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國演義》中罵人的藝術——我找了266個罵人實例_風聞
明清小说研究-江苏省社会科学院文学研究所2019-03-24 15:27
【桑哲 曲阜師範大學文學院副教授】
罵詈語言藝術在先秦文獻中尚不多見,《史記》《漢書》漸多;至魏晉三國之世,名士之風盛行,詈罵之詞始豐富多彩,如陳琳所擬討曹的檄文。
《三國演義》集前代之大成,形成了激揚、狠辣的詈罵風格,鑄造了一系列具體可感、呼之欲出的詈罵意象。《三國演義》“文不甚深,言不甚俗”,取文言的簡明精粹,舍其深奧板滯;學白話的生動淺顯,棄其粗俗低劣。這種獨特的言語,一方面,在其罵詈語的表達上體現得十分突出;另一方面,罵詈語的使用也在某種程度上促成了該文體風格的形成。同時,在《三國演義》中,罵詈語的使用在人物形象塑造上也具有重要作用,使得三國人物表現出突出的個性特色。
因此,對於全面深入地認知《三國演義》獨特的藝術價值,罵詈語的研究是十分必要的。迄今為止,學界對《三國演義》罵詈語的研究尚未引起重視,成果十分缺乏。
以上論述或對研究對象進行專題考察,或附麗於其他專題下予以舉例式分析,這對我們在該問題的研究上產生了重要的啓發。但既有的研究對《三國演義》罵詈語的類型尚缺乏完整的歸納,並且對其豐富的內涵特色以及有關“史”的接受考察也很不充分。本文在有關成果基礎上,試圖對此進行較為全面、深入的研究。
一 《三國演義》罵詈語的類型
本文調查的文本採用人民文學出版社1955年版《三國演義》,全書485938個漢字。我們首先對該書的罵詈語進行封閉式考察,發現罵詈語266個,出現656頻次;然後按照語義內涵的不同,對《三國演義》266個罵詈語進行分類,將研究對象分為9類,即:名節類、蔑稱類、喻稱類、品行類、咒死類、揭短類、能力性情類、情感類和言語類。
(一)名節類
《三國演義》名節類罵詈語計33個,佔書中罵詈詞總數的l2.41%:出現46頻次,佔總頻次的7.01%。這類語詞有:反臣(2)④造反(2)欺君罔上(3)懷二心(3)大逆不道(2)反逆不道不忠不義(2)賣主求榮(2)背主之人背主家奴大逆無道背反謀逆逆謀佞臣亂逆之事不臣之事不臣之人不忠不孝反叛無父無君之人(郭汜)不臣辱國之徒賣國之徒賣國之賊(2)背國之賊篡國之賊背主之賊(2)反國逆賊反國之賊(3)叛漢之賊朝廷之賊叛君無義之賊

《三國演義》中這類罵詈語的出現,是當時社會背景、價值形態和取向的再現。中國古代受儒家思想的影響,以名節、氣節作為道德標準,東漢一朝更是以節氣、操守相標榜。士人強調“以天下風教是非為己任”“名節骨鯁忠正儒雅之臣,盡心匡國,盡節憂時”,而對“敗道喪節”“柔媚佞時”之人,則是嚴加批判的。再者,在漢魏時期,一方面社會以名節相標榜,另一方面政治之黑暗,世俗風氣之墮壞,則與士人所倡導的名操節氣相乖離。該類罵詈語的出現,正是這一世態風氣的反映。
(二)蔑稱類
《三國演義》蔑稱類罵詈詞共有57個,佔書中總數的21.43%;出現116頻次,佔總頻次的17。68%。這類語詞有:
閹宦(3)閹官宦豎宵人廝(9)小卒無名下將織蓆編屢之夫織蓆販履之夫(劉備)村夫(諸葛)村夫(2)山野村夫南陽一耕夫村夫錢塘小吏之子三姓家奴假子(2)逆種老革匹夫(22)老匹夫(2)村野匹夫助惡匹夫無謀匹夫賊匹夫這夥匹夫曹瞞阿瞞曹阿瞞小輩(2)屠沽小輩(2)織蓆編屢小輩婦人孺子(7)黃口孺子(2)豎子(6)小子(4)辱子(2)狂子俗子小兒(5)是兒織蓆小兒疥癩小兒乳臭養犢小兒賣履小兒(大)兒(小)兒(生)子兒子馬兒(2)碧眼小兒(2)大耳兒(3)皓首匹夫幼懦小將
封建社會等級森嚴,家庭出身、身份地位是人非常重要的社會標誌,常常與一個人的智慧能力等量齊觀,故意貶低人的社會地位也就表現出對人的輕蔑侮辱之意。此外,兒童和老人由於年齡的侷限,也常被視作智商低下缺乏能力的人。這類罵詈語主要用表現人卑賤的家庭出身、身份地位和人的弱知無能、能力低微,以此來表達對人的輕蔑侮辱之意。古代自稱稱名,稱對方的字則表示尊崇,而稱其小名(乳名)則顯得隨意不敬,或乾脆表示貶損,因此,本文也將呼小名列入本類。
(三)喻稱類
《三國演義》喻稱類罵詈語共有36個,佔書中所見總數的1353%;出現56頻次,佔總頻次的8.54%。這類語詞有:
鼠輩(8)吳狗(3)虎痴(3)豺狼(2)紫髯鼠輩(2)鰍鱔(2)豺虎虎狼之徒井底之蛙犬子馬獐狼心狗行之輩禽獸食祿禽獸之行狗彘虎豚犬草芥土木偶人犬羊狼子野心衣架飯囊酒桶肉袋鼠雀之輩蜾蟲狼心之徒狼心狗行之徒朽木為官禽獸妖人(7)妖鬼妖神烏合之徒
這類罵詈語的形成包含了一個比喻機制,因此將此類罵詈語稱作喻稱類。基於人類對自身高度肯定的人本主義觀念,人們從內心中感覺到,如果把人貶斥成“非人”,就實現了對對方的極大侮辱和傷害,而這正是罵詈者在施行罵詈行為時所希望達到的效果。因此,罵詈者在攻擊對方時,常常把對方作“非人”對待,把對方罵作禽獸、鬼神、什物等。
(四)品行類
《三國演義》中品行類罵詈詞共有95個,佔書中總數的35.7·%;出現388頻次,佔總頻次的59.15%。這類語詞有:荒淫無道無道昏君盜黃巾張角之流無義之師奸詐奸臣(2)奸邪(3)奸黨(2)奸雄(3)奸魏奸惡奸猾之徒妄自尊大好色之徒背義之徒最無信者背義忘恩無義之人無義之輩無義之徒忘恩負義不義無義背恩之徒奴顏婢膝之徒無信口諛之人小人盜竊無禮梟雄
(3)濫官汗吏諂佞之徒諂諛之臣諂佞奸巧專權至不仁賊(110)曹賊(12)操賊(44)逆賊(18)賊將(11)賊臣(8)董賊(3)老賊(14)反賊(27)賊兵(10)國賊(10)漢賊(10)佞賊(2)奸賊(7)賊黨(2)亂賊(2)馬賊(2)羣賊(2)賊子(2)寇賊(2)欺君罔上之賊(2)欺君之賊(4)羣賊賊寇(賊寇)黃巾賊叛賊鼠賊賊徒讒諂阿諛之賊害民賊屈膝降賊小賊蟊賊忘恩背義之賊敵賊龐賊呂賊讒賊吳賊賊眾忘恩負義之賊歹賊蒼髯老賊環眼賊大耳賊(兒)寇(3)狂寇寇敵盜馬賊錦帆賊(2)盜賊劫江之賊劫江賊米賊
所謂品行類罵詈語,一般是通過對對方的品性和行為進行評價,使其人格或名譽受到損失,產生羞辱、不安、後悔等傷害性的心理反應。這類罵詈語作為攻擊的工具,多數是直陳式而不加掩蓋的。
(五)咒死類
《三國演義》咒死類罵詈語共有l5個,佔書中總數的5.64%;出現15頻次,佔總頻次的2.29%。這類語詞有:子孫絕滅賊殺才孤魂鬼橫夭死在臨頭無頭之鬼
罪不容誅天地不容食汝肉碎屍萬段不怕死死人將歸於九泉之下去在各種宗教信仰的思想元素中,“死亡”都是備受關注的話題,是人類普遍憂慮、忌諱和否定的現象。
因此,咒死類罵詈語也就成了最具心理傷害力的語言符號。在我國,受道教思想影響,人們看重“如何不死”,追求“長生不老”的永恆人生;受儒家思想影響,人們看重“人如何死”,追求“壽終正寢”“死得其所”的身後哀榮;受佛教思想影響,人們看重“人死後如何”,追求“好報應”“修好來世”的別世福報。所以在咒死類罵詈語中,或詛咒對方“如何死”,或詈罵對方“死後如何”。
(六)揭短類
這類罵詈語在《j國演義》中分佈較多,在其他分類中幾乎都有該類罵詈語,特別是在蔑稱類、品行類、喻稱類中更是比比皆是,如織蓆小兒、大耳兒、假子、三姓家奴等。不屬於其他任何一個類別的揭短類罵詈詞只有1個,即“懷桔之陸郎”,佔書中總數的0.38%;出現1頻次,佔總頻次的0.15%。“懷桔之陸郎”本是褒獎之語,但在語境中暗含諷刺對方幼稚之意,起到了調侃、揭短的語用作用。

(七)能力性情類
《三國演義》能力性情類罵詈詞共有24個,佔書中總數的9.02%;出現29頻次,佔總頻次的4.42%。這類語詞有:狂徒狂士(2)狂叟(2)無知狂賊豎儒(4)偷生腐
儒腐儒儒生小人之儒一勇之夫等閒誇辯之徒百無一能不知世務無學之輩無能之輩無名小卒等閒之輩徒有虛名庸才無知坑陷吾軍武夫累敗之將這類罵詈語的語用作用是通過對對方能力、性情的否定來達到貶斥、羞辱的效果,形式上多為對因個人能力或性情導致某種行為產生了不良後果的當事人進行的嘲弄或痛斥。
(八)情感類
在這裏,情感類特指“叵耐+名詞”格式的罵詈語。這種罵詈語,“叵耐”表示強烈的感情色彩,在語用中本身具有了詈罵、貶斥的語義。《三國演義》該類罵詈詞有2個,佔書中總數的0.75%;出現2頻次,佔總頻次的0.30%。即:
叵耐逆賊叵耐劉表“叵耐”一詞最早見於白樸《梧桐雨》楔子中:“叵耐楊國忠這廝,好生無禮!’’“叵耐”也作“叵奈”,“不可忍耐”“可恨”之義。該詞在宋元明清小説中較為常見。據統計,《三國志平話》中出現2次,《水滸傳》中出現29次,《金瓶梅》中出現6次,《金瓶梅詞話》中出現7次,《紅樓夢》《西遊記》中沒有出現,《三國演義》中有2次出現。作為罵詈語而言,雖是一個別的案例,但對現代漢語而言,卻是一種歷史的現象。
(九)言語類
《三國演義》言語類罵詈詞共有3個,佔書中總數的1.13%;出現3頻次,佔總頻次的0.46%。這類語詞有:鄙言亂言無父無君之言該類罵詈語採取“定語+言”這種格式,中心語為“言”,表示沒有道理、沒有水平的話語,故稱言語類。通過否定別人的話語對對方進行斥責、羞辱,達到攻擊、教訓對方的目的。其他小説或生活中常用的是“屁話”“放屁”“胡説/”之類,但在《三國演義》中,限於説話者的身份和作者的言語風格,這類罵詈語的強度也相對降低,少了幾分鄙陋和俚俗。
二、《三國演義》罵詈語的內涵和特色
我們首先將上文涉及到的有關數據列表如下:
目罵詈語個數個數百分比出現頻次頻次百分比分類
名節類3312.41% 467.01%
賤稱、蔑稱類5721.43%11617.68%
喻稱類3613.53%568.54%
品行類9535.71%38859.15%
咒死類155.64%152.29%
揭短類10.38%10.15%
能力性情類249.02%294.42%
情感類20.75%20.30%
言語類31.13%30.46%
比較以上數據,我們發現,在《三國演義》各類罵詈語中,以品行名節為大端,其中品行類佔35.7l%,賤稱蔑稱類佔21.43%,名節類佔12.41%,而佔13.53%的喻稱類,其內容也多與品質、德性有關。追究其中的原因,一是與小説的題材性質有關,《三國演義》在創作上,沿襲和繼承了《三國志》的立場,也就決定了敍述文字的政治傾向和道德取向。
尤其是作者的褒蜀漢抑曹魏的“漢正統”觀念,使得蜀漢之外的政權及其為政者,為漢正統者目為亂臣賊子,或直接呵斥,或曲意貶損,通過恣意酣暢的罵詈來表達自己的政治和道德立場。
二是受當時社會風氣及人物道德評騭的影響,就罵詈的內容及行為方式來説,頗有此後魏晉士人之風度標格。諸葛之罵,尖酸刻薄,入骨三分;禰衡之罵,揭瘡裂疤,金剛怒目;至於氣死周瑜,罵死王朗,尤具有傳奇色彩,如此與魏晉名士風度,庶幾有幾分相似!可以説,魏晉人物品評臧否之風,其直接的肇源就在東漢時期的三國。在《三國演義》罵詈語的義類範圍上,與《金瓶梅》《紅樓夢》《水滸傳》等時代相同、相近的小説相比,分佈上存在差異。後者存在或大量存在與性、污物相關的罵詈語,而《三國演義》的罵詈語一般都指向名節品格,與性一類的罵詈幾無關涉,於世俗性上亦無所體現。探其理,
作為記述演繹國家大事、國際關係的志傳小説,其罵詈語的內容自然要受到《三國演義》的題材、主題及思想內容所決定。
《三國演義》罵詈語的語義指向直接、明確。或以本體的人為直接罵詈對象,如佞臣、背主之賊、賊匹夫、閹豎、阿瞞、碧眼小兒、逆賊、酒桶、賊殺才、狂叟;或揭露人的無良行為,如奸巧專權、賣主求榮、背反、謀逆、逆謀、盜竊、亂逆之事、不臣之事、禽獸之行、奸計、鄙言、亂言、無父無君之言;或指向名節品質,如大逆不道、背義忘恩、不忠不義、狼子野心、無禮、懷二心、諂佞、至不仁;或對人的能力進行一般的評價,如百無一能、不知世務。
《三國演義》的罵詈,與人物的契合度高,在塑造人物形象方面發揮了畫龍點睛的作用。如禰衡罵曹一節,先嘲弄一眾謀士武將“衣架、飯囊、酒桶、肉袋”,再痛罵曹操“眼濁、口濁、耳濁、身濁、腹濁、心濁”,充分展示了其放達無忌、恃才傲物的名士品格。張飛嫉惡如仇、性格火爆的形象,亦通過其火爆的罵詈得以展現,大罵督郵“害民賊”,痛斥呂布“三姓家奴”,罵詞直截了當,無遮無攔,充溢着一股豪傑之氣!而關
羽一句“吾虎女安肯嫁犬子乎”,顯示了其高傲、自負的個性特徵;當敗走麥城,孫權勸降時,關公又痛罵其為“碧眼小兒,紫髯鼠輩”“豈與汝叛漢之賊為伍耶”,則又表現了其堅貞勇毅、寧死不折的磊落品格。
諸葛亮以舌劍殺人,暗寓智慧,呈現出更為高妙的境界。其罵詈內涵豐富,語辭多樣:或於平常話語中含沙射影,劍走偏鋒,一招斃敵;或直抒胸臆,直擊死穴;或寓罵於隱,借物寓義,圖窮匕現。在諸葛亮的話語體系中,罵詈不僅僅是一種語言符號,更為重要的是,在其犀利能指的背後,展現了其豐富的強大的所指,已作為一種深沉、機智的軍事謀略,直接擊穿、瓦解了對手的心靈。如“周郎妙計安天下,賠了夫人又折兵”,貌似含蓄委婉,實則為殺人於無形的攻心之術,直氣得周瑜金瘡進裂,昏絕於地。斥責王朗“罪惡深重,天地不容”,“皓首匹夫,蒼髯老賊……何面目見二十四帝乎!”一番痛罵,競使得王朗氣溢胸膛,撞死馬下,雙方尚未交戰,僅憑三寸利舌即使曹軍先折了軍師。曹真敗軍染病,孔明修書痛斥其助逆不義,無學無德,曹真看畢,恨氣填胸,至晚死於軍中。
六出祁山時,諸葛亮取巾幗並婦人縞素之服,修書一封,遣人送至魏寨,司馬懿雖佯作笑顏,實則心中大怒。這種借物隱喻的罵詈,具有其強大的洞穿力量。
《三國演義》的罵詈,既屬於言語範疇,也屬於行為範疇。現代語用學認為,言語之力可以轉化為行為之力,言語行為就是講話人通過一句話或者若干句話來執行一個或者若干個行為,這些行為的實現可能給聽者帶來某些後果。奧斯汀因此區分mj種不同的言語行為:以言述事的述事行為、以言行事的行事行為、以言成事的成事行為。
在《三國演義》中,作者充分展現了語言的力量,罵詈不但對人物形象的塑造,更對於故事情節的推進,矛盾衝突的形成和解決,具有重要的作用,實現了其“以言行事”的語用動機。
與《金瓶梅》一類小説的市井俚俗相比,《三國演義》的罵詈不事雕飾,精練通達,行文自成一格,這與小説整體的美學追求是一脈相承的。
《三國演義》主要表現的是上層統治集團人物的活動,而這些人物的談吐自然有別於一般的市民階層、封建家庭、江湖英雄的語言,這也就決定了《三國演義》的罵詈語要雅於《金瓶梅》《紅樓夢》《水滸傳》等,【六而形成了《三國演義》獨具特色的“文罵”,而且“三國”之罵,多為家國社稷之罵、英雄豪傑之罵,幾無個人恩怨在內,具有很強的藝術感染力和鮮明的特色。
首先,《三國演義》的罵詈語內容豐富,意出多途。其內容涉及名節、品行、能力、性情、言語等層面,具有很強的指向性和道德表述力。該書之罵詈,具有極高的道德匭範和效果,而不流於一般枯燥乏味、道貌岸然的説教,所表達的是催人奮發、昂揚向上的道德內容,所引領的是整個社會的情操及價值取向。當然,書中有些罵詈語的內容具有一定的侷限性,這主要體現於賤稱蔑稱的表達上,比如“織蓆編屢之夫”“屠沽小輩”之類,即表達了對職業認知的偏見。

其次,《三國演義》的罵詈老辣狠厲,一語中的。風格老辣,方式直接,使得對手猝不及防,不予其以片刻的喘息餘地,關鍵處寥寥數語,即可擊中對方要害。如第93回“武鄉侯罵死王朗”,除在回目中標以罵詈外,行文中更是凸顯、張揚了諸葛亮的罵詈功夫,僅憑三寸不爛之舌,片言隻語將人活活罵死,其軟舌殺人的巨大威力,其尋常刀兵又豈可堪比!
再次,《三國演義》的罵詈辭氣激揚,暢快淋漓。其罵詈情景之大、辭氣之烈、氣勢之宏,是任何一部古典小説無法相比的。第23回“禰正平裸衣罵賊”,恃才傲物的狂士面對地位顯赫的曹操,罵詈如矢石交加,激揚奮發,鋭不可當!第36回中徐母痛斥曹操“雖託名漢相,實為漢賊”,“取石硯便打曹操”,言辭剴切,大義凜然,亦為《三國演義》的經典之罵。
複次,《三國演義》的罵詈用語精練,巧譬妙喻。與《金瓶梅》一類的作品相比,《三國演義》的罵詞不俚不俗,行文兼採文言,精練雅順,古語色彩濃郁,但卻平易近人,雅俗共賞。這種獨特的言語風格,充分顯示了作者深厚的語言修養。更為重要的是,書中有很多語詞,巧妙運用了比喻等修辭手段,賦予了本體以新的言語意義,在固有的能指形式上形成了新的所指,如虎痴、狗彘、飯囊、草芥、土木偶人等,就寄寓了一種嶄新的修辭意義,取得了獨特的表達效果。
三、《三國演義》罵詈敍事的接受
從敍事藝術來説,《三國演義》的罵詈表達賦予小説以強烈的藝術張力,對於塑造典型人物形象、刻畫人物角色內心世界起了推波助瀾的作用;同時,也在很大程度上推進了情節的發展和故事的進程。在中國文學史上,《三國演義》的這種言語藝術可以看做一個重要的路標,承前啓後,一方面是對前人的接受,另一方面也是對後世的傳承,具有重要的“接受”價值。
早在戰國時期,《莊子》即展示了高超的罵詈藝術。《莊子》以直抒胸臆的形式,嘻笑怒罵,酣暢淋漓,在先秦諸子散文中別樹一幟,體現了深刻的文化內涵和鮮明的心理評價。例如:
《盜蹠》:“無恥者富,多信者顯。夫名利之大者,幾在無恥而信。”《人間世》:“有人於此,其德天殺。與之為無方,則危吾國;與之為有方,則危吾身。”
《列禦寇》:“舐痔者得車五乘,所治癒下,得車愈多。”
從罵詈方式看,可區別為直接罵詈和間接罵詈。前者的罵詈詞在句子中實現為獨立語,是一個比較自足的表述單元,作為一個純語用成分,其語義表達強烈,罵詈效果突出。後者的罵詈詞語表現為一個與其他成分有結構關聯的句法序列,服從全句的語義組合,在罵詈力度上較之直接罵詈要薄弱一些。
在《莊子》裏,“無恥者”“天殺”“舐痔者”還不是直接罵詈,而是一種寄寓了鮮明褒貶態度的陳述與評定。在第一例中,“無恥者”作話題主語,第二例“天殺”是述題謂語,第三例“舐痔者”為當事主語,三者都處於“話題一説明”的語用結構中,情感指向雖也鮮明,但罵詈效果未免減卻幾分,同時其表達也缺乏一種酣暢漓淋的心理快感。
《三國演義》的罵詈語仍多屬於間接罵詈:
劉備怒罵:“辱子有何面目復來見吾!”封日:“叔父之難,非兒不救,因孟達諫阻故耳。”玄德轉怒日:“汝須食人食、穿人衣,非土木偶人!安可聽讒賊所阻!”(第七十九回)
馬超日:“吾家屢世公侯,豈識村野匹夫!”(第六十五回)(彭)漾因酒醉,恨罵日:“老革荒餑,吾必有以報之!”(第七十九回)
(紀)靈日:“莫非殺大耳兒乎?”布日:“亦非也。”(第十六回)“辱子”“老革”作為全旬的主語,“土木偶人”“村野匹夫”“大耳兒”作為陳述性謂語,與其他成分構成一個句子序列,構成一個“話題一説明”的罵詈框架,罵詈的程度尚未達到極致。
在《三國演義》中,很多罵詈詞以獨立語的形式呈現,屬於直接罵詈:(呂)布回顧玄德日:“大耳兒!不記轅門射戟時耶?”忽一人大叫日:“呂布匹夫!死則死耳,何懼之有!”(第十九回)呂布罵日:“環眼賊!你累次渺視我!”(第十六回)關公聞言,勃然變色,美髯飄動,大怒日:“龐德豎子,何敢藐視吾耶!”(第七十四回)
黃祖揚鞭大罵:“江東鼠賊!安敢侵略漢室宗親境界!”(第七回)“大耳兒”“環眼賊”在句中都是獨立的稱呼語,語氣強烈,主觀性強。“呂布匹夫”“龐德豎子”以同位短語的形式,“江東鼠賊”以偏正短語的形式,顯示出強烈的情緒確認和指向,在句中亦屬於獨立的表達。
就間接罵詈來説,《三國演義》承襲了《莊子》以來的罵詈形式,但其直接罵詈於《三國演義》中的大量使用,可以看作該藝術表達的開拓與創新。由間接罵詈到直接罵詈,體現了一種語用增強的趨勢,標誌着鳶詈藝術在更高層次上的展開。
對比《莊子》和《三國演義》,我們還發現因詞義變化而產生的罵詈詞,如《山木》:“出於山,舍於故人之家。故人喜,命豎子殺雁而烹之。”“豎子”在這裏尚非罵詈,乃如“三尺豎子”中之童僕義。在《史記》中,“豎子”的語義加重,如《項羽本紀》:“豎子不足與謀!奪項王天下者,必沛公也,吾屬今為之虜矣。”在《三國志》中,“豎子”有了進一步的引申,如《阮籍傳》裴松之注引《魏氏春秋》,阮籍“嘗登廣武,觀楚、漢戰處,乃嘆日:‘時無英才,使豎子成名乎?”“‘豎子”意為無能庸碌之人。到了《三國演義》中,“豎子”直接用作罵詈詞,如第七十回,黃忠怒日:“豎子,欺吾年老!吾手中寶刀卻不老!”
從罵詈“接受”的角度來看,《三國演義》在一定程度上受到了《莊子》的影響;其實,更直接的影響則是來自魏晉人士的言語行事和評騭人物的世風。如《世説新語》中有“痛罵”“肆言極罵”“哭詈”之類的言辭和行為,再看一則例子:孫秀降晉,晉武帝厚存寵之,妻以姨妹蒯氏,室家甚篤;妻嘗妒,乃罵秀為貉子,秀大不平,遂不復入。(《惑溺》)貉子是生長於北方的一種毛皮動物,當時南方人賤稱北方人,也以此詞當之。孫秀聽了罵自己為“貉子”後“大不平”,“遂不復人”內室,可見此罵詞所造成的殺傷力及嚴重後果。
詈罵語言藝術在中國可謂“源遠流長”,先秦文獻尚不多見,《史記》《漢書》漸多;魏晉三國時期,詈罵之風盛行,罵詞豐富多姿,如陳琳所擬討曹的檄文,字字剜心,句句驚魂,直罵得曹操驚駭無地以至於頭風不治而愈。在這樣的歷史背景下,《三國演義》集前代之大成,形成了激揚、狠辣的詈罵風格,鑄造了具體可感、呼之欲出的詈罵意象。
如狗彘、豚犬、衣架、飯囊、大耳兒、環眼賊、土木偶人這一類的名詞性詈詞,在《三國演義》中佔了大多數,作者觀物而取象,立象以盡意,將其濃郁的主觀情緒和鮮明的價值取向凝結於這些客觀物象之上,從而達至了一種主客交融的具有強烈震撼力的獨絕藝術境界。
上文我們簡要分析了《三國演義》罵詈藝術之於前代的接受,其影響之深是同時期乃至後世文學作品都無法企及的。同時,在小説等主要的文學樣式中,《三國演義》的罵詈藝術也影響了後來的《金瓶梅》《紅樓夢》等作品。
《三國演義》的金剛怒呵,《金瓶梅》的婦人之罵,《紅樓夢》的嘲諷刻薄,同為罵詈卻迥異其趣,但仔細對比這三個文本,卻不難看出其罵詈共同特徵的存在。在民國小説比如《七俠五義》中,在罵詈語中仍然可以看到《三國演義》的這種影響。由於小説題材、主題的不同,在詈詞內容的設置上,《三國演義》《金瓶梅》《紅樓夢》也有所不同。總體來看,《三國演義》乃家國之罵,詈詞大氣激揚,雄辯踔厲;《金瓶梅》系市井之罵,或俚或俗,語帶春色;《紅樓夢》則多屬閨室之罵,調笑嬌嗔,刁鑽刻骨。《金瓶梅》《紅樓夢》以及《水滸傳》中關於性之類的褻詞,在《三國演義》中並不存在。

《三國演義》獨特的罵詈敍事,也已成為後代戲劇屢加表現的傳統題材,如《擊鼓罵曹》(又名《打鼓罵曹》《羣臣宴》),不但是京劇的經典劇目,同時也登上了川劇、漢劇、徽劇、滇劇、秦腔、同州梆子、河北梆子等地方戲劇的舞台。京劇《徐母罵曹》(又名《擊曹硯》《女罵曹》)的罵詈敍事,在川劇、漢劇、同州梆子、河北梆子中也有表現。京劇《罵王朗》,也成了川劇、漢劇、秦腔、湘劇、河北梆子等劇種的重要題材。由此可見,《三國演義》的罵詈敍事,在中國文學史敍事研究中應占有一席之地。
在這個問題上,本文只是予以簡單的提示,對此我們將另文詳論。
本文全面考察了《三國演義》罵詈語的類型,分析了其基本的內涵特色。作為一種獨特的敍事方式和美學追求,《三國演義》罵詈語的設置在塑造人物形象、彰顯個體特徵以及情節的設計推動方面發揮了不可替代的功能,是體現其藝術成就的重要元素。從接受的角度看,《三國演義》是對先秦以來罵詈藝術的歷史承襲,同時也影響了後世文學作品人物言語的設置,其激揚狠辣的修辭風格,呼之欲出的詈罵意象,撼動人心的藝術張力,構成了中國文學史上詭譎奇絕、光彩奪目的藝術圖景,具有豐富的文學和美學價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