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書房 | 再次大打出手,印巴到底什麼仇什麼怨?_風聞
已注销用户-中国政经第一刊2019-03-10 09:13
2月26日,印度對巴基斯坦進行了一場1971年以來的最深入襲擊,印巴局勢驟然升級。
印巴邊境再次陷入緊張,全世界的吃瓜羣眾熱議印度被擊落戰機的飛行員和巴基斯坦國防部長崩斷的褲腰帶時,全世界的地緣政治觀察家都將心提到了嗓子眼。印度和巴基斯坦到底是什麼仇什麼怨?
“我們幾乎無法將20世紀丟棄,但已經將它的各種爭端、各種理論教條、各種思想、各種恐懼在記憶裏悄悄抹去。”託尼•朱特如是説。
如今,這位當代傑出的歷史學家言猶在耳,印度和巴基斯坦的恩怨情仇要從印度擺脱英國殖民統治,擁抱獨立開始。
2015年1月6日,印度查謨,印巴衝突致邊境地區建築被毀。
對立
南亞歷史上沒有大一統的概念,印度在英國進行殖民之前就沒有徹底的統一過,是英國通過幾百年的殖民戰爭終於統一了印度,並且給印度的制度“換了血”,印度的宗教族羣衝突在所難免。
莫卧兒帝國末代皇帝巴哈杜爾·沙二世信仰伊斯蘭教,當他在1858年被廢黜流放後,殖民地當局決定在經濟和政治上全面扶持人數更多、順從程度更高的印度教徒,印度本土最初的精英階層開始形成。
1885年印度國民大會黨成立,簡稱國大黨,主要構成人員是英國留學回來的印度人和印度本土的上層階級,其中就包括日後成為印度國父的聖雄甘地和尼赫魯。
甘地和尼赫魯
甘地和尼赫魯領導下的國大黨成了一個印度教徒佔據壓倒性地位的組織。30年代中期,國大黨裏只有3%的成員是穆斯林,遠遠小於印度穆斯林所佔的人口比例。
政治權力上的多寡對比是印度教和伊斯蘭教衝突的表徵,背後的經濟和社會矛盾更是盤根錯節。
由於古蘭經嚴禁穆斯林從事金融貿易,在全國各地的印度教徒又辦事幹練,因此幾乎掌握了全部高利貸行業,穆斯林往往受到印度教徒的盤剝。
同時,伊斯蘭教宣揚在安拉麪前人人平等,原來信仰印度教的賤民皈依伊斯蘭教後,社會地位迅速得到提高,衝擊了印度社會的種姓制度。和諧的生活下潛藏着巨大的危機。
1906年,穆斯林精英脱離國大黨另立門户,成立了全印穆斯林聯盟。後來的巴基斯坦國父穆罕默德·阿里·真納早年也是一個國大黨人,後來則成為印度穆斯林的領導人。
真納
正是真納提出的“兩個民族理論”使得印巴分治成為可能,他明確主張印度次大陸的印度教徒和穆斯林是兩個民族,印度應分治為民族國家,給主要民族以單獨的祖國。
或許異國人很難理解印度人對身份認同的執着,然而那決定了“我是誰”的重要問題。奈保爾在《受傷的文明》中寫道:“種姓和宗教不僅是一種團體,它們徹底地界定了個人。個人從來不是自主的;他永遠是其羣體的一個基本組成部分,有着一整套規矩、儀式、禁忌的複雜制度。”
《受傷的文明》
V.S.奈保爾 著
宋念申 譯
南海出版公司 2013年10月
豆瓣評分7.9
但甘地和尼赫魯並不這麼想,認為印度並沒有嚴重的民族衝突,國大黨才代表全體人民,始終將穆盟看做是少數信仰伊斯蘭教的大地主的小圈子,對於他們謀求更多權利的主張不予理睬。
國大黨的傲慢與專權令穆斯林心灰意冷,他們恐懼獨立後遭受到印度教多數的迫害,轉而開始尋求獨立建國。
穆盟提出,一旦自治得以實現,將堅決抵制按照現有的省界劃分進行議會選舉,而要求將穆斯林人口最為集中的地區組合成一個新的政治實體,與印度教多數地區的平起平坐。
詩人兼哲學家穆罕默德·伊克巴爾將8世紀阿拉伯入侵之後的印度河谷地共同體命名為“巴基斯坦”,並以之作為全印度穆斯林爭取自治的地理邊界。
分裂
1947年6月,英國最後一任駐印度總督蒙巴頓提出了把印度分為印度和巴基斯坦兩個自治省的“蒙巴頓方案”,印巴分治的趨勢不可扭轉。
8月14日,真納和蒙巴頓在卡拉奇出席了巴基斯坦制憲會議的成立儀式,真納當選為巴基斯坦自治領的第一任總督。同一天下午,印度斯坦自治領也在新德里宣告誕生。
午夜來臨,嵌有“印度之星”紋章的米字旗從新德里的副王宮前降下,不列顛帝國在南亞次大陸超過300年的統治史至此畫上了句號。
1947年的印巴分治在南亞次大陸國家一直是個敏感話題,印巴之間的積怨和猜疑一直延續至今。
在西方人的認知中,英國人曾竭力維護一個統一的印度,印巴分治是不得已而為之,分治帶來的災難既非他們的意願,更非他們能夠左右。隨着越來越多的史料被髮掘,英國在印巴分治中起到的作用飽受爭議。
從來沒有訪問過印度的倫敦律師拉德克利夫負責領導團隊劃出國界。巴基斯坦獨立當天,國界線對外宣佈。
這條人為的分界線旨在快刀斬亂麻,但是卻助長了宗教分歧下的集體恐慌,造成了人間慘劇。
1947年的分治期間,印度教、錫克教徒與穆斯林之間爆發了大規模的族羣衝突,暴力使得100萬人被殺害,1500萬人流離失所,屍橫遍野,斷垣殘壁,慘絕人寰。
兩個政黨的根本目的都是擺脱英國殖民統治,實現國家獨立。但歷史卻如此弔詭:同樣的訴求最終南轅北轍,導致了國家的分裂。
真納於1948年9月11日病逝,沒來得及看到巴基斯坦自治領成為獨立的共和國。尼赫魯的評價意味深長:“過去幾十年裏,我常常對他抱有極度的不滿。然而如今再想起他,怨恨之情早已消退,取而代之的是深深的哀痛。他堅持不懈地推進自己的訴求,最終達成了目標,獲得的一切與他最終設想的又是多麼不同!”
災難
當22歲的舍庫普拉稻米市場工人克里珊·庫馬爾·肯納(Krishan Kumar Khanna)匆忙離開家,“我們離開時,只是把房門鎖上了,想着10天15天內我們就可以回來“。
沒想到,這一走就是70年。肯納的家庭信仰印度教,而當時他們的家在西巴基斯坦。
國境線強行擾亂了居住在印度教徒聚居區的伊斯蘭教徒舉家遷往新生的巴基斯坦,而居住在伊斯蘭教徒聚居區的印度教徒、錫克教徒則大批逃往印度。
歷史學家稱這可能是人類歷史上最大的政治性遷移,無疑也是最為暴力的一次。
肯納回憶道,“他們的血流到了街上,我跨過血跡進了屋子。即使在今天,我依然記得那些血色。走在街道上,血沾到了我的腳上,有人問我:’這就是你們想要的自由嗎?’”
肯納不能理解眼前發生的一切,畢竟幾個世紀以來,印度教、穆斯林和錫克教社羣一直和睦相處,“我們曾是團結的象徵”。
難以想象,一個街區裏白天還互打招呼的鄰居,晚上居然視若死敵,置對方於死地而後快,人們殺紅了眼,警察無力阻擋和處置,一切回到了無政府的原始狀態。
分治的暴力被很多人認為是無政府主義和自發的動亂,甚至癲狂。但歷史學家阿里·拉扎(Ali Raza)認為,還要認真檢討準軍事團體所扮演的角色。
混亂中,成千上萬土邦士兵重新拿起了武器,機槍和迫擊炮的戰地武器被用於攻擊特定地區的平民,以迫使他們遷移。
《自由與榮耀:1947年印巴獨立實錄》中記錄着:最悲觀的估計,旁遮普邦死亡人數在100萬至200萬之間……在拉合爾,原有的60萬印度教徒和錫克教徒居民只剩下不到1000人。
《自由與榮耀:1947年印巴獨立實錄》
[美] 拉萊·科林斯 著
李暉 譯
海南出版社2012年11月
豆瓣評分8.8
在這場快速的殺戮中喪命的印度人口數量,比美國人在第二次世界大戰作戰四年的陣亡人數還要多得多。 時任英國首相艾德禮説,被我們丟在身後的印度掉入血海。
仇恨
的確,分治前印度文化中的主流記憶裏並不包含敵意,反而是不同宗教間的尊敬與和諧。然而,無論是暴力的親眼見證者,還是此後的幾代人,分治重塑了他們的身份,甚至斬斷了他們與自己傳統的歷史。
是什麼造成了如此放縱的暴力?很難有令人完全滿意的方法來弄清楚這些事件的核心。回顧過去的時候,甚至施暴者自己都難以理解。
《資本之都:21世紀德里的美好與野蠻》的作者拉納·達斯古普塔評論道:“人們通過加入不同的宗教和種姓社羣瞭解自己,所造成的分歧和懷疑被所有統治政權利用(不僅是莫卧兒人和英國人,還有後來獨立印度的各個邦政府和聯邦政府),並具有可預測的腐蝕性結果。”
《資本之都:21世紀德里的美好與野蠻》
[英] 拉納·達斯古普塔 著
林盼秋 譯
南京大學出版社2018年8月
豆瓣評分7.6
分治帶來了什麼?或許是兩國宗教族羣的安全感,但廢墟之上重建的國土卻要面對一種文化意義上的衰亡,“一個社會的所有根基都灰飛煙滅了,由此其成員的自我也不復存在了。”
印度作家賈夫瑞(AliSardar Jafri)悲痛的詩句映襯出這道國家“裂痕”:
在血和淚、絕望和烈火之上,人們築起了藩籬
連太陽都被一分為二
當昨天的太陽跨越這道邊界西沉之際
自由的曙光已支離破碎
在這片播種仇恨、長出匕首之地
隱患
之所以追溯到印巴分治,是因為隱患就此埋下,關鍵問題是克什米爾地區(Kashmir)的歸屬。
根據“蒙巴頓方案”的規定,印度教徒居多數的地區劃歸印度,穆斯林佔多數的地區歸屬巴基斯坦。但對克什米爾的歸屬,卻規定由各王公土邦自己決定加入印度或巴基斯坦,或保持獨立。
克什米爾地區77%的人口為穆斯林,他們傾向加入巴基斯坦;克什米爾土邦王是印度教徒,他先是既不想加入印度,也不願加入巴基斯坦,但最後又傾向加入印度。
印、巴分治後不久,雙方為爭奪克什米爾主權,於1947年10月在克什米爾地區發生大規模武裝衝突,即第一次印巴戰爭。隨後的1965年、1971年又發生了第二和第三次印巴戰爭。
分治時流亡到東巴基斯坦的比哈爾穆斯林和孟加拉穆斯林之間的種族、語言、文化差異在政治經濟矛盾下,1971年演變成不可調和的衝突,在印度軍隊擊敗巴基斯坦軍隊的戰爭支持下,孟加拉國成立,巴基斯坦被分裂為兩國。
在2003年,雙方在克什米爾地區巴印實際控制線一帶達成停火協議。但近年來,克什米爾地區在克什米爾地區巴印實際控制線附近摩擦不斷,時有交火事件發生。
緊張
《經濟學人》在評論近年印巴關係的走向時,“每當印巴政治家向對方走近一步,一些麻煩事就會發生”。
1999年,印度前總理瓦傑帕伊乘坐巴士前往拉合爾,開啓了從德里至拉合爾的巴士客運服務。但這個轟動一時的“巴士外交”並沒有創造奇蹟,數月後,印巴在克什米爾地區爆發激烈的卡吉爾衝突。
其後的印度總理曼莫漢·辛格理性務實,深有意願改善與巴關係,但囿於權力限制和魄力不足,在其執政10年間一次也沒有訪問過巴基斯坦。
印巴兩國顯然都為這種零和博弈付出了慘痛的代價。軍事化的巴基斯坦政權無法維持和印度同等規模的軍費開支。據聯合國糧農組織的2016年全球飢餓指數記載,22%的巴基斯坦人是營養不良的。但巴基斯坦國家領導人聲稱,為了支持他們的核力量,他們願意“吃草”。
2008年以後,印度經濟一直維持着較高速率的增長,但印度宣揚的印度民族主義的沙文主義削弱了地區性領導能力。由於有了巴基斯坦的存在,印度在南亞的很多方針、策略實施不完全,甚至無法實施。自分治以來,印巴兩國關係一直就處在非正常化的狀態。
莫迪執政以來,印巴關係一路下滑。幾十年來,巴方堅持要改變克什米爾的控制現狀,而印方雖然口頭上聲稱巴控克區系巴方非法佔領,但實際上對目前的分治狀態是願意維持下去的。
《莫迪的世界:擴大印度的勢力範圍》
[印度]拉賈•莫漢 著
朱翠萍 、 楊怡爽 譯
社會科學文獻出版社2016年11月
豆瓣評分6.3
宗教分歧、歷史遺恨成為了今日印巴兩國跨不過去的心理門檻。兩國首都雖然相距並不遠,但即使到今天,新德里和伊斯蘭堡之間也沒有直達的航班飛機。
政治學者福山認為,正是印度由於宗教力量過強,阻礙了國家權力的正常發展,才未能產生強有力的政治國家。
尾聲
回到肯納的故事,他花了20年申請簽證,之前所有的申請都被拒絕,最終在一位有權勢的前軍官的幫助下成功。
92歲的老人步行走過瓦加(Wagah)/ 阿達利(Attari)口岸,這個全世界軍事化程度最高的邊界之一,兩個擁有核武器的敵對鄰國的唯一通道,半島電視台紀錄了這場意味深長的返鄉之旅。
分治70年後,92歲的肯納終於回到了當年匆匆離別的故鄉。
他的家鄉位於巴基斯坦旁遮普省北部的謝赫布爾,肯納凝視着小巷盡頭的一座小混凝土房屋,陷入了沉默。那是他曾經的家,如今居住着一户穆斯林移民家庭。
物是人非事事休,欲語淚先流。
“感覺就像走在旁遮普,不是在印度,也不是巴基斯坦。我很喜歡這樣,不會讓我覺得自己身處印度或是巴基斯坦。一樣的人,一樣的面孔,每一處都是一樣的,沒有什麼區別。”
肯納的遺憾與心願是千千萬萬印度人與巴基斯坦人的共同寫照。沒有宗教區隔,沒有國族對立。幾個世紀以來,無論他們之間有何種歷史矛盾,他們共有的那個世界都比隨之而來分裂的世界更加豐富。
人為給混同的文化生態做切割無疑都會招致災難性後果,歷史的教訓總是如此深刻,後人哀之而不鑑之,亦使後人而復哀後人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