讀萬卷書,單萬年身_風聞
非凡油条-非凡油条官方账号-深度解读全球政治财经动向的前因后果2019-03-24 16:20
書中自有顏如玉
蒲松齡《聊齋志異》裏有一篇小説,叫**《書痴》**,説的是一位書生痴迷讀書的故事。
**別人讀書是為了取得功名做官發財,這位書生是真的熱愛讀書,甚至連仕途經濟都做不好。**祖上沒置辦田產,而他只顧着讀書,窮得變賣家產也不捨得賣書。親戚朋友來了,也不知道噓寒問暖,説幾句話又旁若無人地讀書,讓人十分尷尬。真要説學得多好呢,應試技巧好像也不夠,屢試不中。
但你説這位書生完全沒有功利心,一心只渴求書中知識,那也不對。這是因為他完全相信“書中自有千鍾粟,書中自有黃金屋,書中車馬多如簇,書中自有顏如玉”這幾句鬼話,認為書裏財富美女應有盡有。
一天晚上,書生讀《漢書》讀到第八卷,剛到一半的時候,見一個用紗剪成的美人夾在書頁中。書生大驚,説:“書中自有顏如玉,難道就是這個嗎?”心裏悵然若失。他天天把美人放到書上,反覆觀賞,廢寢忘食。
如果是在現實中,這位書生怕是要註定孤獨一生了。然而他可是在《聊齋志異》裏,就如我們在《傳媒顱內高潮術》裏提到的那樣,他需要用自己的故事為像他一樣的現實中的窮書生們提供顱內高潮。
於是有一天,當他正凝視着那紗剪的美人的時候,美人忽然變成了一個大活人,嚇得書生拜倒在桌下,連連叩頭,問道:“你是什麼神仙?”美人笑着説:“我姓顏,叫如玉,你早就知道我了。承蒙你天天盼着我,我如不來一次,恐怕千年之後沒人再相信古人的話了。”
如果是明清時期的三流寫手,寫到這裏怕是就讓書生和這位顏女士一起不可描述八百字後,金榜題名,封妻廕子,過上幸福的生活了。可蒲松齡別具一格,其思想性相當深刻。他塑造了一個被讀書異化的書生形象,簡而言之,這位書生用實際行動證明了“人生識字糊塗始”。
多了顏如玉的書生,還是在讀書,要説生活和以前有什麼不同,那就是他會拉上顏如玉一起讀書。顏如玉比他看得透徹,勸他不要讀書了,他不聽,就威脅他:“你之所以不能飛黃騰達,就是因為只會死讀書罷了!試看那些科考中榜的人,有幾個是像你這樣讀書的?你不聽我的話,我就走了!”
書生雖然害怕她離開自己,但男人對自己的愛好難免是很軸的,總是忍不住讀書。顏如玉果然消失了。他只好翻檢《漢書》找到她,求她出現,她才再次走出來。
為了拯救男盆友,顏如玉買了棋盤、紙牌和琴,逼着書生學下棋、彈琴等遊戲,等他學會了又天天陪他喝酒玩耍,讓他多出門交朋友,他風流倜儻的名聲在外面傳開,顏如玉才對他説:“這下你可以去考試了!”
讀書可不僅僅耽誤了他的仕途經濟,還耽誤了他的階級再生產。他三十多歲還尚未娶妻,有人勸他該考慮終身大事了,他卻説:“‘書中自有顏如玉’,我還愁沒有漂亮的妻子嗎?”別人聽了都嘲諷他讀書讀傻了。等到顏如玉真的從書裏走出來,他們之間關係倒是很親密,書生卻一直不懂得男女之道,直到顏如玉手把手教他,他才體會到其中的樂趣,逢人就説女朋友真香。
這個故事説明,古人早就對教育對人的異化,包括對年輕人戀愛的壓抑有很深刻的瞭解了。其實類似的事情在現代更常見——越來越多的人接受了更多的教育,也就更容易單身了。
按理説,也就本科以前的老師們嚴禁早戀,上了大學又沒人管你談戀愛,怎麼教育年限的延長就能讓年輕人更容易單身呢?時廣軍(2018)在《“過度教育”與“過度單身”—當代青年社會流動的代價》裏就總結了教育對年輕人的三種控制機制:
即情感控制、意志控制和判斷控制。
情感控制
所謂“情感控制”,包括空間、時間和需求上的控制。
在空間上,負笈求學的年輕人往往要遠離家鄉,要是讀個研究生還有可能遠離自己已經待熟悉的地方重新開始。求學中的年輕人,可能每過幾年就要換一批親密友人,不是因為他們薄情,而是因為距離遠了導致故人不知不覺就疏遠了。
離開家鄉也減少了父母親戚的聯繫,他們難以給你介紹對象——見過世面的你也怕對他們介紹的對象也看不上眼了。等到進入新的環境後,有些人甚至會刻意疏離自己的舊環境,以加快融入,這在某些“春節返鄉文學”裏頗為常見——飽受教育的高材生,春節回個家都能產生出一種驚詫感和唏噓感交織的情緒,動不動還引用一下魯迅先生的話“我們之間已經隔了一層可悲的厚障壁了”。
“你我相逢在黑夜的海上,你有你的,我有我的,方向”,各奔東西后,和過去的親戚朋友無論是地理上還是生活圈子上都疏遠了,一年都見不到幾回,又怎麼能強求和以前有感情基礎的人在一起呢?
在時間上,學校雖然沒禁止你談戀愛,但是你想要學業有成,還是得把大量的時間花在學習上。除了應付專業課的考試,本科期間年輕人還要多考幾個證,多學編程等其他用得上的技術,有的還得考G考T爭取出國。
等到讀了研,那簡直是學生的工資水平社畜的工作強度(我還是侮辱了社畜,畢竟社畜有節假日有社保)。考試、發paper、出差、做實驗等,你根本忙不過來。
長期疲勞讓接受高等教育的年輕人沒有時間也沒有精力去談戀愛,甚至原本的情趣也因為困在實驗室裏被消磨乾淨。“只學習不玩耍,聰明孩子會變傻”,忙久了,就不知道外面還有什麼好玩的地方、有什麼新上映的電影、大家平時在討論什麼淺薄俗氣但熱鬧的話題,也就越來越和別人沒有共同語言了。
終於有了點空閒時間,離開實驗室、培養科室、教室的你,只想回到自己的住處(哪怕它那麼小,或是和人共享)戴上耳機沉浸在自己的世界裏,聽的還是十年前的老歌,最新的沙雕視頻你也看不懂了。嘴上説着“佛系”,保温杯裏泡着枸杞,其實只是累了,不想動也不想出門。
在需求上,有些人讀書的目的就是提高自己的身價,獲取更多的文化資源和潛在的經濟機會。而當他們還在讀書的時候,也會認同自己有了更多的資源(哪怕學位尚未到手),這是一種心理暗示。
其實就是真把自己當高材生了。
一方面,潛意識裏總會瞧不起學位比自己低的人,覺得自己已經掌握了文化資源,隨時都可能變現為經濟優勢(這可難説),當然要找條件更好的對象。文化程度低或社會資源少的對象和自己可沒有“共同語言”;另一方面,他們也會給自己腦補一個受過教育後更有前途的未來,那麼既然未來前途光明,又何必現在找對象呢?等到學業有成,別説優質的對象了,令人羨慕的工作、高額的收入、體面的生活都會隨之而來。
本質上和沉迷“書中自有顏如玉”的那位書生又有什麼區別呢?對象又不會從EXCEL裏自己跳出來。

意志控制
你會覺得,我還有主觀能動性啊,今天天氣很好我還可以邁開腿出去走走啊,怎麼,哎,我還渾身上下就動不了了呢?
那是因為,長期的教育也會不知不覺控制你的意志。而且,這是你授權它對你這麼做的。
當你想要更高層次學位的時候,你就不得不調動你的主觀能動性去追求這一目標。集中精力、全神貫注、不分節假日地泡在實驗室裏,還是夠嗆博士畢業,你的意志力還能用在其他方面嗎?
而當你全身心投入對自我的教育,你就有可能缺少實際生活中的經驗,當然,這未必是壞事。更高層次的教育能讓你變得嚴謹、謙虛,變得更有邏輯性,更專注,更“像個學者”。但有時候也會讓你的圓滑世故、靈活性和情感感知能力有所消退。
以上不過是學術共同體對想要學位的你進行的一般的、潛移默化的規訓。
按照福柯《規訓與懲罰》的定義,規訓是權力對肉體的干預、訓練和監視。你會受到學術訓練,會熟悉論文的正確檢索和引用方式,會了解各種數據處理的辦法,掌握組織文章的套路。而學術共同體也在這個過程中讓你待在象牙塔內,有的實驗室甚至還有上下班打卡制度——那就更像是一種控制或監視了。
如果你把學術界的教育屬性剝離,而是把它看成一種行業、職業,會更通透些。
另外説到實驗室上下班打卡,就不得不提,實際上在學術共同體內,導師的權限是很大的,能夠在很大程度上影響你發文章、畢業、學術圈內關係等。如果仔細思考一下,這簡直就是在市場經濟體系下的學徒制。
如果你不大熟悉學徒制,可以複習一下小學課文《凡卡》。只不過如今的博士們可能比凡卡還慘——他們寫信給爺爺,爺爺也不大可能相信他們受了苦。
肯定不是所有人都會受很大的苦,畢竟好導師還是很多的,但萬一碰到一個不好的呢?就是要讓你坦坦蕩蕩説出那六個字呢?

這種情況下,博士生就是導師的廉價勞動力,沒有社保、不受《勞動法》保護那種廉價勞動力。公事私事、大事小事、上門服務都得你做,人格侮辱、軍事化管理、精神控制,運氣不好你都可能來一遍——如果你還想要學位的話。
看到這裏,老油條説他平時一直説的“大學是當今最冥頑不靈的國企”還説輕了,**大學根本就是一個封建時代手工業系統,在組織形態上落後之極,比德雲社的學徒制還不如。**最起碼老郭是能捧徒弟們賺錢的。
不要學位,你又能做什麼呢?直接退學,前面幾年努力白費,沒有學位,也不是應屆生,沒有工作經驗。長年在象牙塔裏,對外面的環境都感到了一絲畏懼,彷彿不拿到學位就走向社會就是沒穿鎧甲上戰場,生活之箭能瞬間把你射個對穿。
忙於學業,收入又不高,延長教育的人就難以有動力走出校門去社交。長期接觸的只有導師和實驗室裏為數不多幾個人,久而久之甚至會造成社交恐懼或受壓抑後的極度亢奮。
曾經看過一篇小黃文,是真是假就不好説了:文中的碩士生因為本科時代有創業經歷,和人鬥過心眼玩過花招。研究生時代即使導師變態,把組內學生到做廉價勞動力使喚,進行精神控制,也能儘量想辦法卸除壓力,做到導師最低要求的同時與之鬥智鬥勇,爭取到畢業。
只不過他的減壓方式不大講究,那就是約炮。
他約炮又是以發泄為主,所以動作未免有些暴虐。有一次他被導師逼得精神壓力很大,帶了約到的女性回到學生公寓,大門洞開就開搞。晚歸的隔壁老博士看到了他赤身裸體、精神亢奮地騎在約炮對象身上,又驚又嚇。那碩士也注意到了老博士,反倒一點也不避諱,衝老博士大聲吼叫,邀請他加入進來。
老博士嚇得落荒而逃……
判斷控制
多受教育也是有好處的,那就是學會分析問題的方法,可以少受一些概念的騙。
比如“婚姻”,在以前會被認為是嚴肅的,是神聖的,但這也不過是給這個概念添加的光環而已,但其本質實在是一種資產重組的方式。受了更多教育的年輕人已經不會上當了。
我有一位碩士朋友就曾寫過她對婚姻家庭的思考:“作為一個大齡單身女性,我也經常會去想,家庭到底提供了什麼?答案有很多。一個十全十美的丈夫,甚至能給你很多額外的服務。貼心的早餐,等等等等。但不管這個服務是什麼,歸根到底都可以用外包的方式解決……我可以通過外包,吃到不用自己做的最好吃的早餐,可以通過外包,找到屬於一個集體的温暖,還可以通過外包——算了,還是別説了。不會有人認為這些加在一起,就等於一個家庭,儘管它們的質量,在金錢和時間都不受限制的情況下,比家庭提供給我的,還要優質得多。所以,所有最優答案的彙集,並不會一定會帶來一個最優的答案。”
對於一個年輕人,家庭又意味着什麼呢?傳宗接代的需求沒有那麼迫切了,情感陪伴、照料、家務乃至性需求都可以通過外包來解決,等到外包完了心裏又覺得缺了點什麼。
更令人躊躇的是,家庭中的好處都可以通過外包來獲得,家庭裏的義務卻必須要盡——一想到這裏,還不如通過外包只享受好處而不履行義務呢。我自己照顧自己就已經挺好了,不需要通過我對你好,換來你對我好。
需要注意的是,“判斷控制”不僅體現在受到更多教育的人羣身上,因為晚婚是個普遍現象。就像我們在《我,大齡,還沒結婚》裏提到的那樣,導致晚婚的很多原因對於受了更多教育的人也是一樣的:他們可能想把婚姻當成過上夢寐以求生活的實現方法,並耐心挑選對象;他們可能需要再在社會上多嘗試幾年,找到人生的意義;他們也可能因為對個人職業生涯的規劃而慎重考慮婚姻,或是為了結婚積攢財力而不得不推遲婚期。
所以具體落實到個人,除非有很令人悲哀的原因,晚婚也並不是什麼帶着感傷色彩的事,無需太過發愁和焦慮——現在的年輕人,尤其是受過教育的,可聰明着呢**。他們只是更願意懷疑一些事情,這種質疑精神也是教育能給的好東西。**
但在另一方面,也要小心,即便脱離了原本“高大上”的概念,年輕人也會被控制判斷而不是自己判斷控制。影響判斷的包括且不限於對階層躍升的不切實際的幻想、消費主義的滲透、奮鬥精神的惡意歪曲等。
到生活中去
寫到這裏,這篇文章的涉及範圍越來越大了。我們並不是説受教育不好,相反,我們希望每個人都能儘量多受教育,多讀書,甚至做好終身學習的準備。
然而,這一過程中的很多問題,比如學術共同體裏導師、機構對學生的過大權力,教育本身對人的異化等,和過度教育導致的過度單身有關,又是很多其它問題的根源,還是需要更多重視的。
與之相比,單純的個人選擇下的單身或晚婚,都不過是小事,也不見得是壞事,更不用為之難過或悲哀。
甚至未來會因為經濟發展、生產力提高、更長年限的教育進一步普及、對性少數羣體的更多包容等原因,婚姻制度會走向解體,晚婚或單身就更不是個事兒了。
只不過,到那個時候,我們還是離不開思考——教育總歸是好的,但教育對人的異化也要提防。
在《書痴》裏,書生最終做出了書籍對他的異化,某種程度上顏如玉幫助他成長起來——以一種很慘烈的方式。
顏如玉先是告訴書生,兩人一起生活的時間不會太久了,除非書生捨得把他的藏書全部扔掉。書生捨不得這麼做,顏如玉也猜到了這結局。
沒過多久,書生和顏如玉同居的事情傳開了,認識書生的人很好奇,因為他們從沒聽説過書生有男女交往方面的消息。縣令聽説了顏如玉的美貌,就把書生抓了起來嚴刑拷打,而顏如玉不知所蹤。書生嚴刑拷打下仍不招供,縣令就去他家,一把火把他家藏書燒了。
書生從此有了人生目標,那就是為自己和顏如玉報仇。
他不再沉迷讀書,而是努力考功名,中了進士後向顏如玉的牌位禱告,保佑他去縣令的家鄉做官。
後來如他所願,他到縣令的家鄉做巡按,查出縣令的劣跡,查抄了縣令家,大仇得報。
付出了顏如玉的美好姻緣,書生終於擺脱了教育對他的異化。
而在這個故事之外,蒲松齡則沒有完全抵抗得了教育的異化——他考了一輩子功名,一直汲汲於此,卻一直沒有考上。等到72歲高齡才因為資歷老,排隊挨號才算得上歲貢生,這是他一輩子獲得的最高功名了,而這離他去世也只有四年了。
這大概也是為什麼蒲松齡只能安排書生用制度的力量去反抗制度。
但他並不是沒有反思地找了一個結局,事實上蒲松齡一貫對教育、對科舉有很多反思乃至諷刺,並把它們寫在了《聊齋志異》裏。
在這本書裏,人物有個性、有成長、鮮明活潑,能對異化他們的外界進行反抗。他完全有資格説一句:“那美好的人生我已過完了。”儘管很大程度上是書裏的角色幫他過完的。
如果你真的在教育過程中感受到了異化,那不妨走進生活裏吧。生活事,生活了。無論是多讀幾年書,還是被殘酷的生活摸爬滾打,也都請記着,不要喪失愛與被愛的本能。
本回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