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養浩:文人枷鎖下的官員_風聞
中国国家历史-《中国国家历史》官方账号-人民出版社《中国国家历史》连续出版物唯一官方号2019-03-21 18:3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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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山坡羊·潼關懷古》**張養浩
峯巒如聚,波濤如怒,山河表裏潼關路。
望西都,意躊躇。
傷心秦漢經行處,宮闕萬間都做了土。
興,百姓苦;亡,百姓苦!
01
每次路過張公墳,都像突然給自己披上了枷鎖,步履沉重,邁不開腳步。奇怪的是,這枷鎖彷彿還有着一股奇妙的力量,使人遏制不住內心的衝動,前往拜謁。
開始還不大在意,後來次數多了,也就不由得犯起嘀咕。直到一天暮色來臨,坐在園內的藕池邊憩息,突然想到,身披枷鎖的可能不是我。豈止不是我,抬眼望去,參差不齊的樓台彷彿化作集聚的峯巒,洶湧的波濤,黝黑街道化作破敗官道,如同一幅幅疲倦的畫面。
回頭望身後的張養浩墓,似乎心有所悟。
雲莊小象。張養浩(1270年—1329年)字希孟,號雲莊。
張養浩卒於元文宗天曆二年,也就是公元1329年,是勞卒任上,封濱國公,諡文忠,其子扶柩歸葬于歸隱地濟南雲莊(當地老百姓稱之為張公墳)。距今已有六百九十年。六百九十年,歷經明清,風沙掩埋了太多,很多文人忠骨只剩下史書上記載的隻言片語,讓人很難再起憑弔。像張公墳這樣完整保存的實屬了了。
**歷史總是賦予中國文人太多的責任。讀完四書五經,就得把民生維艱、國家興亡扛在肩頭。**王安石如此,范仲淹如此,張養浩也是如此。如同一副枷鎖,沒有形狀,卻很沉重。
**因此,在古代中國,儘管每一個人的生活、秉性、學識各有不同,但從文人到官員往往都要經歷一次人生的蜕變。**不管你是否出身顯貴,風華一時,也不管你是否學富五車,滿腹經綸。或者你生性剛直、直言不阿,或者你處事圓滑,八面玲瓏,全都不再重要。因此,只要你是文人,只要你走向官場,每一步都充斥着堅持與放棄,不能逃遁,不能躲避,這種責任矛盾而又純粹。
**張養浩和中國古代的大多數名吏又有不同。**名垂青史的文官要麼改革變法、整頓吏治,如商鞅,如王安石;要麼秉公執法、名稱青天,如狄仁傑,如包拯。很難拿來一一對比。張養浩以文顯名,官至尚書,卻是尊禮循制,呼籲百姓疾苦。於是幾百年後,翻開張養浩的傳記,僅存為民瑣事及《三事忠告》寥寥數頁。沿着張養浩走過的腳印,唯有一首《山坡羊·潼關懷古》,一切彷彿都是虛幻,而一切又都那麼真實。後世況鐘有詩云:
撿點行囊一擔輕, 京華望去幾多程。
停鞭靜憶為官日, 事事堪持天日盟。
然而況鍾並不是寫張養浩,他不過是在説自己,但中國文人為官風骨何其相似,就像那乾裂的潼關古道,一路顛簸,一路前行,只是在行進中,身上枷鎖愈發沉重。
02
使我長久駐足的是墓前的贔屓。在中國的神話傳説中,贔屓又名霸下,是中國古代傳説中的神獸,為龍之九子之一,樣子似龜,喜歡負重。總是奮力地向前昂着頭,四隻腳頑強地撐着,努力地向前走,並且總是不停步。
**確保文化傳承,培育人才是羈押在中國文人身上與生俱來的責任。****作為文人,張養浩做出了他最大的努力。**元仁宗皇慶二年,也就是公元1313年,在他和元明善等人的推動下,元廷宣佈將在兩年後舉辦建朝以來第一次科舉考試。
沒有人能知道,在那個對知識分子不加重視的年代,作為禮部尚書的張養浩,究竟是怎麼説服仁宗皇帝的,但這一過程註定充滿艱辛。延佑二年,也就是公元1315年,張養浩以禮部侍郎的身份,與元明善、程鉅夫一起主持科舉考試。為廣納人才,激勵後學,張養浩建議這次考試不宜過嚴,即使對落榜考生也應給予一定照顧。據史料記載,張起巖、許有壬、歐陽玄、黃溍等許多元代名士皆出於此次科考。
恢復了科舉,重新開啓了讀書人入仕的大門。相信這時候的張養浩肯定長舒了一口氣,因此,他在登科士子的拜謝中告誡“只要想着怎麼用才學報效國家就好了,不必謝我,我也不敢受諸公之謝。”此後,科舉考試三年一次,直至元亡。
或許,生於宋末元初的他,早就知道,在這個科舉斷絕的年代,必然要作出一些改變。相傳張養浩讀書學習經常晝夜不輟,父母擔心他太過用功累壞身體就制止他,而他白天把書默默地背誦,晚上關上房門點上燈,偷偷讀書。十九歲時,遊濟南名勝“白雲樓”,做《白雲樓賦》,人們爭相傳抄,後為山東按察使焦遂所得,大加讚賞,遂推薦為東平學正。張養浩是靠做賦,名顯天下,後來卻成為著名的元曲代表作家,着實令人驚異。
説起元曲,長久以來我一直認為它不過是宋詞的走向平民化的延續,總以為宋詞作為一種精美的藝術,走向元曲的通俗感到無限的悲傷,直到後來讀了張養浩,我才不這麼想。一種藝術服務於一個時代,總避免不了通俗與偉大,沉澱於生活,由通俗走向偉大,又有偉大轉向通俗,迴歸於生活,而他則把這種藝術推向頂峯。
一路如同負重的贔屓,只是在某個時候,他有沒有偶爾感覺到肩頭枷鎖的鬆動呢?
03
我們認知張養浩,大多是來自他的散曲《山坡羊·潼關懷古》。殊不知,此曲正是他閒居雲莊八年後,赴接元廷調令,赴陝西行台中丞,前往關中賑災路上所作。
公元1329年(元天曆二年)。那年正月的陝西正值“關中大旱、饑民相食”,整個關中大地在天災人禍的籠罩下,災民流離失所,餓殍遍野,潼關道上,陰風森森,滿目瘡痍,令人觸目驚心。乾旱,如同在夢靨中起舞的魔鬼,伸出血淋淋的爪牙,似乎要把這片古老的土地連同數千年來生活在這裏的生靈生生拖入地獄。乾涸龜裂的黃土地猶如一張張乾癟、渴求的嘴唇,在魔鬼的起舞下,一步步走向絕望。
連續六次拒絕元廷徵召,留戀山水的張養浩,在第七次的召令中,驚聞慘訊後,不顧體弱高齡,毅然出任陝西行台中丞,前往關中賑災。他在臨行前的《西番經》中寫到:“累次徵書至,教人去往難。豈是無心作大官?君試看,蕭蕭雙鬢斑;休嗟嘆,只不如山水間。”
張養浩不愧是個文人,在進退兩難之際再一次展現出他憂國憂民的風骨。**使他赴召的不是皇帝的一紙召令,而是嚴重的災情,為民承重的使命。**從濟南到關中,迢迢千里,張養浩匆匆登上馬車,碰到飢餓的災民就賑濟,看到餓死的災民就埋葬,一路顛簸,一路悲傷。這位在臨走之前“盡散其家之財”的中國文人,盡睹災民慘狀後,想起家中年邁的母親,於途中做《辭聘侍親表》,意欲歸官侍奉老母之情溢於言表。
本來他已急流勇退,辭官歸隱;本來他可以繼續寄情山水;本來他可以頤養天年。六次的徵召都已堅辭,多一次也無妨。但他是個文人,還是個古代中國的文人,他有着自己的價值觀,自己的使命,骨子裏湧動着的“居廟堂之高則憂其民,處江湖之遠則憂其君”情懷,使他不能閒適安逸。於是一個憂國憂家的古代文人,就這樣趕着馬車,由災民想到家鄉的母親,又由年邁而無人照看的母親感嘆着民生維艱,在跌跌撞撞中來到潼關,發出一聲哀嘆,用一腔的的憂慮澆築出元曲藝術的巔峯。
然而,哀嘆歸哀嘆,災情還在繼續,災民還需賑救。關中的旱情已經把他逼上絕路,以至於祈雨、催雨、謝雨這些令我們今天看起來荒唐的舉動,在一個文化大師身上不斷上演。就像危素在《張文忠公年譜序》中所述:“凡所以力民者,無所不用其至”。
或許沒人知道,“百姓苦”三個字究竟能把一個文化大師逼到何種地步。只是責任的枷鎖,越勒越緊,鐐銬也越來越沉重,張養浩的步履也越來越艱難。據史料記載,張養浩在陝西做官四個月,從沒有回到家裏住過,一直住在府衙,晚上向上天祈禱,白天外出救濟災民,終日不敢懈怠。每每想到百姓疾苦,則拊膺痛苦,遂得痰不起,勞卒任上。關中之人,“哀之如失父母。”
張養浩在雲莊閒居的時候,曾做《歸園類稿》四十卷,今存二十四卷,收錄於四庫全書。我未曾讀過,據説這期間其“視榮華如風花之過目,鳥聲之悦耳。以六合為家,四時為友,寄傲林泉,縱情詩酒”,有不少“接於目而得於心”的作品。或許那時他以為自己真能放下一切,過上“採菊東籬下,悠然見南山”的生活。只是,最終他還是沒有放下,因為他是文人,也是官員。“為官一任,造福一方”已在他的骨髓中留下深深的烙印。
面對受災百姓,張養浩能留下的只有一聲無奈的嘆息,百姓面對累死的文人,也唯有清淚兩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