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患者沒有義務去理解醫生”_風聞
观察者网用户_266900-2019-03-09 13:11
來源:新京報
醫生其實也是很真實的人
採寫 | 何安安
譚先傑
北京協和醫院婦產科主任醫師、教授、博士研究生導師。著有科普作品《子宮情事》,醫學人文作品《見證——一個協和醫生的温情記錄》及個人成長史式自傳《致母親》等。
新京報:相比於《子宮情事》這樣的科普作品,《見證》這種敍事醫學的文字好像有一種特別的力量?
譚先傑:《見證》和科普類作品不太一樣。科普類作品主要是在講一些醫學方面的知識,而敍事醫學是醫學和人文的結合,它的文字是另外一種力量。這種力量到底有沒有治癒的效果,這不好説,但它至少可以讓人有一些安慰。這就像我們常説的特魯多醫生那句名言:“有時,去治癒;常常,去幫助;總是,去安慰。”
這些文章中,你可以看到別人的苦痛,知道自己的幸福,或者説有共情,因為人性是相通的。我希望通過這些故事,讀者(患者)可以理解到醫學的侷限性和醫學的蒼白,促進醫患間的相互和諧。醫學並不是萬能的,比如死亡,是每個人都要面對和經歷的。無論你如何努力,這一步都會走到你的面前,但你如何去面對甚至對抗它,其實是我們每個人應該從中讀到的。因為在中國,死亡教育現在是缺乏的。
《見證:一個協和醫生的温情記錄》,譚先傑 著,中華醫學電子音像出版社2018年4月版
新京報:這幾年,國內出版界也引進了一些國外醫學紀實類作品,比如阿圖·葛文德醫生的書等。你如何看待這類作品?
譚先傑:我認為這些作品很不錯,文筆很流暢,翻譯得也很好。但説實話,國內醫生寫的紀實類作品並不是很多。我曾經認為我的《見證》是國內敍事醫學當中很好的一個冊子,但我沒有推(這本書),也許過幾年回過頭來看,人們會意識到這本小冊子在敍事醫學中的價值。國內有些作品寫得太正了,太正就意味着太假。我認為應該還原醫生和患者的真實,真實的醫生,真實的交流,它會引起公眾的共鳴。
新京報:你説《一台手術背後的故事》當時在公眾號上發佈之後,引起的關注是出乎你意料之外的。那麼,回過頭來看,為什麼它能引起廣泛的關注和共鳴?
譚先傑:《一台手術背後的故事》發佈後真的是出乎我的想象。這個故事為什麼能夠引發廣泛的共鳴,我覺得是因為它體現了一個醫生的真實心態,不是現在宣傳中的醫生,高高在上的完全脱離了實際的“白衣天使”。(首先)講的是一個醫生面對一台困難手術的擔當,這是必須要做的。第二是他的糾結,這台手術做砸了怎麼辦?現在的醫患關係已經到了醫生也輸不起的時候。任何一個醫生,可能都會在他的行醫過程中碰到一台或者多台這樣的故事,可能會引起他們的共鳴。
而對於公眾的共鳴,我認為,他是看到了一個醫生真實的一面,尤其是我寫到的,我回家之後看到老婆留的紙條:“飯在鍋裏,菜在微波爐裏,自己熱一下吃。烤箱裏有一隻蝦,別忘吃!我倆出去遛彎了,一會兒回。”看到這些,你就會覺得醫生不是萬能的,他只是一個普通人。任何一個行業,都是普通人,人與人之間是相互服務、相互需要的關係。給醫生過多的壓力,或者道德綁架,我認為並不是一件好事兒。
2017年6月6日,譚先傑在個人公號發表文章《一台手術背後的故事》,一個腹部有30釐米的腫瘤的29歲患者前來求醫,腫瘤去除風險很大,看過的所有醫生都建議來協和。譚先傑決定動手術,不然病人沒活路。
新京報:你的微博和公眾號都有許多粉絲,另外也有一些醫生在社交媒體裏發聲成為“網紅”,關注度給你帶來了哪些方面的影響和改變呢?
譚先傑:“網紅”都是遠香近臭的效應,就是遠方的人,不太認識你的人,他就對你挺好的,身邊的人或者同事,他並不一定這樣認為。他可能會覺得你不務正業,或者對你在網絡上面“裝”還是“不裝”,都看得出來。所以我在網上,從來都不裝。
你可以看到,我在網上除了是一個醫生之外,還是一個普通的男人,也喜歡看美女,也喜歡品美圖。我在寫一些非常正經、正能量文章的同時,隨後我就會來一篇比較不着調的小段子。我就是想讓大家都知道,醫生其實也是一個很真實的人。
關注度給我帶來的影響,既有好的,也有壞的。對我來説,文字是永存的,能夠留存下來。所以不管別人怎麼樣,我還是幹我自己喜歡乾的事兒,因為我有一個底線,在幹這些事情的時候,我的心是善良的。
醫患溝通
中間橫着健康和生死
採寫 | 何安安
受訪人:常青
醫學博士,畢業於中國協和醫科大學八年制醫學系,在美國做博士後研究三年。後回國任職於知名跨國製藥公司。以筆名謳歌、豐瑋出版《醫事:關於醫的隱情和智慧》《協和醫事》《如何老去》,小説《九月裏的三十年》及《B.A.D.》等。
新京報:你當年從協和畢業之後,沒有選擇做一名醫生,但卻寫了《醫事》《協和醫事》等幾本關於醫療的書,主要的動力和訴求是什麼?
常青:我一直傾心於文學創作,更想寫小説,但覺得那時自己還沒有準備好。於是先寫了兩本有關“醫”的書,也算是以另外一種方式實現了自己17歲報考協和時的那個懸壺濟世之夢,彌補當初離開醫生行業的遺憾。
2006年出版的第一本書是《醫事:關於醫的隱情與智慧》。當時大眾媒體中越來越頻繁地出現關於醫患的負面報道,加之親眼目睹的醫生老師、醫生朋友的生活,我覺得,如今中國,去看病的病人不開心,給病人看病的醫生也不開心。也許是搖滾青年的本質暴露了,我希望説出一些背後事實,保持一些理性判斷,並做出一點改變。中國的醫患關係,太畸形了,其實雙方都有一些信息的矇蔽,或者自己選擇不探究本質。
《協和醫事》寫於協和建校九十週年,是憶古,也是對當下的一聲嘆息。我查閲了協和的編年史、關於協和名醫的各種傳記和自傳,通過世界上對協和建校的記錄,儘量客觀地還原一段歷史。
新京報:醫患之間的緊張關係,一直是這些年很受關注的議題。從你寫《醫事》到重版,再到現在,也很多年過去了。你覺得中國醫患之間的認知和溝通發生了哪些變化?
常青:寫《醫事》這本書,當時是希望建立起病人和醫生之間的相互理解,通過講述現代醫學這一學科的發展歷程、當下中國的醫療體制、市場和資本的侵入,揭示醫生的職業生活中有哪些不為人知的隱痛,讓醫生這個行業重獲尊重。另外一方面,我也希望用自己的專業知識告訴讀者們,一個普通人如何比較聰明地看病,如何用最舒服、最安然的方式去面對身體和疾病。但這麼多年過去了,中國醫患之間的溝通,並沒有變得更好。
在人文和情感的層面,我認為好的醫患之間溝通,第一位的是人情分,也就是醫生表示關注和同理,有時就是一句話和一個動作。而病人呢,能對身體和醫療有一些基本常識:比如瞭解身體的衰老,瞭解醫學並非萬能,瞭解西醫的一些決策風格。
《醫事: 關於醫的隱情與智慧》,謳歌,北京出版社2006年6月版
新京報:不論是紀實性的圖書和紀錄片,還是以醫學為題材的小説、影視作品,都會對大眾、對醫療、對醫生羣體的認知產生不小的影響。你覺得中國現在的環境下,需要怎樣的作品?你還有新書的計劃嗎?
常青:需要一些具備一定專業素養、在基本常識正確的基礎上的更立體、更豐滿的呈現。在中國,這樣的作品還是相對較少。
我本人不會對這樣作品的影響力抱有過高期待,因為涉及醫療,就會涉及與人有關的健康還是疾病,以及生命的終極問題,有一些是文化基礎、思維方式的根本問題,如果這些不解決,單是小説、影視創作,很難產生本質的改變。
新京報:你沒有直接從事醫生職業,但在醫學院的訓練和實習,對你看待人生、看待生死、看待醫患關係產生了怎樣的影響?
常青:“解剖學之所以對我具有雙重價值,是因為它在滿足我求知慾的同時,也教會我如何忍受令人厭惡的情景。”如果跟普通人相比,怎能不説又多了份冷靜?在面對身體時,醫生是最職業、最地道的“解構主義者”。這種情緒天長日久之後,會讓接受過醫學訓練的人在對待不少事上,將“賦予的喻義”與“客觀存在”進行嚴格、冷靜的剝離,看待人生、生死,會更多一些終極感。
新京報:大家經常會提到溝通是醫患關係的核心,但在現代社會,溝通也並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情。站在醫生和患者不同的角度來看,如何才能讓溝通這件事變得順暢起來?
常青:溝通不易,但雙方可以努力,往前多走一步,多瞭解對方視角一點點。有時,哪怕是一點小技巧,也會讓溝通變得稍微順暢起來。這些,其實在很多大公司的職場培訓中,已經涉及很多了。只是醫患溝通這件事,中間橫着健康和生死,比我們生活中的其他溝通難度要高一些。但至少,它應該是雙方努力的事。
患者沒有義務去理解醫生
採寫 | 李妍
田吉順
曾在浙江大學醫學院附屬婦產科醫院從事臨牀工作十年,任主治醫師,處理高危孕產婦及難產患者逾萬例,同時長期致力於醫學科普工作,是知乎大V,現任丁香醫生醫學總監。最近,他的《產科男醫生手記》一書出版。書中講述了他十餘年從醫生涯中在產房內外經歷的一個個真實故事,也記錄了他對現代醫療和醫患關係的思考。
新京報:為什麼在作為一名醫生的本職工作之外,你願意花費許多精力在知乎上回答問題,以及寫書出書?
田吉順:最早是因為我看病時發現大家問的問題其實都很相似,我就想,我把這些寫下來發到網上,能被更多人看到的話,接下來再來問我類似問題的概率就會下降,那我就可以省事一點。
新京報:之所以會出現這種狀況,是不是因為我們在醫療方面的科普,包括醫患之間的交流還是很不夠?
田吉順:其實是出在誤解上。醫生認為患者應該知道,但患者並不知道;患者以為這是什麼樣的,然後醫生沒有那麼做,患者就覺得醫生怎麼能這樣?很多誤解就這樣出現了。這種信息不對等是有必要去彌合的,儘管不可能做到完全對等,但可以降低它的程度。這不僅對患者有好處,對醫生也是有幫助的。
新京報:《產科男醫生手記》嵌入到了一個個真實的故事當中,這讓它更好看。能感覺到你為了講好這些故事,是花了心思的,寫作的時候是非常注重這方面嗎?
田吉順:對,你不能只站在醫生的角度去講。從患者角度來説,我對你説的東西不感興趣,你一定要塞給我,我就不想看了。大家都愛看故事,在消遣的過程中,能夠不那麼有壓力地獲取一些科普信息,這是相對更容易讓大眾接受的形式。
《產科男醫生手記》,田吉順 著,浙江大學出版社2019年1月版
新京報:這種視角和敍述方式上的選擇,是你這幾年在網上和大家交流的過程中積累的經驗嗎?
田吉順:我在知乎時間蠻長了,越往後越會發現自己之前的一些想法,是完全從自己、從醫生的角度出發的,認為大眾應該知道這些。之後慢慢會發現,這個角度是偏的,你應該去從讀者、從大眾的角度思考,他們想知道的是什麼?他們希望看到的是什麼?
新京報:這幾年國內的出版界也引進了一些國外的醫學紀實類作品,你有關注嗎?
田吉順:對,像阿圖醫生的幾本書,還有保羅·卡拉尼什的《當呼吸化為空氣》,以及《眾病之王:癌症傳》等等,我都看過一些。在我看來,這些內容還可以更實用一點,講得更輕鬆、更簡單一點。比如和阿圖醫生的書比起來,我可能更喜歡《當呼吸化為空氣》,因為在這本書裏,醫生本人也成為了患者,所以它後半部分是從一個患者的視角來寫的,但由於他本身是醫生,他又會非常好地感受到這種衝突。
新京報:那反過來,你覺得患者怎麼樣才能更理解醫生的處境和選擇?
田吉順:我認為患者沒有天生的義務去理解醫生。如果一個患者理解醫生,那你需要去感謝他;如果他不去理解,那這是他的本能,是人的天性。應該付出更多的是醫生,這是醫生的職業要求,是義務。醫生和患者能夠互相理解,這是一個理想,是最好的結果,我肯定是很期待,但是你不能去要求患者理解。
新京報:這幾年醫患矛盾、醫患衝突是很受關注的話題,這種衝突怎麼才能更好的化解?
田吉順:所以説這件事情是需要溝通的,我在書中一開始就説道,醫患衝突的很大原因在於,我們的共同敵人是疾病,只不過其中存在一些誤解。我們希望把這件事情真正的矛頭找出來,讓大家認識到醫生和患者應該是在同一個戰壕裏的戰友。當然在這一點上,醫生的認知應該是更清晰的,因為他畢竟受過專業的訓練。
新京報:你在書中談到醫學的不確定性,能就此再講一講嗎?
田吉順:大家會天然地認為醫學已經發展得很好了,總能解決各種問題,這是一種誤解。因為我們人類在自然面前非常非常渺小,人定勝天其實是不存在的,還是有很多無力的事情,你就是要去接受。
但是,人性就是希望有控制,只要有不確定性,就要焦慮,所以大家當然希望醫學是確定的。從患者的角度,這種期待是為了緩解自己的焦慮,是為了讓自己的心態更加平靜。另外一方面,其實也有醫生方面的問題,醫生有時候會過度強調醫學上的確定性,比如醫生跟患者講,什麼東西就導致了什麼結果,你現在這樣就是保胎保的……這樣的話説出來時,言外之意就是説我能夠控制結果,就是在給患者傳遞這樣的信息。這一方面,是醫生為了體現自己的專業價值,來體現職業上的價值,把醫學的能力誇大了。所以,無論醫生還是患者,都要做好和不確定性打交道的準備。
理想的醫療
需要循證、透明、共同決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