趕在拆遷前,我拍下上海弄堂最可愛的模樣_風聞
芙宁娜-2019-03-22 10:14
來源:公眾號“看客inSight”
老西門,讓我再看你一眼。
乘坐呼嘯的地鐵8號線,穿過步履匆匆的上班族,再從老西門站6號口出站,就來了上海鬧市的最核心區。
這裏是老西門,距離外灘只有兩公里。
然而大上海的繁華旖旎,似乎從未照進這片古老的城廂,時間都彷彿靜止了。
與摩天大樓一線之隔的老城廂。
第一次走進老西門時,施佳宇立刻被眼前這番熱鬧的景象打動 ——
盛夏涼風裏,叔爺在躺椅上搖着蒲扇,孩童在曲折的弄堂肆意追逐,小貓在斜斜的屋頂上走街串巷。
大人跟小孩一起在弄堂裏打水仗。
他以為,這種原汁原味的老上海生活會一直存在下去。直到2018年,動遷的消息傳來。
中華路以東、方浜中路以南、松雪街以西,復興東路以北,這片上海最原始最經典的老城廂,正式進入了拆遷倒計時。
倒痰盂的李阿姨和買菜回來的張阿姨,在路邊討論動遷事宜。
於是,施佳宇開始了搶救性拍攝。下班後,他常常溜到老西門,舉着相機在弄堂裏晃盪,一晃就是一年多。
“居民原本都挺抗拒的,動遷讓這裏的氣氛改變了,他們也希望老西門被記錄下來。”
去的次數多了,這個90後男孩混成了居民口中那個“拍照的人”,彼此熟悉起來。
“但我還是去的太晚了,早點拍會更加完整。”
就這樣,在上萬次急促的快門聲中,施佳宇拍下了上海老城廂裏最後的人間煙火。
一
老城故事多
老西門的歷史,源於明朝嘉靖年間。上海老縣為抵禦倭寇,繞城建造了一圈城牆,老西門就是面朝正西方的城門。
民國時期,地處華界與法租界交界的老西門,逐漸發展成華洋雜處的商貿樞紐,各色小生意與人流一併生長起來。
不過,這都是上個世紀的舊事了。
《上海行號路圖錄 1947》中的老西門地圖。
經過歲月的沖洗,老西門留下的故事太多,艱難太多,簡單的幸福也太多。
作為一個記錄者,我不忍心也無力去記錄拆遷帶來的憂愁和苦難,只想用鏡頭拍下居民們留在此地的集體記憶。
鳥大叔在喂八哥。
從第一次接觸起,鳥大叔就對我的鏡頭沒有任何避諱。
他出生在老西門,祖上曾在大境路經營“吳人記印刷館”,印刷地下黨刊物。
鳥大叔記得,小時候住的是大宅子,他跟小夥伴在弄堂裏鬥雞、打彈珠、滾鐵圈,生活無憂無慮。直到公私合營時,宅子被收走了,留下這間不足10平米的小房間。
再往後的人生裏,鳥大叔吃了不少苦,即便熬到退休,日子也不平坦 —— 妻子抑鬱在家,兒子遠在外地。
只剩這小小的鳥兒,成了晚年的寄託和快樂。
這天,鳥大叔身體不適,躺在牀上看報。
與大多數着急的鄰居不同,鳥大叔不關心老西門的拆遷政策,也不在乎能拿到多少錢,他只想留在這個生活了一輩子的地方。
“這是祖輩造的房子,我想守住它。”
鳥大叔訓練八哥時,引來許多路人圍觀。
除了鳥大叔養的八哥,老西門還有許多機靈可愛的小動物。它們擁有廣闊的活動空間,與主人一起,構築起弄堂裏妙趣橫生的生活圖景。
一隻可以直立行走兩公里的狗。
小男孩左手拿手機吃雞,右手餵雞。
阿姨家現已搬遷。丈夫不願再養貓,只好委託朋友餵養。
女孩帶着撿來的小貓,逛遍了老西門的每個角落。
住在西馬街的阿叔洗完碗,用火腿腸逗自家小狗。這是他飯後的保留節目。
二
三家煙紙店
老西門的每條弄堂都藏着一家小商店,俗稱煙紙店。
煙紙店面積不大,卻塞滿了大大小小的貨品,是小孩放學後的零食補給站,也是大人購買柴米油鹽的必經地。
與快捷的線上購物不同,老西門的居民買完東西后,總要和店主聊上幾句家裏長短,才肯離開。
小女孩在煙紙店購買糖果。
而我想分享的,是其中三家煙紙店的故事。
松雪街煙紙店
松雪街煙紙店裏,住着一個三代同堂的大家庭。前半間屋子用來做鋪面,後半間是吃飯的餐廳和廚房,閣樓用來睡覺。
負責顧店的是一對父子。爺爺很慈祥,總是樂呵呵地問我有什麼好拍的,然後欣然接受。
爺爺和店裏的薩摩耶。
中年大叔則有些痞氣,總愛冤枉我把他的照片賣給外國網站。
不過,這都是玩笑話。大叔喜歡和我聊天,分享跟老外交流時發生的糗事,告訴我哪裏的天台可以俯瞰城隍廟的人流。分別時,還會依依不捨地讓我下次再來。
夏天,店鋪打烊後,大叔用火腿腸逗剃了毛的薩摩耶。
大叔説,這家店打他爺爺小時候就有了,是家百年老店。而我查閲《上海行號路圖錄》,發現這家店在1947年時叫“萬昌祥煙號”。
《上海行號路圖錄 1947》中,松雪街98號清楚地記載為萬昌祥煙號。
煙紙店歷史悠久,屬於家族遺產,房子內家庭户口情況複雜,所以一直沒談妥搬遷事宜。
老闆娘説,家裏還住着一位精神不太好的弟弟,常常離家出走,但總能回到松雪街的家。一旦他們搬走,弟弟就找不到家了,他們情願一直住在這裏。
美美雜貨店
美美雜貨店位於金家坊與紅欄杆街的丁字路口,外觀充滿了年代感,常有遊人駐足拍照。
老闆一旦發現,總會透過窗口大罵 —— “不準拍!”
嚇得我一度敬而遠之。
鄰居在店門口哄孩子。這次老闆看到我在拍攝,卻沒有阻止。
也許是去的次數多了,混成了熟臉,美美雜貨店的老闆漸漸默許了我的拍攝行為。
再後來,他向我袒露,父親生前喜歡坐在店前,被路人拍下照片發到網上,搜“金家坊”就能看見。
因此,老闆一直很反感鏡頭。直到拆遷的消息來臨,這條熟悉的巷弄即將消失,他才開始理解人們拍攝的初衷。
鄰居們聚在美美雜貨店門口聊天,小女孩在大家的慫恿下跳起了舞。
對附近的鄰居而言,美美雜貨店不只是家小賣部,更像一處小型社交場所。大家喜歡搬來板凳,圍坐在店門口聊天,夏天一起乘風涼,冬天一起曬太陽。
直到2018年9月29日,美美雜貨店的大門被封上。
美美雜貨店搬走的那天,街坊坐在店門口惜別。
最後一天的陽光依舊温和,茶話會依舊歡聲笑語。次日,美美雜貨店便淡出了老西門的生活。
美美雜貨店搬走後,依然有鄰居在店門口小憩。
飛飛煙雜店
飛飛煙雜店有一位慈祥的外婆,和一對可愛的兄妹。
放學過後,兄妹倆玩紙飛機,妹妹向我展示紙飛機上的圖案。
妹妹像極了《龍貓》裏的小梅,開心的時候喜歡大喊大叫。而哥哥每天的課餘生活,不是做作業,就是捉弄妹妹。
下班後,我只要逛到店門口,就會和他們一起瘋。
就這樣,我闖入兄妹倆的生活,成為他們童年裏的大玩伴,也擁有了一個特別的稱號 —— “拍照的人”。
哥哥向我投擲礦泉水瓶的瞬間,外婆在安慰摔倒哭泣的妹妹。
飛飛煙雜店搬走的前一晚,上海飄着寒冷的冬雨。弟弟妹妹沒能體會搬家的感受,在店裏唱歌彈琴,把學到的各種遊戲玩了一遍。
這天家裏不開火了,外婆有點沉默,時而整理零散的東西,時而坐在一旁看我們瘋。
兄妹倆在老西門的最後一晚。
次日放學,妹妹跟着外婆回到滿目狼藉的家,在垃圾堆裏找到許多媽媽和舅舅小時候的玩具。
收拾完最後一輪,她們將正式搬去浦東的家,上學的路程將增加半小時。
離開老西門後,六歲的妹妹依然與我保持着聯繫。我們口頭約定,我會一直記錄她的成長,直到十歲。
搬家後,妹妹在遊樂場騎旋轉木馬。
三
弄堂裏的花樣童年
如果説,大人承擔了老城廂生活的艱難與不便,那麼這裏的孩子,則享受着許多同齡人不曾擁有的自由和快樂。
這片開放的社區培養了弄堂小孩活潑外向的性格,他們可以成羣結隊地在弄堂奔跑、打鬧,不必困於高樓和手機遊戲中。
夏天,男孩在水龍頭上接橡皮管,打水仗。
小男孩趴在滑板上,假裝展翅飛翔。
玩泡泡的小女孩。幾天後,她就隨家人搬離了老西門。
搬家當天,女孩將廢棄的白色塑料袋當作婚紗,穿在身上。
炎炎夏日,小孩給玩具洗澡。
“你看,屋頂上有隻貓。”
老西門的街坊鄰里彼此熟悉,碰到小孩也格外愛護。
拆房隊的工人給飛飛煙雜店的小妹妹量身高。
老爺爺和小朋友互做鬼臉。
與老西門的孩子玩過幾次後,他們便會鄭重其事地告訴我,哪天的作業比較少,可以出來玩,哪天要去補課,然後約定好下次碰面的時間。
遺憾的是,老西門的孩子也變得越來越少。
拍完這張合照不久,沒來得及把照片洗給他們,孩子們就陸續搬走,踏上新的人生。
早在動遷開始之前,許多年輕人都離開了老城廂,搬進便利的樓房。
有位媽媽告訴我,她的女兒因為上學,搬回了老西門居住。在一次作文中,女兒記錄了老城廂裏的生活趣事,沒想到得了高分。
2018年,上海初雪,買完零食的小男孩結伴回家。
我想,或多或少地,在老西門度過的童年,都會成為伴隨孩子一生的寶貴財富吧。
冬夜,穿開襠褲的小屁孩和家長出來買菜。
如今,老西門的兩輪動遷已經結束。
有人搬到了附近的老城廂繼續生活;有人拿了安置金,等待遠郊的房子建造完成;有人搬進了高層小區,改變了大半輩子的生活習慣;有人則依然在自己的住所抗爭,或為了更多利益,或留念着故土不肯離開。
已經搬走的鄰里,還會經常回到老西門聚餐。
幾年後,這片承載老上海記憶的城廂將歸於塵土,等待新的高樓拔地而起。少數被保留下來的歷史建築,也將失去原本的居住功能。
而我拍下的這些影像,會化作電子塵埃,在浩瀚的互聯網遊蕩,偶爾喚起看客關於老城廂的幾分眷戀。
搬遷前,老闆阿七在店門口的黑板上寫道:“向老西門金家坊告別。”
最後,祝願這些可愛的老西門居民,都能擁有一個美好的未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