才有所好轉。
漱石從英國留學回來後,患上了神經衰弱症,變得急躁、暴力、焦慮不安、疑神疑鬼。每次犯病,漱石就鬧着要離婚,認為自己人生最大的不幸,就是娶了個一嘴醜牙還不懂得裝的老婆,因此天天威脅鏡子説:“你離不離?就算你不答應離婚,我一樣可以攆你出去。”
鏡子也不客氣,回敬説:“夏目你給我聽好了!我有一雙腿,長在我自己身上,就算你攆我走,我也一樣會自己走回來。”不管漱石説什麼,甚至對鏡子動手家暴,鏡子都不離婚。因為鏡子知道:那是漱石在發病。漱石神經衰弱發作時,沒人受得了他,連家裏的女傭保姆都全被他趕出家門。都走了,誰照顧他呢?他是一個連家裏的錢放在什麼地方都不知道的人。
《我是貓》
作者: [日] 夏目漱石
譯者: 曹曼
版本: 果麥文化|浙江文藝出版社 2015年6月
上面這一段描述,也源自夏目鏡子的回憶錄《我的先生夏目漱石》。這本書曾經被日本HNK電視台改編為連續劇《夏目漱石之妻》,從而大受歡迎。我在着手進行這本書的中文翻譯時,剛剛寫完一本介紹日本漫畫發展史的新書《漫畫腦》。所以,在將《我的先生夏目漱石》整本翻譯完之後,有了一個十分奇特的發現:如果將漱石與夫人鏡子相處20年的婚姻生活,替換成“世界系”漫畫,也是説得過去的。家庭,對於鏡子就是整個宇宙、就是整個世界,鏡子就是屬於這個“家庭級宇宙”裏的美少女戰士,而漱石就是那個經常神經衰弱的無力美少年。
夏目漱石與夏目鏡子,圖片由出版方提供。
《夏目漱石之妻》劇照。
兩個人20年的婚姻生活裏,鏡子一直以極其強悍的母性,不離不棄地伴隨在漱石身邊,呵護他,拯救他。而這種過於強悍的母性,卻都成了“惡妻”特質。
不過,即使是反傳統的“日本惡妻”鏡子,在婦女解放這件事上,也是毫不積極的。這是個有趣的現象。為了深入説明,不得不提及另一件事:在《我的先生夏目漱石》一書的第三十四章《所謂“煤煙”事件》裏,記錄了漱石的門下弟子森田草平與雷鳥女士私奔事件。 漱石的弟子森田與雷鳥相識並墜入情網。森田當時已有妻兒,於是兩人決定私奔殉情。這起發生在明治時代的私奔事件,當時曾鬧得滿城風雨。
日本“女性”被壓抑,“母性”受到保護****
這位與人私奔的雷鳥女士,就是日本著名的婦女解放運動家平冢雷鳥。雷鳥在鬧出“煤煙事件”這一私奔風波之後,於25歲那年創辦著名的女性文藝雜誌《青鞜》,並起草創刊詞,開篇便一鳴驚人地説:“元始,女人是太陽。”呼籲女人要自己做自己的太陽,而不要做依賴男人才能發光的月亮。
呼籲女人要做“太陽”的雷鳥,是瑞典女教育家愛倫·凱的熱烈崇拜者,她在雜誌上翻譯愛倫·凱《戀愛與結婚》、《兒童的世紀》等作品,積極推崇愛倫·凱關於婦女解放與兒童教育的種種主張。愛倫·凱認為“女人生活的中心要素,就是成為母親”,並認為“男女共同勞動,是超越女人自身天賦限制的權利濫用”,是一種惡性的男女平等。
作為日本的婦女解放先驅,雷鳥主張女人在結婚生子時期,有必要為“保護母性”而回歸家庭,而在迴歸家庭時的育兒費,應該由社會與國家負擔,因為兒童是屬於社會與國家的。因此國家和社會為了保護女人的“母性”,有必要建立起完善的支付育兒補貼等婦女權益保障體系。
平冢雷鳥
雷鳥的“母性保護説”,受到與她同時代的著名浪漫派女詩人與謝野晶子的強烈反駁。1878年出生於大阪堺市的商人之家的與謝野晶子,當時穩坐日本詩壇第一把交椅,第一本詩歌集《亂髮》問世,便震撼了整個日本文壇。其詩歌中對於男歡女愛大膽奔放的描寫,在當時封閉守舊的日本社會如同拋下了一顆核導彈,在日本文壇升起一朵巨大的蘑菇雲,留下至今都無法清除的“後遺症”。
與謝野晶子跟丈夫一共生育有11個孩子。但即便如此,與謝野晶子依舊對雷鳥的“母性保護説”不以為然,並撰文公開表示反對。她説:“我不拒絕成為母親,也從未有過後悔。而且,我對能夠成為母親的自己還擁有相當滿足的實感。但是,女人在這世上活着,為什麼就必須得以做母親為中心要素呢?”
與謝野晶子認為自己即使身為11個孩子的母親,但卻無須以做母親為中心。即使成了孩子的母親,但自己仍然是一個男人的妻子、某人的朋友、世界人類的一員、日本國民的一位,仍然在思索、吟詩、寫稿——是從事腦力勞動、體力勞動等所有勞動的一個獨立的人。與謝野晶子認為“在這一件一件事情的交替中,以自己的生活為中心,並專注於每一個不同的層面,才是生活的自然狀態。”
與謝野晶子的反駁,很快得到平冢雷鳥的迅速回應。兩位日本文壇的名女人,就這樣一來一往,於1918--1919年,在媒體上展開了一場跨年度的“母性大辯論”。歸納起來,兩位日本文壇名女人的爭論分歧點是:與謝野晶子認為女人要絕對的、徹底的獨立,既不依賴男人,也不依賴國家和社會,而只依賴自己。女人的“母性”是天然的、自給自足的,不需要誰來刻意保護。另一方面,平冢雷鳥則認為女人(應該)為了孩子迴歸家庭,而孩子最終是屬於社會與國家的,因此社會為了保護女人的“母性”,有必要建立起完善的育兒補貼制度與婦女權益保障體系。
《胭脂用盡時,桃花就開了》
作者: [日]與謝野晶子
譯者: 陳黎 / 張芬齡
版本: 浦睿文化·湖南文藝出版社 2018年4月
這場發生於百年前的“母性大辯論”,放在百年之後的現在來看,仍然很有意義。它代表瞭如今還存在着的兩類觀點。
與謝野晶子的“母性自給自足説”,非常接近很多女性的生活狀態。她們穿梭於社會與家庭之間,不想要依賴誰,也認為自己誰也依賴不了。唯一能夠依賴的,就是不斷的自我強大,也即與謝野晶子所説的“絕對獨立”。在這種誰也不依賴的絕對獨立中,女人身上的“女性”與“母性”高度統一,不分彼此。
而另一種觀點,則將“母性”與“女性”分別看待。雷鳥的“母性保護説”在日本受到支持。這一點,從現代日本社會的育兒補貼制度與婦女權益保障體系就可以看得到。但這樣的社會制度,也令日本女人在得到了“母性保護”的同時,失去了“女性保護”:日本女人的人生宇宙更多地在於迴歸家庭。在社會與職場,她們作為女性的地位不能算高,工資相對男性也偏低。但在家庭與教育這些方面,她們作為母性的那一面卻又閃閃生輝,強悍得讓丈夫插不上話。當然,丈夫也無須插得上話---他們只需要不斷地去努力賺錢,然後乖乖地將生活費按時轉賬給女主人就行了。
因此,儘管安倍晉三上台之後,一直呼籲要“男女共同參政”,要積極推進“男女社會平等”,但日本人民表現得並不是很積極。在強大的“母性保護”感召之下,成為一名專業主婦依舊是不少日本女孩的人生理想。而另一方面,日本經濟的止步不前,也令日本年輕男孩們為了逃避壓力而變得更加佛系。
面對想要出嫁成為專業主婦的年輕女孩們,日本佛系男子們的表現,很像那句著名的渣男語錄:“不主動,不拒絕,不負責”。換言之,偶爾談一次AA制的戀愛還可以,結婚就免了吧。太麻煩了。畢竟自己賺的錢都應該花在自己身上。甚至,對於既佛系又二次控的男子們來説,連AA制戀愛都是一種麻煩,是不必要的存在。因為在充滿人生夢想的二次元世界裏,他們擁有自己的戰鬥天使阿麗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