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史海】王安石和“烏台詩案”有直接關係嗎?_風聞
西竹先生-长安一片月,万户捣衣声2019-03-23 10:46
那還是元豐二年(1079年)五月, 蘇軾同志從徐州調任湖州,主政一方。
蘇大佬很喜歡這個地方, 山清水秀空氣好,上班的時候摸摸魚,下班了吟詩作畫, 玩得蠻舒服。
但是好景不長, 三個月後的一天, 蘇軾正在伏案工作, 進來幾個御史台的人,説同志你跟我們走一趟。
蘇軾一臉懵逼,啥事啊?

“臣知多方開罪朝廷, 必屬死罪無疑。死不足惜, 但請容臣歸與家人一別。”
來的皇差叫很淡然,説沒啥大事,你太緊張了,喝個茶,我們走一趟而已。
打開公文一看, 只是普通的政務公文, 免去蘇軾的太守官位, 傳喚進京。
但是一上路情況就不一樣了。湖州到沛京要走二十多天, 長途押解,猶如一路示眾。
宋人孔平仲在《孔氏談苑》裏面説“頃刻之間, 拉一太守, 如驅犬雞。”
蘇軾7月28日被帶走談心, 8月18日就住進了御史台賓館。
8月20日, 御史台主持對蘇軾的提訊。
罪證是一本專門為蘇軾刻的詩集,裏面收羅了蘇軾誹謗朝政的詩句。
御史台的別稱是烏台, 蘇軾下獄由詩而起, 所以這個案子在歷史上叫做“烏台詩案”。

蘇軾到底犯了什麼事呢?蘇軾本人也不知道。
御史台主審官把這本詩集當中的一些詞句摘出來, 一條一條地念出來。
後世有一個詞很形象,叫做“無限上綱” 。這件事大致就是這個情況。
監察御史舒亶親自給蘇軾搞了一個詩詞賞析。
聽完以後蘇軾就明白了。

皇帝陛下不是實行“青苗法”嗎?
“贏得兒童語音好, 一年強半在城中”
(蘇軾·《山村五絕(其四)》)
陛下不是要明法整頓吏治嗎?
“讀書萬卷不讀律, 致君堯舜卻無術”
(蘇軾·《戲子由》)
陛下不是要興水利嗎?
“東海若知明主意, 應教斥鹵變桑田”
(蘇軾·《八月十五日看潮》)
陛下不是要推行鹽禁嗎?
“豈是聞韶解忘味, 爾來三月食無鹽”
(蘇軾·《山村五絕》之三》)
你説説你上班遛鳥摸魚開小差也就算了,作為地方主政大員跟新法和朝廷公開唱反調是幾個意思?
蘇東坡還就真洗不清,這就是歷史上著名的“烏台詩案”。
詩案的發生, 大背景是王安石變法帶來的新舊兩黨之爭。
蘇軾作為反對變法的“舊黨”元老,當然是“新黨”成員的心頭恨。
蘇東坡想不通。
變法改革沒問題啊,但是為什麼全然不顧社稷國家的基本情況和實際能力呢?
緩緩圖之不是更穩妥嗎?
治理國家, 難道就是全力發展經濟嗎,老祖宗講究天人合一, 大宋朝以文治國。
為什麼非得要激進呢?

蘇軾想不通, 就頻頻上書勸阻。
勸阻不成就聯合起一批賢德人士共同抵制。
還是文人一定要問文人的方法解決問題,就拿起了“筆桿子”, 作詩諷刺。
新派當然不願意。
御史何正臣第一個開炮,向神宗皇帝上疏並進呈蘇軾詩文, 指控蘇軾誹謗朝政。
神宗沒什麼反應, 説我知道了,中書省去辦理吧。
事情久拖未決, 蘇軾毫髮無損。
新黨覺得這老東西樹大根深搬不動,氣得咬牙切齒。

恰在此時,剛到湖州的蘇軾上了一份《湖州到任謝上表》, 裏面有幾句譏諷時政的言詞。
新黨人趕緊抓緊時間開團。
這些話其實放到今天來看,就是部門經理寫完年終總結以後隨口吐槽了老闆兩句。
“陛下知其愚不適時,難以追陪新進;察其老不生事,或能牧養小民。”

御史中丞李定、舒亶等人立即上疏,,彈劫蘇軾。
李定説, 蘇軾有四條“可廢之罪”:
一是“估終不悔, 其惡已著” 、
二是“傲悖之語, 日聞中外”
三是“言偽而辨,” ,“行偽而堅”
四是“陛下修明政事, 怨己不用” , 認為蘇軾“訕上罵下, 法所不餚”

監察御史舒亶手段更毒辣, 東坡的“反詩”就是他親自摘錄出來的。
他還告訴皇上, “流俗翁然, 爭相傳誦, 忠義之士, 無不憤惋”。
蘇東坡的言論已經造成了廣泛的、惡劣的社會影響,嚴重威脅了社會治安。
(見朋九萬《東坡烏台詩案》又見《續資治通鑑長編》卷二九九“元豐二年七月己巳”條)
蘇東坡被新派追着咬,這一次是真*攤上事了。
説到新法,就一定會聯繫到王安石。
王安石與詩案有沒有關係, 説法不一致。
學者學者李煒光有一個解讀,筆者將其梳理如下,可供解讀。
其一 政敵説
“詩案”發生在元豐二年(1079), 而王安石早在三年前, 也就是熙寧九年(1076)就離開政界。那一年, 王安石由於喪子的原因第二次罷相, 去了江寧, 最後連宰相都不幹了。
“詩案”是三年之後的事,其時的宰相已是呂惠卿, “詩案”和王安石有直接關係是説不通的。
從王安石開始推行新法到到“詩案”發生,的十年間,蘇軾從來沒有放棄對新法的抵制和吐槽, 王安石也一直沒整他,愛嘛嘛。
王安石當宰相的時候不辦蘇軾, 退休以後回來搞當政的蘇東坡,這樣説難免有點勉強。
大家就説呂惠卿,這事是呂操辦的。呂確實是王安石提拔的, 但王安石當政時, 呂王二人政見相左,呂為自己的“政敵”除掉“政敵”,怕是有點説不通。
其二 嫉妒説
説王安石是因為嫉妒對手的才華而下毒手的,這當然這當然是某些文人最願意流傳的説法。
王、蘇二人雖然上班的時候關係很僵硬,但是一下班還是相互欣賞的。
這種“瑜亮之爭”的尷尬,現在的史料鮮有記載。
相反,兩個人好像關係還挺好。
王安石曾稱讚東坡“子瞻, 人中龍也”。
(宋人胡仔《苕溪漁隱叢話前集.卷三八.東坡一》:「時月出東方,林影在地,公展讀於風檐,喜見鬚眉,曰:『子瞻人中龍也。』」)
蘇東坡則稱王安石“名高一時, 學貫千古, 智足以達其道, 辨足以行其言。瑰瑋之文,足以藻飾萬物;卓絕之行,足以風動四方。”
(蘇軾·《王安石贈太傅》)

真要説嫉妒的話,持這樣觀點的人在否定王安石的同時不就把想要吹捧的蘇東坡一遍否定了?
其三 “小人”説
以林語堂的《蘇東坡傳》為代表,有文人會把王安石、李定、舒亶、何正臣等人,全部歸為“王安石那羣小人”,王安石的幕僚、下屬、學生和繼任者,統統屬於此類。連官方反覆修訂出版的《宋史》也是這麼操作的。
但是沿着學者李煒光先生的思路,用人品來評論王安石跟這件事有直接關係,筆者也覺得很勉強。
唐宋古文八大家:韓愈,柳宗元、蘇軾、蘇洵、蘇轍、王安石、曾鞏、歐陽修。

這八個人是齊名的。唐宋八大家有什麼共同特點?
其一,文學造詣都極高,放在今天都是master級別的人物。唐宋八大家的説法能沿用到今天,其中哪一個如果是水貨,那就真的是對其它七位的打臉。
其二,這八位的政治方略裏,都很有人文情懷,關注民生疾苦。哪怕是弊病很多的王安石新法,其初衷也是“富國強兵”。從深遠的政治抱負來看,兩個人也算是同道之人。從理想抱負、私下交情來看,大家到底會會惺惺相惜的。
筆者也同意,用人品來説王安石跟這事有關,很尬。
筆者認為,直接將王安石和烏台詩案掛鈎,多少有一些一廂情願的意思。
但是一定要説,的確是王安石用人失察,他親手提拔的很多人造成了這個事件。
不管是烏台詩案還是新法失敗,無論主觀客觀原因,他一定有不可推卸的責任。
只是讓人嘆惋的是,從古到今,意見不同導致多少好朋友拔刀相向,老死不相往來呢?
而人人非聖賢,誰又不會有自己的小心思和小情緒?
每個人都不是絕對的好,絕對的壞,都不是善惡一半。
每個人都應該是“真實的人”,有七情六慾,有正義正直的一面,也有小氣自私的地方。
沒有完人。
只是希望後世後人讀書,少一些“瑜亮式”一廂情願,不要為了樹立自己的精神偶像吧而忽視別的。
我也很喜歡蘇軾大江東去的瀟灑。
但也許只是的王安石選擇不一樣而已。
看着積貧積弱的國家,相比江湖寄浮生,他選擇了暗流激盪的朝堂,哪怕一定會輸,也要去爭一爭吧。
我不知道歷史究竟是什麼樣的,這篇文章也不是下定論或者如何。
也許很多年前,王安石在陰冷的官署裏面,看着新法偏離了自己的初衷,想着自己揹負和即將揹負的罵名,想着如今的眾叛親離。
想起自己富國強兵的夢想和怨聲載道的現在,想起蘇東坡,或許也會想起他自己也曾是少年。
天地為薪火,舉世為鼎鑊。
注
【1】參考資料:
趙健《烏台詩案發微》
李煒光《烏台詩案始末》
陳羽楓《從“烏台詩案”看宋代詔獄的司法秩序》
塗普生《漫説“烏台詩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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