流浪大師沈巍,到底是不是精神病患者?_風聞
九鸦人物-求态度温度有趣有用,一只以人物为主的人文写作乌鸦2019-03-23 08:41
(關中李瘋子畫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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流浪大師沈巍,這幾天刷爆網絡,火得一塌糊塗。
爆款的背後有許多東西發人深思,但我今天卻被他採訪中的另一類問題勾住。
他説他從小跟外婆住,個人興趣一度被父親阻斷,一直很壓抑。
從小家貧,有撿破爛的習慣,後來到了單位雖然不再撿破爛賣錢了,但節儉的習慣不變,仍會把很多東西撿起來,廢物利用。
他有一句話説的很好,其實並沒有垃圾,只是東西放錯了地方而已。
這樣的一個沈巍,家人覺得他腦子有問題,很丟人,同事、領導們也這樣認為,於是他就有了被疏離,被“病退”的經歷。
他曾經兩次被關進精神病院,一次是家人送進去的,一次大概是街道辦,第一次是三個月,第二次的時間則沒有説。
對此,沈巍説:“我認為當時的精神病鑑定,是一面之詞。”
我們從沈巍的遭遇和訴説來看,他顯然並不願意做一個流浪漢,而是因為被疏離,被丟棄,進了“流浪界”,那麼他所謂的“純粹”、“簡單”、“乾淨”、“淵博”之類,顯然也就有了被的成分。
這就是説,這個自稱受儒家思想影響,一直想有作為,想做官,還為沒有結婚,沒有孩子而遺憾的人,應該是因為被嫌棄、拋棄,失去了滾滾紅塵中的更多欲求,而轉向一個“純淨”的空間的。
但是這裏面當然也有某種主動性。
因為並不是每一個有這樣遭遇的人,最終都會安於遭遇,在讀書、作畫,追求另一種東西,許多年不變。
這就像不是所有的人,都會在被人視為不正常,遭排斥,以至於影響到人生的情況下,仍會堅持撿破爛,堅持“不正常”一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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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麼真正的問題來了,沈巍既然想做官做事,想結婚生子,他為什麼還一定要“非正常”地撿破爛?
就算是被辭退,被世人、家人排斥,也還是要撿?
這個破爛難道非撿不可?非這樣撿不可?非喪失一切,非“全世界與我為敵”,也撿不可?
他明明不還“我渴望家的温暖,渴望有個穩定住所”,有個大房子,有個大桌子,有個大電視,有個大院子,可以放書、畫畫、欣賞世界名著,種花、收養流浪狗的嗎?
一個人擁有了這些,是否還會是那個人這肯定難説,但他到底是本可擁有的,那麼他為什麼就非要讓人生折損在一個撿破爛的“崇高理想”?
這怎麼看,都不能不説是一種“病症”。
然而,人心之謎難測,看上去不合理,不正常的未必就一定不合理,不正常。
每個人都可能會有某種心理傾向,一點偏執,未必某種不合理,不正常,就一定是精神病。
沈巍的表達、表述,我們都看到的,它們顯然思維清晰,邏輯清楚,他身上除了撿破爛的執著之外,似乎也真沒別的異常(比如自殺、攻擊、抑鬱等症狀。關於穿着,他解釋為總不能衣冠楚楚地去撿破爛),因此,我對於他的入院,頗有些質疑。
精神病到底該如何界定,誰來決定?
他為什麼被人送進去,精神病院就收?這依據的是何種檢查,何種鑑定?
他的不正常正來自撿破爛,可他現在依舊在撿破爛,那麼他這算有病沒病,病好了還是仍在病中?
一想到我們都可能因為有什麼不一樣就變得有病,別人(包括我們最親的人)説我們有病就有病,我突然覺得,這世界真是荒謬。
這種案例並非沒有。
觀察精神病患者,這是一個非常有趣的課題,2017年,紀錄片導演馬莉,曾經卧底某精神病院,與精神病人相處一段時間,拍出一部紀錄片《囚》,提出了一個“精神病院的正常人”的概念。
那裏面的病人,也常常爆金句。
比如説:
科學解釋不了,就説你精神病。
我再次回來,是因為我不吃藥。他們沒回來,是因為吃藥了。
奔財,奔色,是病。不奔,也是病。
他們醫生有病嗎?從辯證的角度看,他們也是病人。
……
這種,絕不同於動不動跟小護士説,我弄死你,動不動問,小布什在月球賣土地,咱是不是從上面被攆下來了的那種。
“天才大多來自神經病”,這是人們常説的一句話,對此,馬莉的觀點是,並不是人得了神經分裂或什麼,就變聰明瞭,這些話其實很普通,這只是因為這些話是從病人嘴裏説出,就顯得高級了而已,或者成為一種反諷。
這很像是流浪大師的觀點,不是我説的多麼好,而是你讀書太少了。
大多數精神病人都有正常的時候,還有些平時看起來跟正常人幾乎沒什麼兩樣,金句及某些心智表現,其實並無法判斷一個人是否有心理或精神疾病,但是,我們在其中也看到了這樣的病例。
一個化名普民的人,在剎車片行業幹了18年,他因為不滿上司,決心自己出來創業。
普民沒錢,於是他就想了一個辦法,翻通訊錄,找三百個同學,搞風投,打算每個人借一萬。
為此,他帶着可行性報告滿天飛。
一段時間過後,家裏的錢都被他花在機票上了,家人苦不堪言,他妻子竟就因此,找人把他送了進去。
妻子的理由是普民放着好好的工作不幹,瘋魔一樣的偏執,而普民當然不認為自己有精神病,初到醫院時,曾極力反抗,不料他卻被送入了重症病房。
沒辦法,普民為早早出來,最後只好做“順民”,積極配合。
普民曾要求做鑑定,但醫生説,可以,等出院以後。
妻子來探視時,普民曾經質問,但妻子只哭着説了一句話就讓他沉默。
你還算個男人嗎?你有什麼資格恨我?
更重要的是,普民的診斷書上寫的是輕度躁狂症,醫生曾經拿着躁狂症的特徵給他看,一項項都那麼符合,這又讓普民自己都感覺無言。
絕不放棄的創業故事到處都是,“語言增多,聯想加快,自我評價高,精力充沛”之類,大概符合大多數激情創業者的特徵,心理分析、精神診斷如果是靠這些,這是不是很瘮?
別人都説你是神經病,你就會變成神經病,你在神經病院呆久了,不是神經病也可能成為神經病,有時候這種情況真會出現。
那時候,我們的《精神衞生法》其實早有明確規定,對精神障礙者要實行“自願治療”的原則,但這個原則執行起來,顯然並不那麼簡單。
喝醉的人都會説自己沒醉,精神病人從來都不承認自己有病,堅稱自己正常本身就是病症之一,所以普民這一類,就只有被打上標籤,不斷吃藥,一輩子再也洗不掉這個色彩。
想一下,如果這種診斷不嚴謹的話,這會對人造成多大的傷害,會對人的一生產生多大的影響?
世界對於精神病的鑑定除了那些器質性的外,其實一直有相當難度,它遠不像其他疾病一樣具體,可以量化。
醫生們雖不是壞人,但他們照樣有人性弱點,認識上的偏見,依據家屬或病人的描述,以先入之見診斷,這種案例並不少見。
所以,這種事還真不能視為等閒。
心理學歷史上有一個案例非常經典,它應該最能説明這種精神病學和心理學上的誤判,會到了何種荒謬的地步。。
上世紀70年代初,著名心理學家羅森漢因為對精神病醫生能否真正區別正常與不正常有極大的懷疑,曾做過一次實驗。
他找來8個好友,包括3個心理學家、1名研究生、1名小兒科醫生、1名精神病醫生、1名畫家、1名家庭婦女,曾假裝精神病患者,有一天,分別去了不同的醫院。
大家事先串通好,都説腦子裏老會聽到砰砰的聲音,此外一切正常,然而結果呢,他們8個最終,無一例外地都被送進了病房。
羅森漢自己經過體温、血液等檢查,一切正常,他最後説,我已經聽不到那聲音了,但是醫生還是讓他住院,他進去後問醫生,我什麼時候可以出院,醫生説,等你好了,然後,他就一直吃藥、吃藥、吃藥,再不間斷。
他被診斷為偏執型精神分裂症,而其他人則躁狂什麼的,等等不一,他們事先幸虧都經過了假裝吃藥的訓練。
幻聽症狀儘管是虛構的,但羅森漢等在隨後的治療中,也被描述出與一般病人相同的症狀,就比如“自稱有若干好友,但言談間表露出對友誼的深層疑慮”等等。
羅森漢等在醫院裏絕不偽裝病人,這也是他們進去時就商量好的,這種正常就連病人都看得出,認為他們不是記者就是教授,有可能是來視察的,但是醫生們卻始終一點都沒看出。
你如果喝下一升血,口吐鮮血來到醫院,很可能會被診斷為消化性潰瘍,讓你吃藥打針。
他們一旦認為你是病人,你就是病人,你就所有的表現就都是病人的表現。
羅森漢隨後把他的發現寫成論文,登到《科學》雜誌上,這立馬掀起一場軒然大波,招致了整個精神學界的強烈反感。
羅森漢的實驗當然是不嚴謹,不充分的,但也道出了某種實質。有趣的是,著名精神病學專家斯皮策的反駁論文雖然很難駁倒,但精神病醫生們後面的一項挑戰卻被啪啪打臉。
他們向羅森漢發出了帖子,你不是認為我們浪得虛名嗎?那好,你們的假病人隨便來,看看我們是否不能分辨!羅森漢隨即接受了挑戰。
3個月後,醫生們宣佈,他們發現了41名羅森漢派來的假病人,這真是一個振奮人心的消息,然而,羅森漢這次其實一個人都沒有派。
標籤會影響我們的觀感;精神病學雖然是一門科學,但現在還不完善;不是所有的醫生都會草率,但這樣的醫生也確實不少,這就是這件事得出的結論。
此事見於美國作家斯萊特的《20世紀最偉大的心理學實驗》,時隔多年,斯萊特為了驗證羅森漢的實驗結果,在科學發展的基礎上是否仍舊成立,也曾幹過這樣的事。
她完全依照羅森漢的來,也只有砰砰的幻覺,但這一次所有的醫生雖然都態度很好,沒有讓她住院,她也沒有避免成為精神病人。
8天8家醫院,全沒有全面的精神鑑定,更仔細的檢測,但醫生們都診斷她有抑鬱症,他們共給她開了25種抗精神病藥物,和60種抗抑鬱藥物,就像喂兔子一般。
這個結果只能讓斯萊特產生這樣的看法——
心理、精神疾病急速上升,已經成為流行病的時代,這種耐人尋味的現象反映出的是:
一,多數民眾的感受想法,影響特定疾病確診的比例高低。
二,儘管DSM詳列各種診斷標準,可以杜絕草率臆斷,但賦予這些標籤的醫生,仍未能嚴格按照這些標準做判斷。
實驗結束,斯萊特曾打電話到哥倫比亞生物計量中心,與曾經激烈反對羅森漢的斯皮策有過一番談話。
斯皮策開始還在辯論,但最後就變得沮喪。
他説,我很失望;我想醫生們就是不願説,我不知道。
是的,斯萊特回答,我也認為現在的醫生滿腦子只想開藥,因而影響診斷結果,就像羅森漢當時的醫生那樣,喜歡認定求診者必定異常。
“不管哪個時代,似乎都是一時思潮或風氣使然。”
那麼沈巍到底有沒有精神病呢?誰知道?
那麼你還敢隨便給人給自己貼標籤嗎?除非你不怕傷人傷己,就喜歡吃藥住院。
這恐怕絕非一個部門,一個角落的事。
文 | 九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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