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閒魚上賣聲音的女孩_風聞
夙兴夜寐刘沫沫-2019-03-22 07:48
來源:微信公眾號“真實故事計劃”
語聊圈,是一個以聲音陪伴安慰他人的小眾職業圈子。出於好奇,大學生鄭子顏加入這個聲音世界,販賣自己的聲音,體驗着好奇與刺激,這個握住話筒的大學生,聽見了這個現實世界的脈動。
故事時間:2018 - 2019年
故事地點:天津
一
半夜十二點,我醒過來摁掉鬧鐘。室友們已經睡着,我裹上大衣,捏着手機溜出寢室。曉月就快打電話過來了,我哆哆嗦嗦在宿舍走廊溜達,等着鈴聲響起。
兩個月前,十九歲的曉月成為我的固定客户。她是一個城郊便利店的員工,每月總有幾天,晚上十二點下班,回家途中,經過一段沒有路燈的棚户區。低矮破舊的房子陰森森的。每回經過時她都後背發涼。在網絡上看到我的信息,她便和我聯繫,希望能跟我通話,給她壯膽。
“喂,子顏,我是曉月,我下班啦。”電話接通,嘈雜的風聲灌進來。
我控制不住睏意,打了個哈欠。
“真是不好意思,這麼晚了打擾你。”
“沒事啦沒事啦,這是我應該做的。”
午夜單比白天單價格略高,我很開心有這樣穩定的客户。
“今天經理調來一個男生和我一班,搬貨再也不會砸到腳了。”曉月性格內向,身邊沒有特別親近的朋友,和同事也説不上幾句話,唯獨喜歡在電話裏和我交流一天的趣事。十分鐘後,她的呼吸慢慢急促起來。我知道她正在小跑着通過一片棚户區。
我聽見電話裏,曉月深呼一口氣。“子顏我到啦。”
“好的,那你快點休息吧,晚安。”
掛斷電話,我輕輕推開宿舍門,滾進被窩,合上眼睡着了。
我是一個販賣聲音的女學生。在網絡上,我掛出自己的照片,通過和陌生人聊天賺一些生活費,按時間和具體需求計費。購買聊天服務的人很多,需求也是千奇百怪。根據需求不同,價格也有區分。這個圈子被稱為“語聊圈”或者“樹洞聊天”。
和熱衷社交活動的室友不同,我喜歡宅在寢室裏,主要原因是沒錢。父母離異,爸爸獨自支撐我上學已經不易,生活方面我不敢奢求太多。我愛逛二手平台,淘二手商品節省開支,最大的特長是可能是和賣家討價還價。
2018年9月,我看到一個好看的女生在平台上售賣樹洞聊天服務,出於好奇點了“我想要”。賣家發來價格表:“半小時二十元,蘿莉音閒聊,這是基礎價格。如有特殊要求,價格可議。”配着萌萌的表情,明顯話裏有話。
我想鬧清楚是怎麼回事,於是咬牙買了半小時。等候將近四個小時,終於排隊排到了我,電話對面傳來清新明亮的女聲:“喂,你好。”
“你……你好。”和陌生人聊天,我有點緊張。
“小姐姐你的頭像是李洙赫,你也喜歡他嘛?”
“你也喜歡他?”
半小時過得很快。賣家下線前,我問了最後一個問題:
“你怎麼能做到和陌生人聊起來?好羨慕你。”
“沒有什麼難的。看看你喜歡什麼,然後和你聊。不瞭解的可以上網查,總之讓你開心就行了。”
我明白了。她可能並不喜歡李洙赫,甚至半小時前都不知道他是誰,但這並不妨礙我們聊得很開心。這樣看,樹洞聊天並沒那麼難,無論傾訴還是閒聊,只要能讓對方開心,生意就是成功的。於是,我把自己掛了上去。
事實證明,我想的還是太簡單了。樹洞聊天的准入門檻並不高,但大部分人會選擇高銷量賣家,小白很難起步。半個月過去,我不斷調整價格,替換照片,修改商品介紹——“百變聲線”“情感達人”“隨時在線”,帖子依然無人問津。我心灰意冷,準備再等三天,沒有訂單就去奶茶店做兼職。
作者圖 | 學校的櫻花
二
顧北辰在最後一天出現了。他的主頁空空蕩蕩,資料顯示這是個男性,剛剛註冊。
“我想買四個小時,有空嗎?”
“好的好的有時間。有特殊要求嗎,比如説蘿莉音?”
“正常聊天就行。”
室友調侃我,説上來就是大單,當心騙子。我知道她是好意,可是騙子又能怎樣,頂多騙騙時間。
接着就是拍下付款,發微信號,加好友確認收貨。我拿出從上一個賣家那裏學來的套路,翻開顧北辰的朋友圈。頭像應該是他的照片,笑容自信不僵硬,微微抬起的小臂隨性自然,腕上手錶矚目,西裝整齊,口袋巾優雅地露出一角。往下看,他的朋友圈每天都在轉有關“行情分析”“風投前沿”的內容,穿插一些在宴會上端着高腳杯的照片,文案禮貌官方。我和室友嘖嘖讚歎,顧北辰的圈子顯然不是我們這種學生能企及的。
印象中,這算是典型的精英人士了。
電話接通。“你好。我今天買時間就是想跟人説説話。”
聽到這句,我有點措手不及,忙説:“嗯,我聽着呢,你説。”
對面沉默,電噪聲和隱約的嘆息傳入耳膜。
“女朋友跟我分手了,七年的感情説散就散。我很難受,可是不能説……拼命工作都是為她,現在她走了,一切都沒有意義了。”原來顧北辰在上海某家投行工作,每天忙到凌晨,忽視了女朋友,感情在茶飯之間緩慢崩塌,他毫無察覺,直到女朋友離開才追悔莫及。更要命的是,工作逼得他將情緒管理得一絲不苟,所有情感出口都被堵得嚴絲合縫。
“客户絕不會信任情緒不穩定的人。”他説。
顧北辰似乎不需要和我交談,只是把我當作一個傾訴對象。他細碎又沒有邏輯地聊着生活、工作中的委屈和不快。四個小時很快過去,顧北辰發了額外的紅包,直白地表示,非常感謝我,已經很久沒人這樣聽他説話了,希望以後常和我聊天。
掛掉電話,我有點茫然。沒想到,這樣一位精英人士也有感性脆弱的一面。白天,他是朋友圈裏無懈可擊的職場精英。深夜,他在電話裏卸下偽裝,露出傷疤。畢竟,誰也沒必要對一個毫無交集的陌生人表演。
他只是一個被生活壓得需要喘息的人。
三
自那以後,我的生意慢慢好了起來,平均一天能接兩三個小單,運氣好的時候能有一兩個一小時以上的大單。高峯期集中在晚上八點以後。為了多賺一點錢,我會接一些非常晚的單子,半夜裹着大衣在樓梯間瑟瑟發抖,捏着嗓子嗲嗲地説話。樓道隔音不好,我只能壓低嗓子,提心吊膽控制音量,耳聽六路眼觀八方,一旦有動靜就趕緊開溜。
顧北辰那樣的客户並不多。大多數人想聽我用“蘿莉音”或“御姐音”賣萌,講網絡段子。我一度成為寢室裏最熟悉網絡梗的人,有段日子一聽到“小拳拳”三個字就想吐。
另外,有些需求十分獨特,要我進行角色扮演。
2018年11月,有一個男生找到我,希望我能在電話裏扮演他的女朋友。他是一個同性戀,家裏有三個姐姐,父母把傳宗接代的希望都寄託在他身上,對他非常嚴厲,希望他能光宗耀祖。現在他29歲,父母一直在催婚。他沒有勇氣把男友帶回家,只能讓我扮演女友和父親通話。我們倆提前對好了台詞。結果那天不僅是他父親,我甚至和他全家都通了話,回答他們鉅細無遺的問題。
儘管如此,事情還是沒有緩解。後來他告訴我,父母催促他將女友帶回家,兩人儘早完婚。他終於爆發,與父母決裂。
這樣的需求我能理解。還有一回,可以稱得上禍事。
臨近年底,我接到一個不起眼的單子。顧客的朋友圈一片空白,沒有任何信息。很多客人害怕隱私泄露,會註冊微信小號,這倒沒有什麼。通話過程中,對方給我發送一篇文章,要我用嗲嗲的蘿莉音念出來。那是一篇沒有實際意義的文字,充滿擬聲詞和肉麻的親密稱呼。這時我已經進入樹洞聊天行業x個月了,知道這種行為叫聊污。
聊污在這個行業並不少見。有太多人想在繁忙瑣碎的生活中尋求一點陌生的刺激,而適當給予這種刺激,算得上樹洞聊天這行的必備功課。
“不好意思,我不聊污。”
對方不死心,發來一篇正常的文章,同時還有一個紅包,金額五十,不大不小。
“現在可以了吧?快讀。”
我用蘿莉音讀出文章。電話對面呼吸急促,甚至開始大聲的、毫不掩飾的喘息。我感覺胃裏泛起陣陣噁心,時間一到就掐斷電話,刪掉微信。雖然早就有心理準備,但是遇到公然在電話另一頭喘上的,還是接受不來。
兩天後,這人再次購買,電話接通後開門見山。
“我看過你的照片了,你長得不錯。約一次多少錢?”
微信接二連三彈出圖片,對方發來自己的銀行卡餘額,還有身體某部位的特寫。我立刻掛斷電話,刪掉微信,並且把他的賬號拉黑。沒想到他搞來數個小號,每次我的商品上架他都迅速拍下,不付款,導致商品無法再次上架。反覆數次,我終於忍無可忍,私信問他:“你到底想怎樣。”
“我警告你,別囂張。你跟出來賣的有什麼區別?我知道你住哪,幹什麼的,你當心我找人揍你。”説完發了一張陰險的笑臉。稍後他發來一張照片,顯示出我手機所處的大致位置。
“這片都是大學,你是學生妹吧?你要是不答應,我天天去你們樓底下蹲你。”
這件事導致的結果是,我換掉手機號,連續一週蜷縮在寢室,就連到食堂買飯都要室友幫忙。那一週我精神頹靡,對任何事情都提不起興趣,每晚噩夢不斷。曾經我對這樣的人心存憐憫,覺得是生活的匱乏與飢渴讓他們變成這樣。如今我意識到,自己過去活在温室裏,除了身邊的人和事,對世界一無所知。電話,讓我第一次真正見識到人間百態。
這世界本身就是一座森林,鮮花與野獸是同時存在的。
隨後我大大減少了接單量,還會有意識地篩選,發現不對勁立刻拉黑,把苗頭扼殺在搖籃裏。我也暗示自己,這不過就是一筆生意,不要對客户投入過多情感,然而事與願違。
作者圖 | 放假坐火車回家
四
元旦前夕,我接到一位母親的訂單。
最初,她在帖子下面評論:“我不會用這個軟件,麻煩告訴我,如何私聊你?”
她的頭像是一個女孩子的自拍,笑容燦爛,眉眼彎彎,主頁個性簽名寫着“女兒,媽媽想你!”我還沒來得及回覆,她又發來另一條留言:“你和我女兒年級差不多,我能聽聽你的聲音嗎?”
我回:“可以的,您拍下就好,您前面還有兩個人。”
兩個小時後,我給她發信息。她秒回,看來一直守在手機前。電話接通,她的聲音有些沙啞,鄉音濃重。簡單的開場白後,我忍不住問:“您是不是陽泉人?”
她愣了一下,驚喜道:“我是哩!”
聽到鄉音,我也興奮起來,兩人開始用陽泉話交談。誰知沒説兩句,對面的聲音就帶上了哭腔。“你和我閨女太像了,她也喜歡穿粉色的半袖……”説到這裏止不住地抽噎起來。我有點不知所措,小心翼翼地問她出什麼事了。
她的哽咽把故事攪碎成零散的片段。
2000年初,陽泉市下崗大潮,不少國營工廠倒閉,職工拿了補償金另謀生路。她和丈夫雙雙下崗,南下打工,把年幼的女兒留給母親撫養。多年來聚少離多,夫妻缺席了女兒生命中重要的成長時刻。女兒高三時,夫妻倆決定把開在杭州的早餐店盤掉,回到陽泉團聚。
老天和他們開了一個巨大的玩笑。
“我閨女那段時間胃疼,疼得滿地打滾。我和她爸覺得學校的伙食跟不上,吃出胃病來了,就給她送飯。沒想到過了幾天,她開始吐血。我和她爸慌了,趕緊去市醫院檢查。醫生説她已經是胃癌晚期了。”説到這兒,忍不住失聲痛哭。
隨着她的哭聲,我的心也疼起來。
“我羨慕你爸媽能有你這麼好的閨女,我後悔去了南方,沒有守在她身邊,是我虧欠了她,是我對不起她。”
我喉嚨發澀,鼻腔脹痛。不光是因為她女兒去世,還因為我自幼父母離異,媽媽遠嫁湖南,每年過生日的時候才能見一面。離開媽媽的十八年裏,我一直懷疑媽媽對自己是否沒有親情,只有生母這一份責任。在她的哭泣聲裏,我恍然覺得自己的想法並不正確。我説:“您女兒也不會希望您這麼難過。她一定希望您能健健康康,快快樂樂過接下來的日子。”
她説:“閨女,大姐有一個請求,你能叫我一聲媽嗎?沒有別的意思,我就是想再聽最後聽一次……”説着聲音顫抖。
世界如此之大,每個人都有不同的悲喜。樹洞聊天就像是鑿壁偷光,我接起電話,得到光,也給予光,即使只有短暫的幾十分鐘而已。
我調整一下情緒,儘量控制哽咽的聲音説:“您以後一定要好好生活,健健康康,不要掛念我,不要擔心我。媽。”電話掛斷,眼淚抑制不住地湧出來。我從手機裏翻出很久以前的照片,放大照片,怔怔地看着。
那是一張用手機拍下的紙質照片,像素很低,模糊不清。畫面裏有個白白淨淨的圓臉女人,抱着一個小女孩站在花壇旁邊。女孩看女人,眼睛閃着光。
- END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