褚時健、牟其中身上那股勁兒_風聞

首發於公眾號：九鴉人物，嚴禁轉載

1

褚時健刷屏之際，我想起了中國商界另一個傳奇牟其中。

就為他們都是老年的身體，年輕的心臟，有那麼一股迷人的勁兒。

所以我首先想起的，不是牟其中當年那一連串令人眼花繚亂的驚世動作，而是這類場景：

2009年3月5日，滿頭白髮的牟其中在湖北洪山監獄廣場上看《南方週末》，這是他自訂的刊物之一。

他總之在圍牆之內，還要關注世界，關注大事，生怕隔絕太多，跟不上時代步伐。

他是既不服老，也不服輸的，年近七十，還有八年才能出獄，但他準備再幹二十年。

看着看着，牟其中感嘆：“當一個大國的領導人，真是太累太累。”

聞者失笑，而他，卻一臉的嚴肅認真。

牟其中1999年入獄，到此已經十年，這期間，中國企業界的著名人物，“德隆系”老大，號稱“中國第一悍莊”的唐萬新也來到這裏。

這位曾控股多家上市公司，市值達200多億的資本大鱷，當年靠坐莊操縱二級市場狂割韭菜，製造的股市神話已成“絕唱”，他恰恰也是在巔峯之際大廈崩塌，身陷囹圄的。

唐萬新被捕在2004年，轉到洪山監獄是2007年，當然也是監獄裏的“大人物”。但他初到之時，卻以能見到牟其中，為大高興之事。

因此唐萬新在一次自由活動中，就曾主動靠近牟其中示好，要藉手機給人家打，卻不料1米82的牟其中側臉看了看小個子，比他小24歲的唐萬新，一臉睥睨。他哼一聲，理都沒理。

大名鼎鼎的唐萬新那天被他的前輩偶像啪啪打臉，羞得就像小媳婦一般，獄友們親眼所見。而享有“民企教父”之稱的牟其中，那天打他臉的原因卻只有一個：

唐萬新的做法是“劫貧濟富”，這個人我不喜歡。

這似乎真不該是一個因鉅額“信用證詐騙”入獄，帶着中國“首富”、“首騙”雙重“桂冠”的人應有的表現。

2

改革開放以來，中國大地上誕生過無數創業神話。但潮起潮落間，大多數神話也很快都碎成泡沫，消失不見。

大浪淘沙，能留下的只有有限幾塊真金。

原因是多方面的，得天時之利的企業家們，在時代變化中，暴露出太多個人短板，無疑也是主要原因。小小的氣球容納不下太大的野心，終有一天要被撐破，啪一聲脆響，再也收拾不起。

褚時健跟牟其中不同，他是腳踏實地的實業家，最終是跌倒在人性方面。

很多人提到褚時健當年的入獄，都會用一句“在不該拿的時候拿了該拿的錢”，為他惋惜、辯護，這其實是不合理的。

正如一位網友所説，即便法律規定明天開始可以一夫多妻，你今天娶二房也是犯罪。如果道德法律可以不管過去現在，此地彼地，那這個世界一定將無規則可守，混亂不堪，非常完蛋。

當然，我們也不可將煙草的原罪加到褚時健身上，那些以褚時健為“毒梟”的人，肯定滿腦子大糞。

褚時健有功績，也有錯誤，這一點他自己也承認，但到了今天，功過其實早已不是他的重點。

他是作為一個人，一個生命現象，一種生活觀念、生活方式，一種人類精神價值而存在的。

60多歲成為煙王，71歲入獄，74歲二次創業，85歲成為億萬富翁，這絕對很燃。

一生跌宕，挫折無數，但“只要自己不想趴下，別人是無法讓你趴下的”，我最想要的墓誌銘，是“褚時健，屬牛”，這也的確很牛。

他真正是《老人與海》的主角，中國現實版的聖地亞哥，身上有人類最迷人的一種特質，所以那些偏只往資源上去靠的人，心裏也一定塞滿亂草。

就是白天給你亮亮的眼睛，你也會用它去尋找黑暗。

那個時代過來的人，身上帶着特殊的印記，異常複雜，但也往往有一個共同點，那就是不怕苦難，對待生活，對待生命的態度，嚴肅而認真。

即便是錯，也往往嚴肅而認真。

他們因嚴肅認真而起，也可能因嚴肅認真而倒。如果其中還有人能身倒心不倒，再因嚴肅認真又起，這自然就有了生活英雄的味道。而褚時健和牟其中，正是其中的佼佼者。

同樣是在巔峯之際落馬入獄，同樣是在無期中減刑直到出來，同樣都歷經挫折，都已年邁，又同樣都在年邁之際，依舊還能豪強萬丈，激情澎湃，初心不該，猶如少年。

這樣的人，任誰都不能不承認，他們身上有一股特殊的勁兒，常人難以企及。

這是一股什麼勁兒呢？它來自何方？這種人的生命為什麼能夠這麼燃？

時過境遷，功過不重要，做成多大的事其實也不重要，不管是何種活法，能夠活得勁兒勁兒的才重要，所以我覺得這才是我們最該探討，最該學習的地方。

3

相比之下，牟其中遠比褚時健更具個性，更富爭議，更有傳奇色彩。他也口無遮攔，什麼都掛在臉上，是那種最肯於袒露的人。

所以要了解那股勁兒，牟其中才是最清晰，最豐富，最有意思的標本。再加這幾天褚時健已經挖掘無遺，説得太多，那我們不妨就來個轉向。

年輕人一般不瞭解牟其中，我們先來看看他那令人眼花繚亂的傳奇經歷。

牟其中1941年生人，祖父、父親都是四川頗有實力的企業家。他是偏房所生，據採訪過他多年多次的《南方人物週刊》記者王燕青判斷，牟其中一生以父親為偶像，很多動機都來自於獲得父親認可，並超越父親的渴望。

他父親是位慈善家、愛國者，崇尚“一品商，二品官”的理念，這些都給牟其中帶來很大影響。他的存在感，從小就生在他父親那裏。

牟其中一生三次入獄，加起來23年，他差不多一生最好的時光都在獄中。

第一次，1975年，因組織“馬列主義研究會”，被判反革命罪入獄四年半。

那是一個全民政治熱情飽滿的時代，年輕人都想驚天動地，很多人不知道的是，牟其中曾帶着“研究會”的一羣青年上山。

上峨眉山，到報國寺，尋求報國良方。

達則兼濟天下，這是他父親經常灌輸的理念，牟其中也從小就想轟轟烈烈。他就是在獄中，也還是要跟人合寫一篇《中國往何處去》，結果就因為這，差點被槍斃。

而他那時不過是萬縣玻璃廠，一個小小的鍋爐工。

牟其中研究馬克思主義是認真的，他一個字一個字地摳，直到能背得滾瓜爛熟，產生自己的東西。這些後來都成了他經商的思想武器，他覺得別人都沒讀懂，讀好。

牟其中出獄後不久，曾再次來到報國寺，沒有人知道他在那時，真正會想些什麼，但他肯定是有某種情結的人。

他對生死的態度，倒在那裏有過一次閃現。

下山後，他站在馬路牙子上，“在一個不經意的瞬間”，曾“輕描淡寫地對一個不經意的人（王燕青）”，説了一句話：我想過，如果身體不行了就自殺。

他當初為了能活着走出來，繼續做事，一直在拼命健身，那種樂觀、頑強絕對牟式。可他居然還有自殺的打算。王燕青説這是一種通透，而我覺得，這更是一種尊嚴和自由。

牟其中一向桀驁，崇尚自由、自控，他是不肯有仰人鼻息、被人支配的時候的。

這是梟雄、硬漢的特質，與牟其中的江湖氣非常吻合，是他成就的條件之一，但也是他的短板。剛愎自用，往往線條太硬，不合常理。

第二次，1983年，因為“買空賣空、投機倒把、牟取暴利”。

牟其中1979年最後那天出獄，兩個月後就辦起了一家“江北貿易信託服務部”，“自願充當中國經濟改革的試驗田”。

剛剛出來的牟其中，不只是只能做當時還被人瞧不起的生意人，他也真有商業意識，真還是那樣狂。一個300元起家的財富神話就由此開啓。

1982年，牟其中的“萬縣市中德商店”已經走在全國前列，他的電器，城區三天可換，鄉村一週可換，他還代購、代銷、代組織、代託運，靈活多變，什麼都幹。

這一年，前衞的牟其中他們據説掙了八萬元，這在那個時代算一個天文數字。不幸的是，下一年，當他從重慶一家半停產的軍工廠弄出一批座鐘銷往上海時，他被人盯上了。

於是他又進去將近一年。

但這一次，牟其中卻是靠給中央領導寫信，和獄中寫的一系列文章引起社會廣泛關注，出獄的。這使他一下子就成了中國改革開放的先鋒人物，創業名人。

牟其中名號很多，狂人、神人都是，牟其中的狂正好遇到了特殊的歷史機遇，於是他的開掛也就逐漸開始。

4

狂人牟其中，來自企業家家庭，薰陶不同，思路開闊。他關心政治，又排斥政治，熱心經濟，又天馬行空，不着邊際，這是一個有着常人難以理解的精神世界和行為的人。

牟其中是一個玩空手道的絕頂高手，堪稱大師，他給空手道賦予了新的意義。

他認為：“‘空手道’是對無形資產尤其是智慧的高度運用，而這正是我對中國經濟界的一個世紀性的貢獻。”

而錢在他眼中，也不過是一種商品，“銀行是賣錢的商店”，所以他從一開始，就表現出驚人的氣魄，貸款如流水，“世界上沒有辦不到的事，只有想不到的事。”

他真是這樣做的，後來也把這句話書到了北京南德集團大廳門口。

錢給他帶來的挫折大概只有一次，那次據説他自殺的心都有。

1984年12月，他剛剛貸到1千萬，買了船、房和機牀，準備大幹一場，轉年1月份就信貸緊縮，錢要收回，這一下子把他逼到絕路上。

當時變化多端的政策很令人頭疼，但那依舊是一個“野蠻生長”，機會無限的時代，正適合牟其中這種智慧。

到北京上訪的牟其中，一聽説整裝冰箱不準進口，立刻知道機會來了。他迅速找錢，開信用證，以智能機械的名義從南韓進口了1萬台冰箱。

這一年的暴利使牟其中順利度過難關，嚐到甜頭，他從此就經常這麼幹。

實業不行，就用“智慧經濟”、“創新經濟”挽救，牟其中後來説，他曾用這種方式度過六次危機。

牟其中乾的最大一筆，當然就是那場聞名天下的“罐頭換飛機”貿易。這事很多人認為，只不過是特殊時期的偶然成功而已，但牟其中是堅決不認的。

“這些人缺乏起碼的哲學素養。偶然是必然性的另一種表現。如果説不是長久的這種積累，就想不出這個事兒。”

這好像也真是。

誰能夠在火車上跟人閒聊，聽一個河南人説面臨解體的蘇聯要出售一批圖-154，但找不到買主，就立刻心思大動，行動起來，放棄原有業務，在北京租房，專門進行？

那是1989年，大多數人連國內貿易都拎不清，牟其中用2個月的時間，終於探聽到剛開航的四川航空需要，立刻七拐八拐找了過去。

賣方買方都有了，一方是國企，一方是老外，國際貿易加飛機貿易又是一個限制領域，又有哪個來自小縣城的平頭百姓，能夠一手託兩家，順利達成協議，再山東、河南、河北、重慶、四川等地迅速組織起500車皮罐頭、皮衣等等，咣咣運出，換回4架飛機？

那一架可是要五六千萬的，這看上去不過是最原始的以貨易貨貿易，但這種奇想，這種運作，在那個年代並不容易，這種事也只有牟其中敢想。

這樣的事，只有他幹了，並引起轟動，你居然能説它純屬偶然？

然而這個巨大成功，卻也是牟其中悲劇的開啓。

一個貿易天才，卻偏偏有宏大的實業、科技理想。一個實業總是賠錢，總要用所謂的“智慧經濟”、“創新經濟”去維護，去救急的人，卻偏偏就是放不下某種“宏大”觀念。

這種招數用慣了，數試不爽，就會被當做真理，形成不良循環，這很危險。

自信膨脹之下，如果這個人還有一口吞天的野心，不怕天女散花，相信只有想不到，沒有做不到。

還把這發展為“資本運營”的真髓，融資圈錢用於某種大理想的合理妙方，並無視時代的發展變化，政治經濟環境的逐步完善，那他就更加危險。

早期的企業家們，大都栽倒在“一招鮮”上，他們把某種成功，固化為模式，環境變，行為方式不變，結果就被變化衝得丟盔卸甲，七零八落。

他們也都太相信遊戲的潛規則，忘了樹大招風，潛一旦變顯，規則就難以站立的警示。

這是時代和人性的陣痛，但時代照樣發展，個人卻可能就此長痛不起。

5

牟其中出事之後，四川航空的拍賣中，那批飛機成了“走私飛機”。

沒有人知道牟其中在這場“走私”中到底賺了多少錢，但牟其中由此完成原始積累，一舉成名天下知，這是一定的。

這之後，他可就真再擋不住了。

1992年，牟其中要出資150萬獨家贊助“華人經濟論壇”，還要投資5000萬在全國每個縣建一個高蛋白飼料加工廠。

1993年，南德與重慶大學達成協議，要聯合辦學，還要把重慶火鍋推向世界，5年內賺1000億。

同年，牟其中那個著名的開發滿洲里，建設“北方香港”的大計劃也高調開啓，説是要投資100億。

同年，牟其中還跟張家界簽署了協議，將投資10億進行區域開發。

1994年，牟其中要投資100億建一座118層高的大廈，還在陝北説要投資50億，他那中華巨塑、世界華商大會、南德別墅三大項目，也在此年宣佈。

1995年，他在演講中説要投資5個億，辦一所南德儒商大學。

1996年，牟其中除了要投資2億改造遼寧三家國企之外，一個《流浪地球》般的偉大構想也閃亮登場：炸開喜馬拉雅山，把印度洋的暖濕氣流引進祖國乾旱的大西北，讓它變成降雨區。

當然，他同時還要投資570億，在橫斷山脈建起一座攔截大壩，讓黃河再次浩浩蕩蕩，他同年也曾宣佈，已經成功控股總造價1億美元的“國際衞星-8號”。

他甚至還要在5到10年，躋身世界10大企業之列，將用最終建立起的“幾十個高新技術壟斷、行業壟斷的大型跨國企業集團”，“進行國際金融操作，獲得更多資金，又開始下一輪循環”。

似乎，他的“智慧經濟”模式，將很快就施展到全球了。

……

牟其中那幾年就彷彿是一位雷公，動不動就往地球上扔閃電。他有張儀蘇秦的口舌，又有哲學家的天賦，還總是在帶着一身霹靂電光遊走，於是乎，全中國都被他搞暈。

那些年，南德集團的業務涵蓋廣泛，幾乎無所不包，它國內外的分公司據説多達20多個，此外還有7個研究所，貿易伙伴更是遍佈世界各地。

然而，集團內部的人卻知道，這都是空架子，很多單位只有一個人，甚至好幾個單位只有一個人，牟其中一直都是在用“智慧性項目”吸引貸款，他那些所謂的資產，都是自己説的。

但是，1995年，《福布斯》卻把牟其中列入了1994全球富豪龍虎榜，大陸富豪榜第四名，《財富》雜誌更將他捧為“中國第一民間企業家”、“大陸超級富豪之首”。

緊接着，1996年1月，那部著名的《大陸首富發跡史——牟其中》，也由作家出版社隆重推出，這些再加上先後出版的《牟其中之謎》、《商海鉅子牟其中》等等，使牟其中隨即成為中國企業界最有影響力的人物。

牟其中當然也不是什麼都沒幹，他有理論建樹，不好聲色犬馬，也肯於扶持創業，分享資源，這是很多人願意追隨他的原因，這其中後來出了許多著名企業家。他那些奇想，立足的也都是別人不敢想，想不到，卻體現了某種大關懷，大境界的東西。

他當時乾的主要是這些：

南德集團與英俄等國所進行的衞星項目合作是實實在在的，有的也已經開始產生收益，但是這些項目後面卻基本都因為南德國內變故而轉讓。

南德集團與滿洲里的合作也是確實進行的，滿洲里市曾以優惠價劃給南德十平方公里的土地。這些土地因南德變故也曾被收回，但據出獄後的牟其中説，那還是他的，至少值100億。

牟其中在2018年年底，還曾對《後窗》記者提到他當年在北京建的那200多套房子，説那也還是他的資產，他現在融資的條件。

“是我的地方，為什麼要給我拍賣啊。只不過我現在沒工夫去跟他要。”

南德集團在滿洲里建設開發的國際公路口岸，也在1998年11月通車，但因為南德那時已遭到審查，剪彩儀式上，並沒有這個投資方的身影。

大體上，牟其中和他的南德集團，當時就這麼一種情形。

6

南德危機始於1997年9月，突如其來，掀起驚濤駭浪的是一本雜誌的增刊。

《大陸首騙牟其中》，這個標題驚心動魄。

內容也驚心動魄。“3個曾經投奔南德的高級打工仔冒着被追殺的生命危險”而寫，細節驚人。

那封面上的九個字，更有雷霆萬鈞之勢；“牟其中不亡，天理不容。”

此書直到1998年8月，北京市新聞出版局才下達《通知》，表示要“將盜用《市場法制導報》專刊非法出版《大陸首騙牟其中》一刊的作者及相關人員全部緝拿歸案，繩之以法”，但這一年的影響已經無法消除。

而且這個命令似乎並無結果。

一本地下刊物橫空出世，堂皇行市達一年之久，最終無疾而終，但一位企業家的名譽封殺卻已完成。牟其中就是這樣被拉下神壇，先於法律定罪，成為可恥的“詐騙大師”的，那之後，他就陷入困局。

這前後，實際上有關部門對他的調查、布控，的確也已在進行，這就使他更無解決可能。

南德集團利用虛假操作，先後以騙開信用證的方式，從中國銀行湖北分行涉嫌詐騙7507萬美元的行為，實際發生在1995年。

97年1月，有關部門就已發出緊急通報，南德集團“經營不善，已出現高風險。高負債”跡象，但是“首騙”牟其中，卻還在大放衞星。

南德集團將在6到8個月內，生產出運轉速度為10億到100億次的電腦芯片！這個目標在當時彷彿天方夜譚，就是今天也沒有達到，還想故技重施的牟其中，其實是搬起石頭砸自己的腳。

他的話專家們是不認的，就像官方不認同他説的負債不成問題一樣。

牟其中是“絕對不生產商品的”，只做資本經營、“智慧項目”，他把空手道當“智慧文明經濟的新遊戲規則”。

於是攤子鋪得如此之大，彷彿夢幻世界的南德集團，和既有點像唐吉坷德，又有點像實在而又虛幻，宏偉而又荒誕的電學大師斯特拉的牟其中，到此就再也無法倖免。

1999年1月7日，牟其中的奧迪車在門頭溝被交警攔下，隨後警察出現，不到三分鐘，就將他迅速帶離現場。

路上無人發現，牟其中基本平靜。他身上的信件顯示，這個結果在他意料之中。他已經在請人照顧他的孩子。

相當有趣的是，這一年，也是胡潤首次來中國發布“中國富豪排行榜”的一年，他在發榜前幾天，才知道牟其中已經被捕。

但是更改已經來不及了，胡潤只好在發榜同時，註明了原因。

那年的牟其中排位16名，資產10億人民幣。

意味頗深的是，人人喊打的“詐騙大師”，在那些企業家、財經人士、媒體眼中，卻是另一種面目。

對牟其中尤其熟悉，褒貶各有的馮侖説：“牟其中作為非常複雜的一個人，作為中國最早的民營企業家，很具有標本的意義。一個人在一個時代能夠迸發出的光芒，其實就是這個時代的光芒。”

又曾説：“牟其中的悲劇性在於要用衝撞體制的辦法不斷證明自己的強大……”

吳曉波説，牟其中是一個典型的“集思想啓蒙的先知者與商業運作的矇昧自大者於一身”的人。

有媒體説：“無論你是否喜歡牟其中，在被捕入獄前，他被公認是中國企業家羣體中最有個性、最富爭議的民營企業家；入獄後，又成為最不服輸、最不氣餒、廣受社會關注的囚犯。”

……

他們似乎都沒有説牟其中是騙子。

7

商場上桀驁無比的牟其中，在監獄中倒是循規蹈矩。洪山監獄的考核據説非常嚴格，但他沒有一次違紀，經常受到表揚。

他的刑期就因此由無期減為18年。

但是這決不是説，牟其中就改變了性情，已經認罪。相反，他堅決不認。

被判8年的唐萬新，當初僅一年左右，就保外就醫，後來因財經網報道，各方壓力，有關方面問責，才又重新回去服刑。年紀大了的牟其中當然也有這種機會，甚至很早就有，但他就是不用。

他堅稱無罪，一直在不斷申訴，一再表示自己要清清白白走出去。

他甚至在得知兒子於美國生病，需要錢做手術，獄方主動要他申請保釋時，也依舊拒絕。提交申請的前提是默認有罪，而默認的結果就是一輩子成為詐騙犯，他是不肯的。

這件事一度弄得父子關係緊張，牟其中據説既曾為此哭過，也曾為此突發腦溢血。那一次他自己都覺得大劫難逃，但他終於挺過來了。

最初入獄的牟其中因為寂寞難耐，居然曾捉一隻蟑螂放在紙盒裏，意圖讓嘩嘩的響聲被獄警當成挖地道。他並且説，當警衞跑來，喝令他立起時，他非常高興，可見某種寂寞、痛苦、絕望，他也曾經有的。

這就跟褚時健在朋友來看他時，要人抽完這支煙再走，一種心境。

但是牟其中很快就調整過來了，他反思、健身、讀書、寫作，每日不停。

牟其中的健身是很驚人的，他每天早上都要圍着監獄的籃球場跑幾十圈，中午則來回爬樓梯幾十趟，那據説相當於一座紐約帝國大廈的高度。

此外，他還不管冬春，無論多冷，都堅持洗冷水澡，做自編的健身操，他的這個習慣到現在也沒有改變。

他説他從來不懷疑自己能夠出去，而且他還要再幹上20年，他就為了這個，要拼命活着。入獄時就已經快60的牟其中，他和褚時健到底是什麼做的？

74歲的褚時健，那時候疾病纏身，有時候都要揹着病袋出門。橙子要6年才能結果，他為了什麼，為了誰？難道就不怕半路去世，什麼都看不見？

一個國營企業家代表，一個民營企業家代表，這兩個人的性格也非常不同，但是他們在這一點上，卻完全一致。

牟其中那時候的寫作常常超過12小時，寫的大都是政論、經濟類文章。他很少與人交流，只除了幾位特別熟悉，他也看得起的人。

他曾經對獄友鄭毅説，他出去要辦一所南德醫院，給富人提供最高貴的服務，對窮人收取最廉價的費用。

他有一次還曾説：“我不着急中國趕超不了美國，我着急的是中國人學不會做一個好富人的本領。做好一個窮人，有骨氣就行了，做好一個富人則需要巨大的智慧和仁慈的靈魂。”

這些話從一個監獄服刑，出去後怎麼的也年近80的老人，“中國首騙”口中説出，聽上去是那麼不可思議。

王石其實不只去看過褚時健，牟其中那裏他也去。牟其中服刑期間，很多企業界名人及媒體記者都常去看他，取經解惑。

企業家們都太累了，經常會遇到困難，感到悲觀，他們有時候甚至就為問他為什麼身體、心態會這麼好，為什麼就什麼都壓不倒。

他的江湖地位其實一直未倒。

這讓監獄裏的很多人都曾預言，牟其中出獄，一定會有上百家媒體記者，和三十多位大名鼎鼎的企業家來接。這看上去又是一件不可思議之事。

8

牟其中是2016年9月27日出獄的，他的案件現在似乎仍無定論。

他確實會見了許多企業家，這些人曾向他道出各種企業困境，像面對救星一樣，請他指點。據説，有一個90後曾專門從美國趕來，自稱牟其中是他的人生偶像。

牟其中不大能看好專家學者，他認為他們是“專門教小鴨游泳的母雞”。

他曾告訴王燕青，他敬畏生命，但不信命，人生必須由自己掌控，哪怕是在18年的監獄。只有這樣，他才有能力為別人的人生爭取和創造點什麼。

他還説，他對於時代和個人，傾向於郭沫若的説法：“這樣的時代有這樣一個人；有這樣的一個人，生活在這樣一個時代。”他是屬於時代，緊跟時代，甚至要創造時代的。

2016年已經75歲的牟其中，步伐矯健，爬山都不累，每天都在跟各類人物交流，彌補缺失，尋找時代感。他那時就已經開始籌劃重開南德實驗了，表示首先要設壇講學，開始創新、創業雙創教育，幫助那些失敗的人，重新站起，讓更多人走向成功。

智慧經濟生產方式的課程，是他在獄中就準備好的，他也早為南德的其他計劃做了準備，所以他在2018年年底，跟《後窗》記者説的就是，經過出獄後的一年準備，他的南德計劃已經開啓。

牟其中仍舊有很多支持者、追隨者，有人投資，要繼續他的滿洲里事業。有朋友曾勸他安度晚年，不要再折騰了，但他説，你們太悲觀；世界在不停地進步，現在已經不用如履薄冰，這是最好的時代。

記者曾問他18年怎麼過來的，如何保持狀態，他回答：“18年我就等待一天，天天就是跑步，爬樓，讀書，就是為了今天的繼續幹。”

他居然還曾説：“我現在最感覺不到壓力，沒有不成功的可能性。”

記者又問，你有沒有想過，如果沒有被抓，現在會什麼樣？

他回答，可能早死了。沒有第一次被抓，我會按照一般規律走，退休領工資，無所事事，或者吃飽飯都困難，或者疾病纏身。

他和褚時健一樣，都對經歷沒有怨言，都覺得苦難是一種財富。他認為一切都是“走上路了”造成的，人是被推着走，沒有辦法的事，他並不是什麼家。

牟其中當年發財之後，其實曾多次有過停下的念頭，但每次都被他戰勝。他覺得有錢就不幹了，就去玩，就去養老，這太自私，也不符合他的內心需求。

他説賺錢增強了他的自信，他在一次次誘惑中強化了內心目標，要找到一條使國家富強，人們擺脱貧困的方法。人只有擺脱貧困，才有資格去談什麼獨立、自尊、自由、平等。

牟其中恰也是經歷過貧困的，他知道那種滋味，他更經歷過豪富，也有尊嚴的體驗。

牟其中依舊像有人説的那樣，什麼事到他嘴裏，都會變成天大的事，他不乏宏觀、宏偉，但忽略常識。

他現在的計劃是否依舊不靠譜？能否真正實現？這誰也不能確定，似乎也並不重要。

牟其中無論如何，無論到什麼年齡都還是那股勁兒，這是極其罕見的，一個人如果始終有這股勁兒，那他就永遠不老，永遠不敗。

這倒不在於大人物、普通人，他做的是哪類事，哪怕就只為快樂活着也好。

9

到底該如何評價褚時健和牟其中？

吳曉波説：“‘褚時健現象’是一面鏡子，照得見轉型時期的中國商業界在法制觀念和價值判斷上的模糊、矛盾與迷茫。”

馮侖説：“商業上的合理性和制度上的允許程度是直接相關的，必須有很好的配合。”

這兩句話既顯示了時代的症候，也顯示了個人的症候，其實既適用於褚時健，也適用於牟其中。

那麼牟其中、褚時健身上到底是一股什麼勁兒？他們的生命到底為什麼會這麼燃？

我認為這是一種鮮活的鋭氣、血氣，一種信仰，與個性、經歷、心胸、觀念、養成等很多方面有關，非止於所謂的企業家精神。

褚時健、牟其中都是很早就經歷過苦難，歷盡波折的人，禍福週轉，這個世界早已看遍，所以他們就受得了委屈，耐得住寂寞，頑強、樂觀。

從他們的經歷看，褚時健、牟其中，也都是成就動機強烈，有大抱負，使命感，不甘坐吃等死，無所事事，平靜接受命運安排，等待死神降臨的人。

他們心裏有不服，活着就為做事，就為證明自己能行。

他們因為心志，執念很重，總覺得自己有很多事沒有做，沒有做完，沒有實現。生怕來不及，一有機會就不肯放過。

但是他們因為經歷豐富，已經通透，也無執念。執念只是能夠下的執念。

這就跟證明心理一樣，到最後是為證明，也不是為證明，更多是長期的打拼，已經養成習慣。只要能夠，就會行動，總之，是決不可趴下。

苦難煉成硬漢，硬漢必有尊嚴，某種活法既已變成信仰，也會使他們不肯帶着恥辱、失敗、遺憾離去。除非是無法可想。

也可以這樣説：他們這決不是為挑戰侷限，這已經化為一種性格，他們的行為大多數時候，或許只像褚時健説的那樣樸素。

“很年輕的時候就知道，把每一天安排好，就是對人生負責，想的太多，沒有任何意義。”

只想安排好每一天而已，這只是屬於我的活法，某種程度上説，就跟別的老人年老之後，一直堅持寫作、寫字、畫畫沒什麼兩樣。甚至跟那些年老之後，只肯搬個小凳坐在牆根發呆都沒什麼兩樣。

我們的區別只在習慣不同，心志不同，養成不同，追求不同，活法不同。

但這種生命，無疑是高昂的，高級的，它的高級、高昂不在年老創業，做成大事，而在年老年少，血液都在暢流，都能沸騰。

歡騰流動的血，永遠是新的，鮮活有力的生命沒工夫去考慮生死，永遠充滿快樂，不老的神話就由此誕生。

惟其如此，我才能理解姜子牙為什麼80還要出山，百里奚到秦國為什麼會説自己不過70，褚時健、牟其中為什麼會沒有年齡感，不怕沒結果，怎麼着，都信心滿滿。

從這個意義上講，它又是這樣：

做事而已，負責今天而已，年老年少想太多都沒意義。我們做，是為了成功，也不是為了成功，是為了誰，也不是為了誰，是為了什麼，也不是為了什麼。

成事在天，謀事在人，活着就要摩擦，人生就是如此簡單。

簡單就是純粹，就是快樂，就是輕鬆，就是自由，就是性感，就是成功，怪不得人世間會有這麼多重刑犯般苦喪無趣的臉。

想多了，要多了，太複雜了啊。

文 | 九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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