淚目：病榻之上沒有英雄和美人_風聞

按：本文作者柱子哥，今年28歲，復旦畢業後就職於某銀行系私募股權投資部門。去年十月，她在公司體檢後查出一種惡性腫瘤，目前正在接受化療。

本文刊於愈路，轉發自人民日報。

　　今天，我們想和大家分享她的故事，以及她如何看待生病讓愛人過分沉重這件事。

收到「濾泡型淋巴瘤 2 級」的病理結果的時候，我正在温州出差，坐在企業的會議室裏，吃着麻辣香鍋味的餅乾和人聊着天，然後大腦空白了一下子，又一下子。

　　後來回到酒店房間，躺在牀上大概放空了半小時。打車去吃火鍋，邊煮油條邊想怎麼辦。

　　夾着毛肚七上八下，打着拍子想起老唐（注：作者的老公）的臉，我們要不現在離婚吧，我不想拖累別人。

　　然後把菠菜丟進白湯裏，看它一點點沉下去，感覺就像自己的人生。

明天一定要解決掉的事情：

和老公談離婚、告訴父母、回上海

　　鑑於我的人生觀，我一直堅定地認為自己患絕症了是不太會治療的。得癌症都是要死的，到我了就是到我了，我人財兩空痛苦萬分治療了也是到我了。

　　第二天早晨七點半起來，在酒店窗邊的陽光裏錄了兩個小視頻，30s 的給父母告知，10s 的存起來打算告訴好朋友。

　　傍晚到了上海，打車去中山醫院，老唐在路口等我。我坐在醫院旁邊的店裏，吃着炒年糕和丸子，隔着窗户，看着老唐抽着煙背對着我的背影，心疼的差點哭了。

　　真的是差點，因為太心疼他了所以忍住沒哭。

　　想到他和我在一起的這些年都沒有過好日子，我是學生妹的時候他手把手教傻白甜，我工作了他幫我照顧父母，兩個人到了五年之癢的時候，把離婚掛在嘴邊，從前説不出口的傷人都變得隨隨便便。

　　現如今，又要將他帶入這樣的局面。如果我掛了，他就要四十歲回到相親市場，孑然一人面對別人的定價和挑揀，也再難有人像我能容忍他的脾氣。

　　真是越想越難過。

　　開車回家的路上，我們推心置腹地説了些體己話。老唐不同意離婚，接受以後沒有孩子。

　　我們以成年人的方式，拋開感情，講清楚了現有的選擇和利弊。

　　我們沒有擁抱痛哭，都沒有握下手什麼的，他也沒有承諾愛我表露真心。我們就像平時冷言冷語吵架一樣，冷靜的分析了局面和解決辦法。

　　大概人和人之間最深的羈絆就是這樣冷靜和簡明吧，從沒説過愛我，卻一定要與我共擔生死。

一個女人因為心疼老公

可以硬核到不行

　　確診的第二週我住進了醫院。住進去的時候，發現隔壁牀奄奄一息正在搶救的小夥子和我差一歲，腿瘦得和我的胳膊一樣。

　　我換上病號服坐在牀上，聞得到桂花香味，還有三十釐米外失去意識的男孩子的味道。

　　我眼睜睜地看着旁邊的小夥子拔管子，醫生建議放棄。場面慌亂，一家人收拾東西準備回去。

　　我第一次意識到，原來我最後也會失去意識、沒有痛感、被插滿管子又拔出來、只能發出嗚嗚的聲音，身體瘦成皮包骨，被醫護人員和家人包圍着呼喊着，在昏迷中走掉。

　　第一次打美羅華的時候，我直接過敏了，燒得意識模糊，全身濕透被子都蓋不住，醫生趕緊把藥停了給我打激素。

　　老唐幫我脱了秋褲把汗晾乾，我昏睡過去，繼續打美羅華，結果隔了一小會直接頭皮尋麻疹，癢得我幾乎把頭皮抓破青筋暴起。沒辦法醫生又停了藥給我推了激素。

　　緩解了半個小時，老唐一直用酒精棉球幫我擦頭皮止癢。我看得出他嚇壞了，也很累。

　　我一邊身體難過一邊心裏心疼他要死，心想這次一定要打完，睡過去就好了就不知道發燒不知道癢了。

　　就這樣心理暗示着，我昏睡過去，把第一支美羅華打完，7 個小時。

　　打完藥已經凌晨四點半，老唐幫我蓋好被子，確認我沒事就去車裏睡了。

　　我看着他走出門的背影，一句話説不出來，感覺張嘴就會哭出來。身體不適的委屈、心疼他的難過、各種百感交集。一遍遍深呼吸，暗示自己説：一定要摒住，不要放棄，不要讓老唐擔心。

事實證明，一個女人因為心疼老公可以硬核到不行。

　　化療的最後一天，我的腿和腳浮腫得都穿不了褲子和鞋子，頭暈噁心得像食物中毒。

　　當天回到家，強迫自己吃了很多東西，上牀躺了一會兒，不停地吐，再昏睡，半夜每小時起來一次上廁所，小便都是紅藥水的顏色。

　　一直到早上七點鐘，才把腿上腳上的浮腫代謝掉。

　　第二天早上，聽到老唐叫我「小夥子，快起來吃早飯」的時候，我知道，自己第一次化療終於結束了，我挺過來了。

病榻之上，沒有英雄和美人

　　第一次化療出院後，我在一堆檢查中查出了另一種免疫系統疾病，系統性紅斑狼瘡。

　　那天我拎着自己的一桶小便一個人去醫院，然後在門診大廳呆坐了一個小時消化這件事。

　　我真覺得自己好麻煩，以後會變成激素胖禿頭，有些治療後遺症會一直伴隨着我，在一次次復發後最終無藥可治。

這個漫長的過程裏，我當真要讓老唐陪我經歷嗎？

作者曾經珍愛的長髮，圖片由本人提供

　　疾病的殘酷之處在於它可以打破一個人打破任何家庭頂樑柱、職場精英、可愛美少女的人設，還原甚至放大人們的軟弱、無助、痛苦，更能讓人失去過往生活軌跡裏的價值感，在關係裏成了需要被照顧的一方。

　　而這些耐心和細心都是陡然加在愛人身上的義務。無論你願不願意、準沒準備好，愛人都被強加了一個角色，他／她的人生軌跡也可能會被改變。

　　同一個屋檐下尚且沒有英雄和美人，病榻之上，彼此歡愛要多持久多美好才能抵得住生活困境對人心智和外貌的消耗。

　　我看病需要很多錢，你要從自己微薄的收入裏擠出錢來；

　　你要在本就緊張的工作裏厚着臉皮去醫院照顧我；

　　你喜歡小孩我卻暫時沒有身體條件自然生養；

　　你父母希望你放棄我重新開始一段關係，我也可能痛苦沮喪鬱鬱寡歡每天對你發脾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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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你心疼我、照顧我，可是你也是人，你的耐心也有限度，你也會累，會生氣，會有負擔，會覺得我麻煩。

　　畢竟，你愛我長髮及腰，如今我變成了光頭上殘存頭髮茬子的櫻桃小丸子的爺爺。

　　你愛我盈盈一握的細腰，如今我每日腹脹肚子圓鼓鼓。

　　你愛我活潑可愛，如今我久卧家中了無生趣。

　　畢竟，曾經一起的幾年時間裏我們的談情説愛吃喝玩樂都是美好的，如今，你當真要陪我，面對殘酷的現實麼？

讓我們像成年人一樣

把一切都説清楚

　　回到家後，老唐得知這件事，只是簡單帶過，顧左右而言他不肯討論。

生病不只是我一個人的事情，他的人生也被我推搡了一把。從未經歷過親人生病的老唐，其實比誰都脆弱。

　　第二天我在樓道里爬樓梯的時候，看到樓下樓梯間裏一地的煙蒂，昨晚老唐大概一個人在這裏抽着煙想了很多很多吧。

　　長我十歲，卻遠不及我堅強成熟的温柔的胖子啊，可能會偷偷躲起來心疼我到哭鼻子吧。

　　我站在一地煙蒂的窗旁，決心此刻起，不再做被他背在背上的小姑娘。

　　親愛的，我不要你逞強做英雄。

　　我不要你在根本不知道未來會怎樣的時候大包大攬負責我的人生，我不要你在以後失去我的人生裏時常內疚自責，我不要你花了最後一分錢卻後恨自己沒能力給我更好的治療。

　　讓我們像成年人一樣，把話説清楚，把賬算清楚，把責任劃分清楚，把身後規劃清楚。

　　親眼見過意外感染匆匆離世什麼都來不及交代的事之後，我做了下面幾件事：

一，我把自己未來可能發生的事都給老唐描述了一遍，每種情形下會需要緊急決策哪些事情，他只要幫我做到什麼程度就夠了。比如我不接受有創呼吸機，比如我復發到什麼時候不再需要給我治療。

二，設定治療的最終預算，超過這個數字就不再花錢。把賬目和密碼留給老唐，在合適的時候上門公證遺囑。

三，跟父母交待清楚，當前治療方案裏用不用自費藥之類的都是我自己選的，以後任何事都不可埋怨老唐一分。

四，和老唐明確我想要的身後事是什麼樣子的，不要花錢買墓地之類的，按照我的指示執行就好。

　　説這些不是因為悲觀留什麼遺言，我有很大可能再活十年八年，我只是不想把自己本來的責任轉移給愛人，以自己是個病人的名義，逃脱成年人為自己負責的慣例。

《無法成為野獸的我們》截圖

　　我們的人生空間本就有限，幹嘛為對方讓出過多，自己上不來氣。

　　不如我們把一切講好，這樣擁抱時沒有任何憤怨和不甘，我不會因病逃避，你也不會過分犧牲和付出後痛苦又怨恨。

　　我們都珍惜過去和現在積累的每一分好，念着彼此好的樣子，相信愛也尊重人性。

　　前幾天看到一條微博：明明有些東西，是朋友可以分擔掉的，可我們為什麼想要一個愛人？那隻能與愛人分享的東西，是什麼呢？

　　我想，是真正的共情，就是那部分你不需要除他以外的任何人理解的東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