瘋狂的捲煙:杜克帝國為何能打進中國,卻打不進日本_風聞
九鸦人物-求态度温度有趣有用,一只以人物为主的人文写作乌鸦2019-03-22 18:50
杜克當初曾命人給他拿來一份世界地圖,一頁頁翻看,不看別的,只看人口數字。當翻到中國那一頁時,他説,這就是我們要賣香煙的地方。
(杜克當年的生產品牌之一,那時的香煙廣告大多用印製精美的明星美女畫像)
煙來了,世界就瘋狂了。到底是人點燃了煙呢,還是煙點燃了人?這可難説。
我們哪一個人的心中沒有一塊瘋狂的石頭?可是這瘋狂的到底是石頭,還是人呢?這又難説。
我們關於煙進入中國的途徑,其實一向還有這樣一種説法:煙是明萬曆年間,由著名的傳教士利瑪竇帶來的。這看上去很像回事。
但是利瑪竇到底有沒有給皇帝進過煙呢?這事人家明代宮廷檔案有關利瑪竇進貢方物那一檔裏卻並沒有記載。而且傳説中利瑪竇進貢的煙,還是鼻煙,而鼻煙在中國最早的證據,卻在清康熙年間。
不過鼻煙這玩意兒卻肯定是早已有之的,1503年跟着哥倫布去探險的西班牙傳教士帕尼早就曾發現過這個東西:那些印第安人經常用一根細管子放在煙末上,用勁吸。
這顯然説明人家不但已經在拿煙草祭祖,拿煙草祭祀太陽神,還花樣翻新,已經在進行多種吸食煙草的妙法了。他們早已文化的不行。
這世上任何事物都有發展,因此鼻煙發展到後來就必須精選上等煙葉,細細研磨,加入種種名貴藥材,配以玫瑰花等物,裝入缸中,經一年以上的陳化發酵才行。有的還需要四年才能拿出來賣。
鼻煙因此就非常昂貴,非達官貴人不能購買,以至於當時的宮廷會有這樣一句話流傳,説是黃金易得,鼻煙難求。達官貴人們會以此饋贈親友,招待賓客自不必説,就連那皇帝老兒也經常會拿它做為賞賜。
鼻煙不須點燃,不會像口吸那樣製造煙氣,產生焦油等物,而且它裏面還有許多名貴藥材,彷彿有大補之用,有玫瑰花等物配合,其香氣也頗為濃郁,這自然是它更加受到貴人們青睞的原因。
因此它也就必然會被視為醒腦提神,驅穢避疫的無上神物,連活血明目,驅除寒冷,預防腦炎,治療哮喘的效用都有,直到今天,也還有人為它辯護。
(首發於公眾號:九鴉人物)
可是它既然這麼好,那我們的前輩們為什麼到後來會不吸了呢?他們自從接觸到鼻煙之後,曾一度把水煙、旱煙丟掉了啊,這鼻煙後來也很快就進入尋常百姓之家,不那麼昂貴了啊,他們為什麼不吸了?它到了晚晴末年為什麼會逐漸被水煙、旱煙、紙煙所替代,所淘汰?它不是那麼好嗎?
去你的吧!誰説的鼻煙不會入肺,不會傷及口腔?莫非你的鼻子跟口腔,跟肺不是連通的?你初次吸,少吸,當然可能覺得那真是上好的提神之物,你初次吸薄荷煙還能夠產生此類的感覺呢,但是你繼續吸下去,大量吸下去試試?
你到了最後其實沒法不大量,你後來不像大煙鬼一樣萎靡不振那才是怪事!
你為什麼會萎靡不振?因為尼古丁會傷及你的腦神經啊,會同樣對身體造成傷害啊,你的耐藥性和戒斷反應依舊會使你沒它支撐就跟斷了筋,丟了魂一樣啊。那藥材即使再名貴,它們也還是抵擋不住煙害的,這還沒説你吸鼻煙會淌鼻涕、流鼻血、得鼻炎咽炎、噁心等等呢。我們到現在還有人説鼻煙沒危害,能治療多種疾病,這特麼純屬扯淡。
我們的戒煙先鋒梁實秋先生即曾説過鼻煙這個話題,他説他家原本藏有鼻煙壺數十,後因喪亂只剩其一,這個碩果僅存的鼻煙壺卻是玉的,翡翠頂蓋,到他那時還剩有半壺鼻煙。梁實秋先生因此就去試了一試,他一試之下,只“試嗅一小勺,立刻連打噴嚏不能止”。
這鼻煙竟是經百年而其味不變,依舊烈味不除的,可真是上品,可是你對這烈難道不感到懼怕嗎?
你跟我説什麼危害相對較小呢,你只要吸,只要繼續吸,那就沒什麼大小的事。
我們鼻煙的歷史其實也是我們其它煙種的歷史,它們最初的形式都很簡單,後來便轉向複雜,到最後又會轉回簡單。煙與酒類、咖啡等物一樣,最初進入我們世界的原因當然也都是一種偶然,最初被推廣的基本原因當然也一般在醫療價值,它們最初當然也一般是奢侈品,只有少數人能消費得起——我們雖然承認吸煙最早是被水手們帶入酒館、妓院等處的,但我們卻並不能把那時之煙視為商品,視為一種普及——但是我們卻也正是因為這偶然,這價值,這奢侈,才更加對它們着迷的。
偶然連接了我們,價值是我們的追求,奢侈意味着豔羨和效仿。
當然煙草儘管有此特性,我們儘管有此特性,煙草若無當時的航海科技支持,無商人們的大力推動,要想迅速走出,迅速攻城略地也還是不行,這二者正所謂互為因果,難分彼此。而煙草最初一般只能作為奢侈品出現,這卻不但是商人們的技巧,還因為它最初資源不足,的確頗為稀罕。煙草能夠最大限度地普及,除了它自身的魅力之外,卻還得等大規模、極廣泛的種植出現之後才有可能。此外,商人們無所不用其極的營銷手段也必不可少。
而至於煙及煙具不管如何普及,卻依然要分品級,分檔次,特殊製造這事,這卻就要問問貴人們的需求心理,和商人們精巧的心思了。這世上有各種各樣的故意,但是哪一種故意都不是完全沒有道理。
貴人們以不同為貴,以精巧為貴,以高端為貴,但是他們到了煙這裏,卻到底徒具形式。那煙是不管你如何之貴,如何去貴的,它一視同仁,只會給你一個結果。總不見得你貴,它就會不讓你咳嗽、胸悶、氣喘、頭痛、體虛、流鼻涕、淌眼淚、魂不守舍、六神無主,活得像個孫子。
所以,我們這煙民到最終就都只能是一個個賤民、刁民,任誰都沒法治。

話題既然打開,那麼九鴉就再來簡單説説機器捲煙是怎麼進入中國,在中國全面開花的吧。這不但頗有意思,也一定能説明我們吸煙吸的到底是什麼東西。
捲煙其實也是早已有之的,當初印第安人就曾用樹葉什麼的,把煙葉捲起來點着抽,只是那時候,及以後的捲煙,當然不能跟現在相比。
我們現在要説的這個人當初就是從銷售捲煙,銷售手工捲煙開始進軍煙草業的。
此人即是大名鼎鼎的美國人杜克,號稱世界煙草製造大王的杜克。
煙草的確是一個好東西,它首先是一種最好的商品,但是煙草雖然具有刺激性、麻醉性,易上癮,易產生較強的耐受性和戒斷反應,效應短暫,消耗迅速,便利社交等特點,但它也具有所有消耗品都存在的一個劣勢。那就是進入門檻太低,一般很難形成自己的特色,很難在激烈的競爭中壓倒對手,佔領更大的市場,賺取更大的利潤。
煙草業是如此這般,所以就會刺激煙業技術有所發展,新市場開拓更加深入,廣告投入更加驚人,廣告創意更加多樣。人們總之是在絞盡腦汁地爭奪這個市場。當年杜克父子進入煙草業之後,之所以要選擇捲煙這個經營方式,就是這個緣故。
他們野心很大,總想在這個較新穎的領域中站穩腳跟,出類拔萃,獨佔鰲頭,這一思路顯然已決定了他們將來會有怎樣一種作為。
世界上第一台捲煙機當然也是在這一氛圍下誕生的,這應當也算一種極為超前的發明。然而捲煙機卻正因為它這超前,就在起初遭到煙草業界廣泛的抵制,大家都説這東西不適用。
大家為什麼會如此表現?這裏面固然有觀念、信任等問題存在,但也一定是某種慣性、惰性使然。
九鴉到現在還記得地膜覆蓋技術在我們那裏推廣時的情形:大家起初對它都不怎麼待見,都不肯使用,即使政府貼錢也不肯使用。大家一則不相信這玩意兒真會有多大用處,一則是已經習慣傳統種法,嫌它不但要增加投資,還太過麻煩。
大家卻是到不斷有人試過,真正知道它好的時候,才慢慢跟去的,而且大家後來就再也不能離開它了。
大家最後當然都不再覺得它麻煩,習慣總是這樣才能成為習慣,成為自然。
捲煙機最初推出的時候就是這樣一種情形。

卻説那時正在經營現成的免捲紙煙的杜克,卻也正面臨一大難題,1881年後剛經過內戰的美國,聯邦税非常之高,工人的工資更高,杜克那捲煙的成本竟有百分之九十要花費到工人身上,他因此在那時就很難取得競爭優勢。
杜克當時正在積極尋求解決辦法呢,你想這時候捲煙機橫空出世,他怎會不眼睛一亮?他當然立刻就跑去考察了這個東西。
這種東西原來用一班工人幹上十個小時就可生產12萬支香煙呢,這是一種什麼概念?杜克見後大喜過望,他當即拍板決定,要投入使用。
此時卻是1883年,當時連卷煙都算是新事物,銷路遠遠沒有打開,可是杜克隨後居然儘可能地買了好多台這種高產量的捲煙機!不能不説,這絕對是一種大手筆,必須有超人的眼光和魄力才能夠,起於貧民窟的杜克,無疑是商業界的劉邦。
杜克自有思路,他當然不是蠻幹。
煙草通過口吸方式進入人肺,能夠把極大劑量的尼古丁送入血液,能夠對大腦神經,尤其是獎勵系統產生更快、更強的作用,這在今天已經是常識,但那時候的杜克卻大不可能瞭解的這麼清楚。
然而,杜克不知道這些,卻知道別的。
他的捲煙遠比煙斗、雪茄輕便,也很可口,它只需要五六分鐘就可以抽完,此正是所謂的短小、味濃、易點、易抽,符合機器時代的快節奏。
同時,他那種捲煙在當時就已經有了麻醉棍的諢名,有人甚至會認為那裏面可能摻有鴉片、大麻、可卡因等物——這種誘惑極大,具有類似麻醉感的東西雖然曾招致一些人的抨擊、懷疑,但杜克卻明白,煙民們喜歡的就是這種味道。
杜克的捲煙裏當然沒有摻雜那些東西,尼古丁本身已經足夠。
同樣的麻醉性質,上癮又特快,消耗又特速,這種東西的市場會有多大?這想想就叫人興奮,因此杜克剩下來的任務就只有讓更多的人接觸到它,習慣它了。人們只要能接觸到,習慣它,就不怕不成為它的終身奴隸。
那時候香煙就一定會成為人們唯一的世界,大家就一定會去唱,中你甜蜜的毒,變成我活下去的期待;我想要把你灌滿我的喉,全身都在顫抖,就算喝的再多永遠都不夠;毒性已經蔓延,從頭腳,但我不去招架,享受着這種刺激,那麼痛快······

杜克卻還是香煙廣告業的先驅,他在他的香煙製造業還遠遠未形成較大規模的時候,就已經把大部分資金提前投入到廣告上了。僅到了1889年,他的廣告費用就已經高達八十多萬美元,這在當時無疑是一個天文數字。
杜克也曾積極開拓市場,將業務員分派到全國各地。杜克在棒球比賽上分發他的香煙,僱用街童在煙草店外分發樣品,甚至親征紐約,派人揹着大袋子見到下船的男人就贈送一包香煙。杜克説,這些人會把我的煙帶到全國各地,這可是了不得的廣告。
杜克的低價策略和兇猛的廣告攻勢不久就使他的四大對手感到了恐懼,節節敗退之下,如夢方醒的四大對手不得不向杜克拱手稱臣,與他共同成立了一個由他作為總裁的美國煙草公司。
做了總裁的杜克首先買下了捲煙機的獨家使用權,其後又高歌猛進,連續收購了250家煙草公司和工廠。他不管那是經銷、生產鼻煙、嚼食煙草,還是煙斗、煙草的公司,總之就是要全面為捲煙消除阻力,掃平道路。此時美國的煙草業已經有百分之九十三在他的手裏了,如此煙葉收購價和香煙零售價格幅度,也就成了他一張嘴的事。
杜克因此卻也招致了眾多的仇人,那些恨煙葉價格太低的煙農會半夜蒙面去燒他的倉庫不必説,某些破產煙商會跑到他的公司做卧底,搞潛伏,趁機竊取他賬務上的現金也不必説,更為重要的是他的行為遭到了媒體、輿論的普遍抨擊,連美國司法部也不能坐視,終於對他提出了反托拉斯訴訟。幾年官司下來,杜克的公司終於在1911年被下令解散。
美國煙草公司解散,這無疑是對杜克的一次重創,然而不料杜克卻由此產生了更巨大的野心,他成立了一家美英煙草公司,不但想把魔爪伸向英國,還想壟斷整個歐洲。
杜克的這一龐大野心當然沒有實現,因為他美國英國的對手都對他進行了堅決地抵制。不過杜克也並非一無所得,因為新成立的美國煙草公司收購了他的英國公司,准許他成立了一個專門的第三方公司,也即BAT,去開發除英美法西班牙之外的任何國家。
杜克即因此把觸角伸向了中國,這是他更大更全力以赴的一次深入。
杜克此時在中國實際上已經有了一定的市場佔有率,因為他在使用捲煙機之初,就把中國當成了一塊寶地。杜克當初曾命人給他拿來一份世界地圖,一頁頁翻看,不看別的,只看人口數字。當他翻到中國那一頁時,他説,這就是我們要賣香煙的地方。
早在1905年,杜克就僱用了他的同鄉托馬斯來到中國開始了他在中國的業務,杜克這一次更是大搖大擺,來勢洶洶。這個托馬斯後來卻是被稱為香煙傳教士的,他們輸出香煙,輸出技術,輸出組織管理,輸出廣告技巧,更知道如何充分利用、使用中國人。
所以他們不久就在中國創造了一個如美國公司一樣的,集大規模生產與銷售於一體的龐大系統。
他們的經營是貫穿到細節的,比如專門招聘那些最容易服從的年輕人,最無牽掛的單身漢去進行培訓,教授中文,甚至地方方言;特意僱用大批中國人去做老師,到處示範點煙抽煙,以免農民們再用牙齒咬煙;為避免外國人用詞不當,專門用中國人設計廣告語言,等等。
他們的廣告用了最先進的印刷設備,其漂亮程度以至於使很多人將此作為家中裝飾,他們為促銷“紅寶天后”香煙,甚至在上海架起一個高約四十米,每個霓虹燈字幾達一平方米的三色鐘形標誌。這卻是中國當時最大、最燒錢的一個廣告。
盡一切力量,以最經濟的價格銷售,以便購買力最小的人也能享用,這是杜克和托馬斯的營銷誓言,他們以同樣價格的任何東西都絕對不能給人提供這種快感與享受為榮,所以他們也就未免會以他們的香煙能幫助中國人戒掉鴉片,是結合商業經營與博愛精神的行為而標榜。
香煙是否能使中國人戒掉鴉片,鬼才知道,他們的博愛如此這般,真叫人啼笑皆非。
杜克的BAT卻是到1952年,才被我們改造掉的,英國人的煙草公司當然也是如此。
杜克在中國可謂很成功,但是他在日本卻沒有這麼幸運。這倒不是因為日本人對香煙的抵抗力比中國強的緣故,而是小島之民的自我保護意識特別強,日本政府進行了干預。
杜克很精,他為了鑽關税的空子,曾購買了一家日本公司,專門僱用軍樂隊深入偏僻鄉村,僱用穿和服的女子去大阪博覽會分發香煙,但是他的日本對手揭露了他的實質,並打出了“天國香煙苦戰,外來企業殘暴兇猛!”的口號。BAT日本公司因此就被日本政府收購去也。
看吧,香煙競爭都是曾利用愛國心和民族情緒的。
當香煙已經基本成型,已經深入煙民之心的時候,煙草商所做的更多是香煙口味、香煙包裝的改進,而廣告公司所研究的卻一直是人的心理,及其與煙的關係,與煙的結合點。
1969年,美國有家廣告公司在接到新的任務之後,曾成立專門的代理工作組,根據市場調查、心態與現象研究報告、科學研究報告、廣告分析,及重點羣體意見,作出了一個結論:
多數人吸煙已經是習慣性動作,他們往往在某種狀態下不假思索地點起煙來;吸煙是一個萬用道具,人們藉着它可以暫緩言行,整理思緒,放下工作小歇一會;香煙能給人觸覺的和口腔的快感,摸起來更舒服、更柔滑的紙質可能會增加香煙的吸引力——瞧,他們都想到這裏去了。
當然,因為“惟有具備能起作用的藥物成分的植物才能被大量人口長期地習慣性地使用”,所以他們最終還是不得不承認這裏面最具威力的還是尼古丁。因此他們最主要的任務也就是要想方設法來增加尼古丁的魅力,和從更多的方面來吸引人,來迎合人性的弱點。
這恰也是有人會把尼古丁加入止咳糖等食用物之中的原因,只是這不冒煙的傢伙從來不曾像香煙這樣火過,因為不冒煙的攝入無法達到那種效果。或許煙草商也不會使這類東西太火,即使這類東西從來沒下過更大的,如香煙那樣的推銷力度。
我們愛煙的原因卻就是這樣來的,它是我們自身的弱點,我們錯誤的感覺和社會的有意迎合,有效引誘,有效推動,共同構建的龐大陷阱。
先人們已經很難逃出那種原始的陷阱,我們在後面當然只會難上加難。
我們在自殺,但也有人在推刀,然而這推刀的人到底是誰呢?你找得出來嗎?這一場世上最瘋狂,最大規模的害人仍在繼續,但是卻從來沒有人需要出來負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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