房東問我:“你們還年輕,要什麼客廳餐廳呢?”_風聞
观察者网用户_274575-2019-03-25 09:4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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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上海,沒有人租房子。上海人只是“借房子”。
我問上海的朋友,那為什麼上海人要把租房子説成“借房子”。
朋友用上海話念了遍“租(zi)房(fang)子(zi)”,説,你看,太拗口了,所以換個詞。
像“借張紙”、“借支筆”一樣,“借房子”聽起來彷彿不用花錢,強調了房東慷慨地借,而弱化了我們的租賃關係,把我們付的高昂的租金在這“借”字之下深藏起來。
新聞裏説,2017 年,上海的房租收入比達 48%。
我同事告訴我,她有很長一段時間QQ簽名都是“find a job for the rent.” 工資除了生活必要開支全拿來交了房租,甚至有時候還要靠父母的接濟。
但租房之痛在於,它遠不是錢的問題。
一、“三個人不要變成六個人”****。
“阿姨,她們地鐵坐了十幾站過來的,這麼熱的天,讓她們看一下房吧。”
中介用手掰住打算關房門的房東——五十幾歲,女,短髮,手上拿着把蒲扇,市井又精明的樣子。
“坐了十幾站又怎麼樣?我早跟你説過了,我只租給一家人,不租給合租的。你這是先斬後奏!” 房東振振有詞,普通話帶着上海口音。
“阿姨,不是,她們是同班同學,都是好朋友,不是那種不認識的關係呀。”
“同班同學又怎麼樣?那也不行!能跟一家人比嗎?”
我發現,這位阿姨的口頭禪是“又怎麼樣”。當然,這不重要,重要的是,“又怎麼樣”阿姨握住門把手,這回堅決打算關門了。
這時候,我那個平時寡言少語、很害羞的舍友,卻突然機靈地對着門縫喊了一句:“阿姨,我們是 xx 大學的學生!”
房門又神奇般地向我們打開了,“又怎麼樣”阿姨上下左右打量了我們足足一分鐘,突然有了笑容,有了跟中介開玩笑的心情:
“下次,難道還要給我帶北大的學生來?”
其實這套房子內部裝修老舊,傢俱也不齊全,客廳甚至沒有空調,跟我們的期望差得很遠,但在“又怎麼樣”阿姨眼裏卻是:“很通風的,夏天連空調都不用打的”、十足的好房子。
她帶着我們看每一間房,把房子從頭到尾誇了個遍,我們禮貌性地跟着附和,“又怎麼樣”阿姨卻以為我們很感興趣,把我們列入備選 List 裏繼續考察:“儂撒地方來滴啊?”
舍友回答説河南,“又怎麼樣”阿姨眼神立刻暗淡下來。轉身問我哪裏人,我的家鄉似乎得到了她的認可,她點點頭,“那地方蠻不錯的”。
“又怎麼樣”阿姨沉思了一會兒,似乎下了很大的決心:
“三個女孩合租苦以(上海話,可以)是苦以,但是三個人以後不會變成六個人吧?” 她狡黠地笑了,大概覺得自己蠻幽默的。
我想裝作聽不懂,不接話。
她卻繼續説:“不會以後給鄰居看見把帶男孩子回來吧?”很擔心我們在她家夜夜笙歌,開淫亂派對。
其實她是白擔心,我們三個女孩都是單身。
但是,把我們因為是年輕的外地女租客就被想成了私生活不檢點的人,那弦外之音聽着刺耳。(更何況,帶男孩回家哪裏就不檢點了?)
這是中介帶我們去看的第一套房,一間除了毗鄰地鐵站之外一無是處的老房子。
看完房子出來,天黑了下來,斜對面的環球港熠熠生輝,這棟老房子卻完完全全隱入了黑夜中,就像長大的我們慢慢隱入了人羣。
二、“第三個房間”****。
有一天,中介急匆匆地把我叫出去看房子:
“特別好的房子,這個房子三房按兩房的價格租,這種良心房東不多了啊!你一定要來看!”
中介果然沒有騙我。
小橋流水人家,小區環境真的不錯。進了房子,客廳敞亮,女房東早就在等我們了,笑着招待我們:“你們隨便看哈,有什麼問題儘管問。”
客廳兩邊各一個房間,也很不錯,全部朝南,乾淨通透。
但是我和朋友找來找去沒有找到第三個房間,於是找房東指路。女房東淡然一笑,指着陽台説:“喏,就在那兒。”
“陽台?”
“你們不能叫它陽台,它經過我的改造已經成為了一個很舒服的房間了。”
不,它依然是一個普通的陽台,每家每户都會有的那種狹長的、普通的陽台。
只是,房東在這個小陽台裏硬生生塞下了一張沙發和一套桌椅,人在其中,連轉身都很困難。
見我們很遲疑地樣子,女房東熱心地走過來給我們演示:
“這是沙發牀,晚上鋪開來就是一張牀。這桌子旁邊網線什麼的我都接好了,上網很方便的。”
“但……這還是個陽台吧?”
“陽台?陽台怎麼了?晚上把這個移門一關、窗簾一拉就是一個房間啊。” 女房東麻利地拉上了客廳的窗簾。
“而且陽台採光好啊,你看三面都是落地玻璃,多麼通透,簡直就是網紅房間啊!”
我想起很多過推薦的香港民宿似乎確實也是三面都是落地玻璃……
“還有這間房風景好啊,你看我們這兒17樓,一望下去——”我們朝下一望,一排停在綠化帶旁的小區私家車,“滿眼綠色啊,比普通房間景色都好,你説對不對?”
很久以前我們就知道,人和人之間的推拉牽扯其實根源都在“多少”二字。
小時候玩遊戲,常常因為比分誰多誰少吵吵鬧鬧。戀人之間,吵架、冷戰、互相傷害,其實很多時候不過是希望對方多愛一點。
而現在我發現,房東和房客之間拉拉扯扯,也不過是一個希望三房按兩房的價格租,另一個則硬生生把兩房説成是三房。
三、“你們還年輕,先不要享受了”****。
有一套房,算是我們三個人都比較滿意的。
小區帶個網球場,房東阿姨是個中學老師,優雅和藹。唯一的問題是,租金似乎有點高了。
房東阿姨在得知我們和她女兒是同一個大學畢業的以後,決定給我們一個“有緣價”,把每月近萬的租金調低 100 塊——也就是人均減免 33 塊 3 毛 3333……
我們的心理價位不算低,但是還是沒有能夠達到這個“有緣價”。
幾經考慮,我們還是決定放棄。但是房東阿姨突然打電話給我,告訴我願意以一個更低的“有緣價”租給我們,這個價格甚至比我們當時的心理價位還要低,並約我們當面詳談。
我掛了電話激動地抱着舍友轉了三圈,覺得房子的事終於塵埃落定了。
見面以後,房東阿姨告訴我們,她知道我們覺得朝北的房間太小了:“為了讓你們住得舒服,畢竟我們也很有緣嘛,我想我可以把客廳改造成一個房間。”
她熱心地站起來比劃,這裏砌堵牆,那裏裝個推拉門,“那這個房間就很好了,朝南、還帶陽台,你們覺得怎麼樣?”
我們也覺得這個改造計劃很棒,加上超值的“有緣價”,我們都心動指數爆表,頻頻點頭,表示馬上可以結婚,不對,簽約。
我們胡亂又興奮地規劃着房間的格局,餐廳的陽台以後放個吧枱,可以喝點小酒,書房改造成客廳,彌補我們缺失的客廳……
房東阿姨突然打斷我們,笑着説:“我覺得你們應該也不用客廳吧,反正平時上班都很忙,回到家了肯定也各自待在房間。”
我們都有點不太明白房東阿姨的意思。
“我希望你們別誤會,我説的價格只是三個房間的價格,不包括這個書房和餐廳。”
“那租給我們以後,這個書房和餐廳您打算拿來放雜物?”
“我到底是放雜物還是再租給別人就跟你們沒關係了吧,這是我的事,只要保證你們那三個房間可以住就行了。” 這位有緣阿姨收起了一直以來的和藹,語氣不容置疑。
我們表示還是希望能夠整租房子,即使價格高一點。阿姨拿出高中班主任的氣勢讓我們先別説話都坐下來聽她説。
“你們還年輕,就不要享受了,要什麼客廳飯廳呢?能住就行了。”
“這個房子,我也是看你們有緣才想租給你們的,要是換成別人,我早就不租了。”
“跟你們真的沒的説了,你們總是把目光放在一些很小的地方,盯着那點小錢不放手。”
……
這是6月的上海,悶熱的夏日午後,房東阿姨坐在沙發上,變換着手勢,語調抑揚頓挫。
而我們,坐在客廳的地板上,額頭冒汗,頭髮煩人地粘在臉上,反思自己想要有個客廳的要求算不算享受。心情比挨訓的學生更茫然。
自然,沒有籤成約。
後來我們得知,阿姨把房子以比我們的出價高 100 塊的價格租掉了,正好很有緣地彌補了她讓步的那 100 塊。
“誰讓你們錯過了之前的好機會。” 她是這麼説的。
四、其他房子的故事。
有個中介極力給我推薦有一套蘇州河旁邊的三層別墅,房主急租,價格便宜,“而且現在鄰近端午節,還能看到賽龍舟!”
我急急忙忙地跑去看房,中介帶我們沿着蘇州河走了半個小時,七拐八拐地拐到了一個小弄堂裏,出現在我們面前的,是一棟搖搖欲墜地三層樓平房。
這時候旁邊的工地正好收工,工人們拿着啤酒狐疑地打量着這三個可能成為他們新鄰居的女孩……
除了這些,中介最常對我們説的話是:
“這個房子好啊,離地鐵站只有 10 分鐘。”後來我們發現,中介騎着他的小電驢帶我們飛馳,真的只要 10 分鐘就能到。
找房子的整個月,中介都帶着我飛馳在上海的夜色中。我長這麼大,坐的最多的,竟然是中介的後座。
我身邊的每個年輕人都很飛奔着想和這座魔幻的都市發生一些更深層的聯結。
畢業季大家反反覆覆算着自己的積分,希望户口積分能多過全家會員卡里的積分,自己能成為一個新上海人。
租房在這個過程中也是很重要的一步,我的舍友反覆問每一個房東能不能幫忙辦“租賃備案”,否則即使積分夠了也不能落户。
但是,外來年輕人跟這座都市的聯結,真的會因為身份證上的新地址、嶄新的 Apple 電腦和工位,或者爆改過的出租屋而發生什麼本質的變化嗎?
年輕人都像停在路邊的 ofo,努力不讓自己泄氣,卻不知道目的地在哪兒、自己又究竟屬於哪兒。
有個網紅句子是:
房子是租的,但是生活不是。
可上海的生活即使不是租的,它卻依然不能給年輕人以歸屬感和愛。我不是説城市冷漠,而是這社會的温度,可能本來就不太高。
譬如,我的河南舍友現在再也不説自己是河南來的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