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個家長眼中的國產童書:故事沒勁、三觀成謎、文字粗糙、繪圖拙劣_風聞
观察者网用户_227725-2019-03-26 21:01
本文轉自公眾號:大家(ipress)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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兒子開學了,老師在家長羣裏公佈了二年級下學期閲讀課的書目。
連同上學期書目,我看被列為“必讀書”的,除了一二本“國學”,剩下的都是《安徒生童話》《格林童話》《綠野仙蹤》《木偶奇遇記》《愛麗絲漫遊奇境》之類。
哪個孩子沒有讀着安徒生長大?
國貨居然這麼少?一時間我有點迷惑,畢竟,孩子就讀的小學一直在狠抓傳統文化,甚而要求每個學生都要以考級的形式,背會480首古詩(80首/年)。但是,轉念再想,也不奇怪了:“國產童書經典”,真是個稀有品種。
其實,這個判斷在我而言,屬於“二次確認”。去年秋天,我重逢了一位失聯已久的舊同行兼老校友——十多年前,她和我同期同批進了同一家少兒出版社,不過我只幹了三年就轉了行,而這位師姐則一直任職少兒讀物編輯——這回再見面,我請她推薦些新的國產童書,沒想到,她的第一句,就是反問:“一定要讀國產的嗎?”
我再三確認,師姐才勉強報了幾個人名書名,然後,不甘心,又補上了一大把的翻譯品類。她説,國產兒童文學自己“看得少”“不太熟”。可我也明白了,看得少,無非因為好看的少。不過,安徒生、林格倫、羅爾德·達爾、J.K.羅琳寫得固然精彩,但諸如我這樣的家長,還是希望孩子可以多領教一些原裝的中文、多享用一些身邊的故事。
話説回頭,其實這些故事也不能説沒有。相反,拜近些年的出版繁榮所賜,童書尤其景氣,國產少兒讀物的品種和碼洋都在創新高。然而,撿起孩子在同學、親戚那裏看得津津有味的一些書,我自己卻很難消受。不妨刻薄地説,它們的毛病全一樣:故事沒勁、三觀成謎、文字粗糙、繪圖拙劣。這四款毛病,只得其一都讓人受不了,然而我們的很多童書常常一樣不缺。
一度我懷疑是不是自己視野太窄,所見太少,大概是錯怪了,所以見到專業人士就立刻請教,可是這位師姐的反饋説明,或許我並沒有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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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國兒童讀物缺乏想象力、不好玩、不美,尤其是説教意味每每濃得化不開,由來已久。
記得我年少時,讀着姐姐(70後)留下來的《新來的小石柱》《小靈通漫遊未來》《小布頭奇遇記》等等,雖然也覺得不乏精彩,可即使在當年也發現了,這些書裏充滿了太多異樣的質地:那些硬邦邦的、以階級鬥爭為綱的氣息。如此這般的東西,怎麼能和羅大里、凡爾納,以及金庸、古龍、梁羽生爭鋒呢?又怎麼指望它們能傳之於後世?
看過《新來的小石柱》嗎?暴露一下年齡吧
屬於我們80後的讀物呢?那些《孫悟空勇鬥霸天虎》《葫蘆娃大戰魂鬥羅》之類的“硬核朋克”,口味之重,於今只適合永遠封印在時間膠囊之中。而另一個“朋克”鄭淵潔,誠然風靡一時,但似乎因為其叛逆氣質,並不容易被列入相關推介書單了。至於剩下的那些不朋克的,絕大多數其實和《小石柱》相差不遠,説教且寡淡,留在故紙堆裏,算不得太委屈。
再之後,直到今天,情況也沒有本質上的改觀,配得上“經典”,或者説被權威認定為“經典”的中國兒童讀物,除了《沒頭腦和不高興》等寥寥幾種之外,真談不上有多少。反過來,為什麼《洋葱頭》《丁丁歷險記》《長襪子皮皮》《夏洛的網》《瑪麗·波平斯阿姨》《查理與巧克力工廠》或者《灌籃高手》等等就具備了超越時間和國境的感染力?——**不僅因為它們有曲折動人、熱鬧幽默的故事,更在於它們將孩子平等視之,傳達的是自由、寬容、真誠的觀點。**換而言之,正是我們這一代人聽得耳朵起繭的“現代化”為精神內核,才讓這些童書變成了一部部的傳世之作。
王爾德《快樂王子》也是入選過課本的經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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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些年我們走在大街小巷,會看到很多的宣傳畫。有意思的是,這些用以反映“孝道”、“節儉”、“勤勞”、“善良”等傳統美德的畫作,九成以上都有一個共同的特徵:畫面之內,總是一個田園牧歌的鄉土世界,人們在此間耕作、豐收、團圓、嬉戲……然而,在這方天地裏,不存在拖拉機、看不到摩天樓、當然也沒有手機電腦、飛機高鐵。
這些當代桃花源,無疑代表着國人的鄉愁,代表着我們對蒸汽機直到計算機那發自心底的不信任(否則,權健和女德班又是怎麼粉墨登場的)。
大概,“現代化”,的確與我們存在某種兼容不良。從根本上説,恐怕這才是我們的文學、音樂、美術、影視山寨多而良品少的原因。
當然,在另一方面,當年的我們也有過海量的工業文明宣傳畫,那些鏗鏘的、激烈的、革命的西式肖像畫和美術字,和《新來的小石柱》一樣紅極一時,遍佈祖國山河。不過,它們也和小石柱一樣,早早就淡出了主流視野。
其實,50年代經典動畫《小鯉魚跳龍門》就有工業時代印記
要不是在新的社交媒體上,這一個個堅毅結實的紅色民兵、鍊鋼工人、紡織女工,被PS上了新的台詞,在公號文章裏變成表情包,他們也必然會像小石柱、小靈通那樣,消失掉。
《小靈通漫遊未來》,葉永烈著。該書是中國十年動亂後,大陸出版的第一本原創科幻小説
這種滄桑鉅變有一個特別鮮活的樣本,那就是上海美術電影製片廠及其作品。在計劃體制下,以不惜人工、不惜成本為代價,上美影締造了世界電影史和世界美術史上空前的“中國動畫流派”,尤其是水墨動畫,成了當時中國影視文化製品中出口海外的唯一一種。
60年代水墨動畫經典之作《小蝌蚪找媽媽》
80年代的經典動畫《九色鹿》
然而,一切終歸曇花一現,產品和技術,如今都已消亡不再。
取而代之的,是粗糙、蹩腳、灌水的各路A貨。在這些後起的中國動畫片之中,我們找不到多少中式的美術、中式的哲思(當然,中式的説教倒是從來不曾缺席);不過,在它們得以被生產和流通的各個環節裏,自然又佈滿了典型的中式特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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國產童書的問題也一樣。
文學界所遭遇的創作困難,兒童文學同樣繞不開,甚至會更棘手。就像給大人的讀物裏,我們擅長武俠、言情,而短於科幻、推理,童書所需要豐沛的想象力,往往也是作者從先天起就不足的。
而我們的近當代史又像多級火箭一樣,一節節被爆燃、一節節被拋棄,也讓創作者左支右絀,定不了錨點:王子公主沒機會出場,妖魔鬼怪不可以現身,種種特殊的時代也無法成為創作背景。即便是世俗的日常,也由於我們現代化、城市化的時間太短,很難找到足夠普世的、雋永的切入口。所以,給孩子寫書,甚至是比大人寫書更難的難題。
而且,最關鍵的是,重視對兒童的思想馴化,是我們這裏自古有之、甚而在當代還更變本加厲的傳統。魯迅總結他那個年代的書是“吃人”,而夫子如果還健在,恐怕從今天的國產童書裏看出的,無非就是**“聽話”**二字。
再等到“孩子”變成了一門大生意,更多的烏煙瘴氣隨之而來,少兒出版當然也不會是淨地。其實,品質平庸都不算罪過,就當是吃垃圾食品過了嘴癮。但是,有些所謂的名家名作,耍的實則是一套如今被稱之為“洗稿”的打法,國外經典童書的設定及情節,被拆分、轉碼、雜糅到了新的軀體之上,這種爆款,實屬欺詐。儘管比起抄襲氾濫、粗製濫造、以騙取補貼為目的的國產動畫來説,童書領域沒有那麼囂張粗魯,但虛偽之處,更顯噁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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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街頭宣傳畫上,孩子們都笑容滿面,不戴眼鏡,不寫作業,母慈子孝,其樂融融,三代同堂的家庭,總在享用綠色無公害的自產糧食。猶記舊時,宣傳畫裏,資本家、壞分子等等象徵資本主義之罪的蛀蟲、壞蛋,在正義的鐵拳面前總是無可遁形,必將遭到秋風掃落葉一般的嚴厲制裁。
可惜,現實並不總是這樣。
中國孩子不可以輸在起跑線上,與此同時,這條跑道上,無論奶粉疫苗文具午餐……這一個個神鬼莫測的關卡下,娃娃們生存不易。
蘇東坡説人生識字憂患始,盧梭也在《愛彌兒》裏鼓吹不該讓孩子閲讀,而《童年的消逝》則説,“童年”本身就是印刷術誕生以後才人工炮製出來的概念。可是,孩子天生好奇,讀書是他們認識世界、理解人生最簡單最便利的辦法,也是他們躲避現實嚴峻,在長跑跑道上稍事消息的補給站。
可是,關於此時、此地,我們卻沒有幾本好書可以給他們。這其實是另一種的糧食腐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