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知道,你也行走在一條精神的鋼絲上,對吧?_風聞
观察者网用户_268314-2019-03-22 17:54
來源:微信公號“思維補丁”
這是思維補丁的第434篇文章
很好聽,單曲循環系列。
頭圖基於CC0協議引用。********
(一)
《綠皮書》摘得奧斯卡影片之後,坐在奧斯卡頒獎現場的黑人導演斯派克·李(Spike Lee)憤而起身,要以退場的方式抗議組委會的決定。
與中文互聯網上幾乎一邊倒的讚譽相比,《綠皮書》在美國社會遭遇了譭譽參半的“冰火兩重天”。
對於生活在當下的美國黑人而言,《綠皮書》或許是一部讓他們覺得尷尬乃至憤怒的電影。因為顯然,在《綠皮書》已經消失匿跡的今天,在很多場合,在很多人們無意間所表露的態度上,黑人在美國社會仍然是那個被排斥、隔閡、和警惕的“異類”。
當然不是所有的白人都種族歧視,但事情的另一面是:
幾乎所有的黑人,都曾在成長和生活中遭遇過程度不等的歧視。
這恰恰是《綠皮書》所遭遇爭議的源點:
批評者認為,這不過是一個老套的“白人救世主”的故事,在白人視角下,黑人不僅受到了周全的保護,而且得到了靈魂的救贖,完成了自我覺醒。
因為這一切,《綠皮書》在殘酷的時代中,講述了一個“過分美好”的故事。在這個故事中,黑人就連反抗都是温和,而最激烈的對抗卻發生在白人和白人之中。
這樣一部試圖觸碰種族歧視這般嚴肅社會話題的電影,以如此温和且閤家歡式的表現形式來敍述黑人曾經的遭遇和他們的自我抗爭,遭遇一些黑人嗤之以鼻和憤怒的抗議,是可以理解的。
(二)
不過,至少在我的觀影經驗中,《綠皮書》所表現出來平緩温和,是難能可貴的。
導演可能有100種激烈的形式,去展現那個混亂時代下,一對陌生人的混亂旅程和價值觀衝撞中產生的友誼。
激烈的方式可能更唬人,更具戲劇性,更有畫面衝擊力。
但《綠皮書》沒有這麼做,
重要的是,在處理這一切時,這部電影並沒有喪失觀賞性。平緩温和不是什麼了不起的風格,更稱不上獨特,但在這樣的風骨下,還能讓習慣了爆米花節奏的觀眾,耐心乃至毫不焦躁地一直看下去,就非常考驗劇本和手法了。
有些好電影就是這樣,你回憶起來,整部影片幾乎沒有能稱得上“高潮”的部分,但它所具備的獨特氣質,卻能夠一直把你釘在椅子上,享受完兩個小時的温暖時光。
這需要很高的功底,和自信。
鋪天蓋地的“劇情簡介”式影片已經太多,我無意再贅述一遍電影究竟講了一個什麼樣的故事。
Don和Tony一路從排斥到彼此接納融合,這樣的友情故事固然温暖人心,但決定這部電影深層風格的,絕不是一個虎穴歷險,同甘苦共患難的友誼成長線。而是那條始終埋在黑人內心中,由自我追逐的超我和荒誕現實相碰撞,造成極強撕裂感的自我認同。
《綠皮書》中,我最喜歡的一場戲,是車子拋錨時,身着昂貴禮服的Don站在豪車旁邊,和不遠處那些衣衫襤褸的黑人農民們的對視。
一場沒有一句對白的戲。
阿里的眼神客觀地體現了他一流的演技,你甚至能在裏面讀出一絲絲恐懼。
同樣的黑皮膚,一個身着精緻,坐在白人司機駕駛的豪車裏的鋼琴家,似乎並沒有足夠的自信去注視一羣在底層勞作的黑人農奴。
一個有勇氣放棄高薪隻身前往3K黨猖獗的南方演出的勇士,卻在他試圖捍衞和證明的膚色面前,表現出了某種怯懦。
每個人都沒説話,是因為在這樣的對視中,任何話語都是蒼白的,多餘的。
這一幕實在太值得玩味了。
(三)
人與人之間的確是不同的,或者更殘酷的表達是:
人人生而不平等。
黑人鋼琴家其實並沒有自己想象中那般有勇氣和自信,在遇到白人司機之前,除了膚色之外,黑人所有的生活方式都努力在向白人上流社會靠攏。
説到底,他所試圖捍衞和證明的,不過是在追求一種自我認同罷了。
這是世間所有人共同面對的命題。
一個不認同自我的人,終究會走向精神紊亂。鏡子的另一面是,一個不被社會和他人認同的人,必然會導向深刻的自我懷疑。
無論是精神紊亂還是自我懷疑,都可能走向那同一個極端:自我毀滅。
所有自戕的悲劇,都與這兩點有關。
無論一個人顯得有多麼的特立獨行,從根本上來説,人終究是一種羣居動物——希望獲得他人的認同與尊重,是寫在人類的精神基因裏的。
個體完美的狀態當然是在自我認同和他人認同之間,取得某種精妙的平衡。但更多人,更多時刻,這兩點總是處於失衡的狀態。
一個享受工作和社交的職場女性,在成為母親之後,面臨的最大挑戰不是懷裏嗷嗷待哺的小Baby,而是家庭和社會對其“做不了一個好媽媽”的憂慮和評價。
一個恐懼社交厭惡討好的男人,在走上工作崗位之後,不可避免地會收到“你這樣是不對的,你必須做出改變”的誠懇建議,你再享受獨處的時光,也不得不練習假笑,端起酒杯,低頭哈腰地出現在酒局之中。
這樣的失衡可以無限地舉例下去,這樣的失衡幾乎出現在每個人的每一天之中。
然而即便每個人都是失衡的,更多時候,人和人並不能互相理解。
從這個維度來講,所謂的“偏見”未嘗不是我們這些平庸凡人的某種自我保護,我們依靠偏見來獲得某種心理上的平衡。有時候,對他人的偏見,甚至僅僅來自於對羣體意識的刻意靠攏和下意識的巴結。
從政治隱喻來講,黑人的南方之行,可以理解成,無論是尊嚴還是權利,都必須自己去爭取。
但是對一個深陷精神沼澤而無法自拔的個體而言,最該明白的,其實是你永遠不可能改變世人的偏見,每個人最終只能在自我認同和他人評價的這根鋼絲上,小心翼翼地尋找平衡。
所以,每個人心裏其實都有一部《綠皮書》,這本書裏,寫滿的可不止偏見。還有無法與外人言説的對峙,和精神困境。
看完《綠皮書》,你再讀卡夫卡寫在《失蹤者》的這句話,會別有一番滋味吧:
儘管人羣擁擠,每個人都是沉默的,孤獨的。對世界和自己的評價不能正確地交錯吻合。我們不是生活在被毀壞的世界裏,而是生活在錯亂的世界裏。我們就像被遺棄的孩子,迷失在森林。當你站在我面前,看着我時,你知道我心裏的悲傷嗎?你知道你自己心裏的悲傷嗎?
所以,我知道,你也行走在一條精神的鋼絲上,對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