派出所什麼時候成了最苦逼的單位?_風聞
观察者网用户_266908-2019-03-20 19:41
來源:微信公號“一隻有思想的烏鴉”
知乎上關於派出所有個形象的比喻:
説警察面對各種麻煩就像是抗洪,領導就是坐在指揮部裏的指揮員,機關民警就像幫助羣眾撤退的警察,巡警、刑警等等警種就像扛麻袋的武警官兵。而派出所民警就是扔到水裏堵口子的麻袋。
這個比喻讓我會心一笑。但細想想又讓人心酸,什麼時候派出所成了最無足輕重又須臾離不開的“麻袋”了?
在我剛參加工作時,覺得派出所還是一個很牛的單位——當年社會上的三教九流,誰要是認識一個警察朋友,特別是基層派出所的警察都是臉上很有光彩的事。彷彿認識了一個警察,就找到了一個靠山,家裏的大事小情都會去找這個警察出出主意,甚至幫忙。
小區裏住個警察,全小區的人睡覺都很踏實。
那時不僅是鄉村,城市裏大多數人住的也是平房,警察和轄區的居民都很熟絡,誰家的門都敲得開,誰家來了什麼人,誰家添置了什麼物件,都門兒清。老百姓有點什麼事也樂意找警察商量,參謀參謀,拿個主意。
我就親歷過這樣一件事:有一年在一個鄉村派出所鍛鍊,有一天,張三家的牛丟了。幾天後在另一個村的李四家找到了。張三上門去要牛,李四不給,説牛是自己的。這牛也不會説話,身上也沒有什麼特殊標記,倆人爭執不下,就報了警。
帶我出警的是個老警察,一輩子工作在鄉下。先問清原因,是不是偷的,再問問村裏的人,李四家確實也有頭牛,巧的是這頭牛長相和李四家牛幾乎一模一樣,村民也分辨不清。
兩個人爭執不下,怎麼辦?我那時剛走出校門,遇到這樣的事,一頭霧水。
老警察有辦法。把牛牽到兩個村子中間的位置,距離兩個村遠近都差不多,把牛繩往牛背上一扔,讓牛自己走。老警察和所有看熱鬧的一大幫人遠遠地跟着。
所謂老牛識途大約就是這個道理。這牛一邊慢悠悠地啃着草,一邊往張三家就走。進村、進衚衕、進院門、進牛棚,不是自己家的牛絕對不會這麼熟悉。
事情一目瞭然。李四還想找託詞,老警察一頓訓斥,説要不是看在鄉里鄉鄰的份上,今天就拘了你……
然後告訴李四,今天你去買幾瓶酒,算是賠個不是,晚上到張三家喝點,兩家別為這個事傷了和氣。我陪着。
那晚上,我跟着老警察喝了一頓大酒,時過二十多年,依然記得老警的智慧。
其實這種出警的過程就是一個警情的處置過程,不合各項規定,但有人情味。如果放到現在,警察只能告訴張三,不能暴力討牛,不要有違法行為,如果你認為這牛是你的,你可以去人民法院進行民事訴訟。這樣的處置,大約沒有人會滿意。當年的處理方式不合法,但是有正義、有效率、有效果。
換到現在,警察還敢接受當事人宴請,估計警服真的讓人扒了。
可是現在,當年這種警民魚水深情的故事也少了。
隨着時代的發展,各種居民的求助多了起來,而社會各部門的服務完全跟不上。大約是1996年前後,福建省漳州市公安局開始作出承諾:“有警必接、有難必幫、有險必救、有求必應”。“四有四必”的出發點肯定是好的,可也缺少必要的論證,此後不久全國各級公安機關開始推行。
從此,原本屬於匪警的110報警電話,大多數時候成了“求助警”。而且很多時候是一些苦笑不得的警。
比如,某派出所民警接110報警,迅速趕到當地一户人家。這家的主人因年事已高,有高血壓、心臟病,上廁所時站不起來了。老伴怕出事,便報了警。民警扶他起來後,聽説他兒子就住在樓上。問他為何不喊兒子,老人答道:兒子上夜班,在睡覺。還有一天凌晨,接到一位女士的求助電話,説家裏有隻蝙蝠在飛,她非常害怕。一位民警接到指令,趕到她家,用扇子撲了一個半小時,才將蝙蝠捉住。
另外,還有一些市民把“110”當成是自家的保安、秘書和保姆。要求送盒飯、扛煤氣包,家中明明有年輕男性家屬,非要讓“110”民警背病重的老人下樓,並讓民警開車送到醫院等怪現象屢見不鮮。
而為了保證服務效果,公安機關不待揚鞭自奮蹄,往往後面還有一大堆的追責條款。被基層民警一直詬病的“從嚴待警一本書、從優待警一張紙”也就從此形成。
更有甚者,1997年,毫無搶險救援經驗的遼寧本溪110出警民警張國成爬高樓為老百姓開門,不幸墮落犧牲……
派出所也許是從那個時候開始了“麻袋”一樣的生活。
隨着改革開放的持續深入,經濟的調整、社會地位的分化、思想觀念的變革、互聯網和新媒體的興起,人們對權利的觀念變得從沒有像現在這樣變幻莫測,維穩和輿論場成了左右警察最大的權利砝碼。
現在西方民主學者、傳統政治家、公知、90後00後、記者、公務員、商人、自由職業者每天在媒體上吵成一團,沒人知道誰對誰錯。
處於改革陣痛期的派出所民警就像圈進了一場漩渦,不知道怎麼幹才對。
東西方不同的法治觀念,越來越強勢的輿論影響,隨經濟發展而重新結構的道德理念的幾方角力,造成了如今派出所的同僚們只能摸着石頭過河。
派出所的迷惘其實是所有警察的一個縮影。
國際上曾有一個觀點:當一個國家國民人均收入由3000美元向10000美元的過度階段,是社會結構的重新組合,是一個充滿社會風險的階段。恰恰幸運或不幸運的是,我們國家從本世紀初開始,正處於這個“中等收入陷阱”階段。這個階段註定了中國警察是世界上最忙碌、最辛苦的警察,他們要處理各式各樣的社會矛盾。
舉個最簡單的例子:你轄區有個不穩定人員,國家有重大活動時,需要穩定在當地。而這個人員卻吃慣了鬧事的好處,凡國家重大活動,一鬧保準有好處。警察怎麼辦?只能24小時跟着,出門跟着,不出門就守在人家門口,晚上抱個涼蓆蜷縮在人家門口。夏天蚊蟲叮咬,忍一忍就過去了,可冬天呢?
尤其是重大敏感時期,脱離視線你猜你會不會被追責?
再比如警民發生衝突時,民警可以採取什麼手段?幾百個羣眾圍堵某部門,民警出現場,人家老百姓腦袋伸到你懷裏,旁邊有人用手機拍着你,人家不動手,你敢動手嗎?動手試試——安徽六安的教訓還不夠嗎?
你還真當你是美國警察?手一指就全趴下!
美國是小公安局,大警察,每個警察的執法權力極大。我國是大公安局小警察。公安局無所不能,什麼都管,什麼東西都和公安局能沾上邊。但警察出事,領導思維一定是先把小民警推出去。
所以基層民警是一道用身軀鑄就的人肉長城,擋在各種矛盾中間。
再比如羣眾丟了手機或電動車被盜了,匆匆忙忙來派出所報案,求助趕緊給定位,找回東西。
可實事求是地説:在中國幾乎沒有派出所有手機定位系統。手機定位是有嚴格審批的,不僅要立案,還要符合《刑訴法》第一百四十八條的嚴格規定:公安機關在立案後,對於危害國家安全犯罪、恐怖活動犯罪、黑社會性質的組織犯罪、重大毒品犯罪或者其他嚴重危害社會的犯罪案件,根據偵查犯罪的需要,經過嚴格的批准手續,可以採取技術偵查措施。
而且很多羣眾來報警手機丟失,並不是被盜,而是丟在了出租車上,忘在了飯店裏,落在了公園中,這樣的情況,屬於個人遺失,根本無法立案,更不要談定位找手機了。
所以,羣眾來求助警察定位找手機,一部分不屬於案件,連申請的資格都沒有,一部分是案件,但派出所根本沒有設備和權限。但在羣眾看來,派出所做個筆錄就讓走了,日後申請定位的手續能不能批誰也不知道,批不了,基層派出所也無能為力,但是羣眾知道的只是我向派出所報的案,我管你找誰審批,反正是派出所沒回音了,警察就是不作為!
更有甚者,執法被輿論所綁架,民警怎麼幹也不知道對錯,不知道什麼時候就會挨處分。
比如最近的西安一個研究生和網約出租車司機發生了肢體衝突,相互有傷,研究生被打得重了些,雙方被帶到了雁塔分局的派出所。警察先讓他們去醫院,然後在派出所接受調查。後來,研究生説自己的電腦在現場,沒了。民警找沒找到。
後來,研究生的家人來了,對着民警的臉就是一個勁兒地拍攝。民警不幹了,和研究生家人有言語上的衝突。研究生家人把視頻發到網上,這下西安公安緊張了。
工作組調查,有了調查結論,但這個結論出乎許多人的意料:
第一,網預司機被刑事拘留;第二,辦案民警被停止執行職務,黨內警告處分,取消當年獎金;第三,丟失的筆記本照價賠償;第四,辦案民警向被打學生道歉,並獲得當事人及家屬諒解。
這個怎麼看處理結果都是匪夷所思的決定,就這麼定了。
這個事放到另一個地區,可能是另一種處理結果。因為不同地區不同執政者理念不同,很可能幹同一件事兒就會造成不同的後果。
領導出於“大局”的考慮,只能犧牲小你,完成大我。
戰戰兢兢,如履薄冰,不知啥時候啥原因就會被追責。基層民警的現狀大抵如此。
“上面千根針、下邊一根線”,很多警務工作都必須是通過基層公安派出所來實現的。現在全國新一輪的“放管服”改革開始了,國家會根據民生需要出台更多的惠民政策,派出所的工作量只會增不會減。
當我們國家還沒有走出“中等收入國家陷阱”的時候,派出所警察的苦逼日子註定還要繼續走下去。
辛苦了,我的基層派出所弟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