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企業家”們為什麼推崇褚時健？_風聞

91歲的褚時健去世了，引起了一波悼念熱潮。

其實對於一個時代風雲人物和弄潮兒的離去，悼念無可厚非，不過顯然主流輿論與其説在悼念，其實志在造神。一批企業家紛紛高調評價褚時健的一生。比如：

褚時健是中國所有企業家學習的榜樣，不畏艱難、永不放棄、不屈不饒，絕地破局。他用一生闡釋了什麼叫真正的企業家精神，什麼叫頂天立地大寫的人！潘石屹稱褚時健是中國改革開放的先鋒、開拓者，在沒有市場經濟的環境中，是他和他們那一代人開闢出了市場經濟的新天地，讓中國人民走上了富裕之路。

雖然這段話浮誇到讓人想笑，但其實他們這麼誇褚其實可以理解，尤其在去年國企民企之爭剛告一段落的當下語境，誇褚，一是站隊，二是同時也誇了自己。諷刺的是很多營銷號普通人也跟着造神，竭力吹捧，讓人哭笑不得。對於其當年犯罪入獄之事，要麼避而不談，要麼以各種有功無罪錯在體制的論調開脱。更有媒體以《褚時健：埋頭做事，不懼悶棍》為標題，將褚的遭遇形容為捱了悶棍。雖然沉思錄影響不了輿論，但好歹還是要跟自己的讀者們聊聊這個事，理清一下思路。

到底該怎麼評價褚時健 ？相信説他能力如何了得如何讓紅塔山走上顛峯如何為國家創造收益的文章大家已經看了很多了。對於其個人能力和貢獻歷史當然會肯定。然而還是那句話，一個人的奮鬥，既要看個人奮鬥，也要考慮歷史進程。

大歷史背景是1981年5月，國務院下發通知，決定對煙草行業實行國家專營。這個國家專營就決定了煙草行業和其他所有行業的起點區別。在這個歷史機遇之上，褚時健以個人魄力領導玉溪捲煙廠走出困境，大膽引進新生產線改革技術，隨後，1988年7月，國家宣佈對13種名煙放開價格，褚時健的玉溪捲煙廠爭取到了4種，這個放開價格是什麼意思呢？在之前香煙品牌銷售價格是計劃控制的，且是有地域限制的。這13種品牌放開價格之後根據市場調節，並且可以行銷全國，這直接開啓了玉溪捲煙廠的黃金時代。

也要看到的是，在90年代不止玉溪一家獨大，實際上整個雲南煙草業都非常強勢，全國規模前十的煙廠，雲南就佔了五個（玉溪，昆明，昭通，曲靖，楚雄），在全國排名總體靠前的次級捲煙廠還有很多。當然，玉溪能在整體競爭激烈的雲南煙草業獨佔鰲頭確實體現了褚的能力。對於褚的能力和機遇條件，他認為四六開，你認為六四開，七三開，其實這都問題不大。但把國有資產發展的功勞和成就説成是褚一個人的，顯然是不客觀的。

而且，在國家專營體制，外煙很少流通的環境下，煙民的需求產生的產值基本完全轉化給了國內煙草行業，這是一個完全壟斷性的行業，這個行業本質上離了誰都行。所以褚時健下台之後，中國煙草產業依然發展到了年納税超一萬億的今天。正如一位經濟學家所説，一個壟斷行業的成功者，意義終究有限。

至於“褚時健為國家創造了900多億税收”這種説法，實在不好意思，大家看看今天中國煙草這個能直接抵軍費的納税規模，請問這個功勞是哪位企業家的？實際上，在煙草這個行業，不管納税多少錢，功勞都只能是煙民的。為什麼香煙不能上電視廣告？為什麼煙盒上要印着吸煙有害健康？為什麼現在公共場合禁煙越來越厲害？因為煙草就是一種當代社會明知道有害，又不可能放棄，只能是一邊恰爛錢一邊立牌坊的一種東西。煙業所有的創收都是煙民用錢和身體貢獻的。我們打個比方，在那些毒品合法化的地區，如果有人用一個毒梟交了多少税創造多少GDP來論證他為社會做了多大貢獻，你覺得合適嗎？當然肯定還會有人覺得合適。

對於褚時健的犯罪事實，他自己是很坦誠的。當年也因此引發了著名的“59歲現象”討論，這一現象指很多國企和地方領導在退休之前撈一把的行為。雖然因為褚的個人能力和影響力，他入獄之前就已經70多歲了。除了經濟犯罪因素之外，因為當年褚的影響力和經濟權力太大，和政府和地方都有太深的瓜葛，其下台背後可能也牽涉到些政治因素，這裏就不討論了。

褚定罪之後，社會輿論空前關注，很多學者企業家等等呼籲刀下留人。以褚的貪污數額，當時是要判死刑的。最終，褚被判無期，之後減刑至17年，隨後保外就醫，包起了荒山種橙子。

褚時健對中國影響最深刻的是隨後開啓了國企領導薪酬改革，在之前國企領導人薪酬太低，已經根不上市場經濟開始起飛的國內環境，這也是當年很多人為褚抱不平和喊冤的一個原因。其實一個當年應該判死刑的罪行，最終只坐牢兩三年就能保外就醫還能種橙子再創業，本身就説明了司法層面已經給開了綠燈。

功不抵罪，罪不掩功，我想這本應該是對褚應該是一種客觀的評價。現在很多人仍然替他喊冤，是不是覺得這種貪污犯罪應該被判無罪呢？這裏面，實際上鼓吹者們就開始偷換了一個概念。國有企業的領導者是企業家嗎？不，首先他是一個國家幹部。

在我國，國企行政崗位和政府領導崗位之間是互通的，國企領導者可以到地方主政，地方領導者也可以調至國企任職。國企領導者也並不是白手起家的創業者，他掌管的首先是國有資產。如何一個國企領導者因為對發展有功就可以貪污，那對一個對地方發展有功的政府領導者，其貪污犯罪之後我們該怎麼衡量呢？要知道雖然以褚為代表的國企領導者們薪酬很低，那時候政府領導們的薪酬只有更低，褚入獄的時代，正是反腐劇鋪天蓋地的時代，相信如果是一個官員有同樣的遭遇，應該沒多少人為他求情吧。

如果脱離了國家幹部這個身份，那麼褚這種角色比起企業家，叫職業經理人更為合適。實際上，為褚時健喊冤的企業家們，自己處理起貪污犯錯的職業經理人可從來不會手軟，從來不會記得你有多大功績。黃光裕和陳曉，柳傳志和孫宏斌，丁磊和唐巖的例子都是如此。反腐不光在體制內，在私企裏同樣是一項重要工作。近年BAT內部反腐運動都是愈演愈烈的。九十年代的中國企業家們尤其痛恨職業經理人，以至於很多家族式的經營方式一直得不到改革。

為什麼企業家們對職業經理人不會手軟？道理很簡單，在私有體制下，職業經理人貪污，損失的必然是老闆的錢。自己身上的肉割起來當然知道痛。那為什麼一到了國企，領導者貪污就可以用功抵罪了？這個原因我想不難理解吧。

其實，人死為大，如果沒有這些企業家和媒體鋪天蓋地的吹捧，在這樣的日子本來象徵性的感慨一下，做一番功大於過的悼念性評價也沒有什麼。但正因為今天一些人對他有目的的吹捧包裝，使我們不得不嚴肅的説點什麼。

褚是改革先鋒，是明星領導，也是經濟罪犯，但他並不是那個時代惡質的人。中國如今的企業家有原罪一代，但褚顯然不在這個範圍裏。他到底只是個國企領導，他所在的煙草行業也決定了他不可能改變這個局面。有人説如果褚是在別的行業發跡，成就可能超過今天的王健林，雖然這可能是在黑他，沒有發生的事我們不做討論。

褚在坐了兩年牢之後就出來創業種橙子了。其實本來大眾不太清楚這個細節。很長時間裏因為媒體的原因，很多人都以為褚在牢裏十幾年出來之後已經白髮蒼蒼二次創業。實際上這離他從權力巔峯跌落也就是昨天的事。也因為如此，餘蔭尚在，褚想種橙子，有人送錢包地，有人包銷路，有人幫着宣傳。雖然這樣被其感慨鼓舞的創業者很難學習模仿，但七十來歲的人二次創業身體力行，好歹掙的是辛苦錢。比今天那些打着企業家名義忽悠的人強到不知道哪裏了。

在開始種橙子那幾年，褚時健在媒體視野裏消失了很長時間。褚又一次在輿論裏火起來，其實和王石柳傳志等人多年來在諸多場合大力推崇褚時健有着分不開的關係。

如果把上一代諸多企業家放在今天的環境下，讓他們當年獲得人生第一桶金，甚至一飛登天的環境基礎根本就不存在了。很多企業家起家之初都和體制有着脱不開的關係，這裏面，好的在國企股分制改革大潮中取得實際控制權，惡質的利用資源和人脈進行官倒，投機倒把低買高賣，甚至直接將國有資產變為私有。不管如何操作，核心都是圍繞着將國有資產和資源不同程度的變為私有。

雖然時代選擇了他們功成名就，但他們是清楚自己是有原罪的。想要擺脱原罪，只能想辦法證明自己的行為是對的，即，國有資產是不合理的，低效的，與民爭利的，將其瓜分私有化才是利國利民的行為。

這點上我們看俄羅斯就更有感觸，葉利欽時代的寡頭們全是從蘇聯的遺產上起家的。他們不光要當勝利者，還要當歷史的書寫者。這也解釋了這些年為什麼私企這個名稱就嬗變成了代表人民的“民企”，為什麼企業家們變成了良心的代名詞，為什麼有那麼多的媒體和學者為他們背書。實際上，我們看最熱衷推崇包裝褚時健的企業家名單，實在是可圈可點。

在他們心裏，褚時健貪污無罪，就代表他們侵吞國家資產無罪，褚時健是有良心的企業家，就代表他們是有良心的企業家。褚時健變成了這些人的圖騰，反體制的象徵。實際上，這是一種拖人下水的行為，褚時健的行為離他們來説，可能還真離着十萬八千里。

當然，以上是針對特定羣體説的。對於這個時代更廣泛的社會和企業家羣體對褚時健的心理，我們請羅神從學術角度客觀總結這個問題。

褚時健出事和發家的前後正好處在我國市場經濟轉型期間的灰色時期，這個時期正好是吃到改開以後國家福利的大部分企業家共同的集體記憶。包括褚時健犯的罪，在他們那裏都持有默許的態度。在我國，商人階級的話語權很長一段時間是整體被壓制的。這一狀況在九十年代以後開始扭轉，最終在本世紀初形成了的商人偶像崇拜。而如今，拜互聯網發展所賜，越來越多的陳年舊事被羣眾們翻出，這種偶像崇拜已經慢慢解體。這個時侯商人階級需要重構企業家崇拜，他們對下希望作為市民階級的代理人，對上試圖塑造反體制英雄。

在反體制的同時，商人階級也有政治上的需要，市場經濟發展出期企業家的政治影響力只能侷限在地方，隨後這些人隨着黃金十年的發展，成了全國性的資本家，**他們需要擴展更多的政治空間。**而更多的空間需要合法性的建構，所以他們要代表人民的利益，代表國家經濟的支柱，要佔領輿論話語權。

同時，褚時健的個人經歷滿足了對政治若即若離的商人階級，對自己人生的浪漫化想象，因為他們對這種關係具備危機感，甚至態度曾經歡迎政府扶持的民營經濟變成排斥這種參與，依附於政府生長最後極力想把一切攬在自己手中，卻又在對話中處於弱勢。這種需求和現狀的矛盾是這是這個階級最大的集體焦慮。而褚時健個人經歷從邊縱到走入新社會（褚早年參加邊縱游擊隊，或許也是他個人能力的來源基礎之一），再到改制後的起落，到最後靠橙子和新農人東山再起，無疑是一個完美的企業家浪漫傳奇形象的代表。

他們唯一忘了，褚時健從起家到坐牢，始終不是民營企業家。

因為一些原因，更深入的東西這裏沒法寫了，很多問題也沒法展開，請大家理解。回到最開始的話題，一些企業家吹捧他無可厚非。對於我們普通人來説，看清這些問題裏自己的位置比無腦跟風重要得多，不是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