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拍過最好的東北題材電影,如今被影迷當面質疑圈錢_風聞
北方公园NorthPark-北方公园NorthPark官方账号-流行文化里真正值得被谈论的部分2019-03-07 10:3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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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王小笨
張猛有點茫然。
這是他的新片《陽台上》的全國首場點映,地點選在了北京的一所高校,畢竟是青春題材,天然離學生這個羣體很近。
沒想到第一個提問的觀眾,就對影片給出了很犀利的質疑,“想用這個電影圈多少錢?”
大概是沒想到會一個批評式的提問開場,張猛笑着解釋,“這部電影講的是弱者無力地捅向另外一個弱者,這就是這個時代的東西。“
那個情境下,張猛也忘記了解釋電影拍攝過程的辛苦,還是特別出演兼出品人周冬雨後來補了一段,《陽台上》其實使用膠片拍攝的,但每個鏡頭還是十條十條地拍,從來沒有想過省錢。
現在內地因為膠片沖印掃描的工序支持不夠,全膠片電影已經成了幾年才能一見的稀有物種,但張猛還是堅持着這麼做,以至於《陽台下》拍到後來,本來只是特別出演的周冬雨乾脆決定投錢支持一下導演,又一個吳京和《流浪地球》的故事。
或者如果那個觀眾真的瞭解過張猛,大概也不會相信他會拍一部電影專門來圈錢吧。當年他最有名的一部作品《鋼的琴》,拍王千源彈鋼琴的重頭戲,冬天已經過去了,沒有雪,好的造雪機用不起,劇組只能借兩台泡沫機,最後吹出了漫天的白泡沫,算是糊弄過去了。
但記者問到這段有多難的時候,張猛也沒抱怨,只説了一句,
“老天不幫忙。”
《陽台下》不是張猛第一次拍電影拍到沒錢。
拍《鋼的琴》的時候,劇組在只有7萬資金的情況下就冒險開機了。電影在找投資的時候就各種不順,有一個知名製片人惡狠狠地跟張猛説,“我來投資,你不會有一分錢的片酬,也不能要膠片拍攝,全換成高清。”
自己不拿錢還行,把膠片換成數字,張猛無論如何不能接受。
雖然《鋼的琴》劇組窮的不行,但居然組起了一套國際化的班底,製片人是韓國的,攝影師是台灣的,女主角是已經拿過金馬影后的秦海璐。
開機前,秦海璐就跟張猛説,現在整個劇組最有錢的就是我,如果沒錢了就告訴我,不管發生什麼事,只有拍完了才有電影。
flag 不能立得太早,拍着拍着劇組就沒錢了。最窮的時候劇組賬上只剩下47塊錢,有電影記者去探班,因為沒錢,他們只能把膠片放在酒店空調底下使勁吹,而正確的做法應該是存在不透氣的金屬盒罐裏,放到冷凍倉裏。
實在沒錢了,張猛開始自己墊,但把家底掏空也只拿的出97萬,最後真的是靠着秦海璐出的錢,《鋼的琴》才能拍完,秦海璐也順理成章地成了電影的出品人。
和8年後周冬雨的故事沒什麼兩樣。
宣發也沒什麼錢,張猛想到了同樣是東北人的崔永元,他花了僅有的180塊錢,買了兩條煙就去找了崔永元。好在崔永元很喜歡《鋼的琴》,幫張猛好好宣傳了一下。
《鋼的琴》很成功,但僅限於評論界。它在東京國際電影節上幫王千源拿到了影帝,但到那時候王千源所有的片酬都還只是手上的一張欠條。
所有人都知道《鋼的琴》是一部好電影,但等到它真的上映的時候票房只有550萬,和成本大致相當,算上宣傳費用肯定是賠了。
2011年內地電影市場總票房剛站穩100億大關,《阿凡達》帶動起了好萊塢3D 潮流,《變形金剛》這樣的大片在內地大肆收割票房。
那時候的華語電影,大導演加大明星產出大片這套模式還是最穩的,華語電影票房前幾名仍然由張藝謀、馮小剛、徐克、劉德華這幾位牢牢把持。
市場規模和觀影習慣決定了,觀眾對《鋼的琴》這樣的現實主義題材電影既沒有興趣也沒有認知。當時片方曾強烈建議張猛改名,把片名改成《瘋狂的鋼琴》,因為在前期調查的時候,想看《瘋狂的鋼琴》的觀眾有9成,想看《鋼的琴》的只有一成,但張猛堅決不同意。
可是最後的結果怕是連1成都沒有。
如果放到現在,以《鋼的琴》8.4的豆瓣高口碑,加上東北下崗潮後的那些故事被熱轉,票房翻個100倍也許都不成問題,只嘆生不逢時。
張猛這一代創作者,可以被籠統的劃分為中國第七代導演,但和第五代橫空出世,之後就佔據了最好的資源,第六代雖然屢屢受阻,但蜚聲國際影壇相比,這一代導演在內地電影市場化轉型期開始起步,每一步都走得格外艱難。
當年《鋼的琴》拿到金雞獎特別電影獎,張猛在台上説了這樣一句話,“拿到這個獎,我就可以跟老婆説,不用再等3年了,日後可能就會有錢,拍下一部電影。”
確實不用再等3年,張猛的新電影《勝利》很快就開機了,1300萬投資也不用求爺爺告奶奶了。
但《鋼的琴》在票房上的失利,也的確讓張猛背上了壓力,那時候在接受採訪時,他總喜歡打一個比方:魚和熊掌不可兼得。
對於當時的導演來説,似乎天然就要面臨一個選擇題,是拍文藝片還是拍商業片。張猛不是沒想過在有商業訴求的電影裏,也放入文化感以及自己對時代的理解,但這事説起來容易,做起來很難。
2011年前後的電影市場上,已經有了《失戀33天》這樣以小博大的成功案例,作為一個一直被寄予厚望的導演,張猛心裏負擔很大。
所以在拍《勝利》的時候,他特意找來了觀眾認知度更高的黃海波和張歆藝擔任男女主角,還第一次在自己的電影裏拍了大場面。
那時候萬達在宣傳《勝利》的時候,用的話也是張猛的商業轉型之作,對此張猛並不排斥,他始終憋着一口氣,想證明自己在票房上也不會輸。
《勝利》幾乎復刻了《鋼的琴》的命運,評價很好,在上海國際電影節上還拿到了評委會大獎。
但比《鋼的琴》更悲慘的是,《勝利》甚至都沒有機會登上大銀幕,原因就是現在流行的演員個人問題。2014年5月,男主角黃海波因為嫖娼被警方當場抓獲,隨後被收容教育6個月。
黃海波個人涼了,《勝利》的命運則是無限期延期上映。張猛曾經有過幻想,説既然法律已經制裁了演員,就不要再製裁一部電影了,“這不公平”。
可是電影行業從來就不是一個講公平的行業。
三部電影,兩部票房慘淡,一部連上映都沒有機會。後來張猛曾經總結過自己那時候的導演生涯:前兩部不好,是因為當時的市場不夠好,等到《勝利》,市場變好了,我們的演員又不夠好。
“每部電影都有自己的命運”,每一位導演又何嘗不是如此。
這麼折騰一圈下來,張猛多少有點心灰意冷的架勢。2015年前後大量的熱錢湧進影視行業,他接下了一個翻拍意大利經典電影《天倫之旅》的行活,以温情賀歲片打市場,從陣容到題材都很安全。
但安全有時候也意味着無趣,豆瓣上一個高贊評論這樣他那部《一切都好》,“無法相信居然是牛逼電影《鋼的琴》的導演張猛的新作”。
不過那時候張猛自己已經接受了新的設定,他在採訪裏説,現在導演越來越來是一個匠人的身份,要順應市場。
其實做出類似選擇的並不只有張猛。
《鋼的琴》上映那一年,還有一部現實主義題材作品《Hello!樹先生》橫空出世,導演韓傑給賈樟柯當過6年副導演,他帶着王寶強回到老家山西孝義,拍了一個不斷幻想自己“找人在北京罩着韓傑”的樹先生的故事。
雖然《Hello!樹先生》也在上海國際電影節拿到了評委會大獎,但上映後票房只有200萬出頭。之後很長一段時間裏,韓傑一直想探索拍攝商業大製作,但根本沒有機會,以至於他還跑到印度給王寶強的《大鬧天竺》幫忙。
和張猛一樣,韓傑也接過改編 IP 的行活,2017年他把東野圭吾的熱門小説《解憂雜貨店》搬上了大銀幕,還找來了王俊凱、迪麗熱巴這些流量明星。
不過影片的豆瓣評分只有5.0,雖然韓傑堅持認為《解憂雜貨店》是一部“命運會很長”的電影,但要論影史地位,《Hello!樹先生》肯定比它不知道高到哪裏去了。
著名學者戴錦華曾這樣評價張猛,現在來看這些話放在他那一批導演身上也同樣適用,“他用自己的製片困境告訴我們,即使在今天,即使在整個資本過剩的中國電影環境中,愛電影的年輕人,必須以一種獻身精神,開啓你的獻身事業。”
只是獻身一次可以,總獻身誰也受不了。
即便這樣,張猛和韓傑的命運也算是好的了。
《鋼的琴》和《Hello!樹先生》上映一年後,導演範立欣憑藉紀錄片《歸途列車》榮獲第33屆新聞及紀錄片艾美獎最佳紀錄片獎和最佳長篇商業報道獎。
他是第一位獲得這個榮譽的華人導演,和那一代的導演一樣,《歸途列車》也是苦出來的。紀錄片拍了3年,團隊多次沒有資金,都是靠範立欣借錢扛下來的。
2013年《紐約時報》曾把範立欣評為“全球20位40歲以下最有才華的電影導演”,就在那一年範立欣拍了一部有關2013屆快男的紀錄片《我就是我》,但在《小時代3》和《後會無期》的夾擊下,《我就是我》基本沒有什麼反響。
後來再在新聞裏看到範立欣,就是他的一系列醜聞了:騷擾女性被警方拘留,掛名導演的紀錄片《地球:神奇的一天》好不容易上映,還被人扒出來説他根本沒有拍攝過任何的鏡頭,最多隻能算是個後期導演,不會配音還突擊去找人上課。
一個才華出眾的導演也就這樣泯然眾人矣了。
雖然相比第五代、第六代導演,第七代導演聽上去很新,但事實上他們也都已經年過四十。他們的前輩在華語電影市場的地位依然在,依然能調動起最好的資源,但更要命的是,他們的後輩已經迎頭趕上甚至彎道超車。
去年4月從 First 青年電影展走出來的幾位導演的作品扎堆上映,《老獸》的導演周子陽説,“這是中國電影從未見過的4月”,同樣曾在 First 上斬獲榮譽的文牧野,更是執導了在票房和口碑上都獲得巨大成功的《我不是藥神》。
新導演搶班奪權的速度比預想中來的更快。
快到他們已經很難被放進導演的代際劃分,戴錦華曾經説過,“希望以後新導演不再以代際的方式出現了,希望每個導演用自己的名字命名自己。”
電影市場更迭的速度甚至更快。因為票補的逐步取消,中國電影市場從2015年開始的票房大躍進,直接被倒逼着進入了口碑為王的時代,也才有了豆瓣評分8.3的《無名之輩》能在《毒液》和《神奇動物在哪裏2》的夾擊下,逆襲近8億票房的故事。
這麼看,豆瓣評分8.4的《鋼的琴》真的挺冤。
快速更迭的環境形成了一種矛盾。第七代導演大都曾有過高口碑的代表作,但在電影商業化浪潮中,他們又都沒有真正在市場和票房上證明過自己,就像張猛説過的,“我們從來沒有真正順暢地進入這麼繁榮的市場。”
在電影行業與資本的磨合逐漸完成並得以規範後,過去那種以一腔熱血、東拼西湊的方式拍出一部院線電影的故事基本只是傳説了,而要想在當下的環境裏獲得穩定的投資,拍過的電影的投資回報率幾乎是唯一的背書。
郭帆四年磨《流浪地球》的故事已經被講了很多遍,但他能得到這個機會,除了他一直以來對科幻的巨大熱情,和他拍《同桌的你》時以千萬投資博得數億票房有着更加密不可分的關係。所以現在能夠擺到第七代導演面前的,只剩下一些相對安全的 IP 改編作品,不用擔太大的風險但也不會有太多的表達。
現在出現在媒體前的張猛,已經不再有以前那種橫衝直撞的勁頭。當年記者看完《鋼的琴》,問他這部電影和庫斯圖裏卡有什麼關係,他有點懵地反問,庫是誰?回頭他和朋友一起看完《地下》,才知道自己不經意間就和前南的電影大師撞了風格。
張猛也已經不再執着追求拍自我表達的東西,“有其它影片到你手裏,你也不可能不拍,總還要養家餬口的”。從前他相信觀眾總會等待和磨合好,觀眾總會開始欣賞《鋼的琴》這樣的電影,“90後也得變老,知道吧,早晚有一天他也懶得進影院。”
90後的確會老,但總有觀眾年輕,可要是張猛自己都老了,是不是連那些養家餬口的機會都沒了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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