普通國學也殺人——吉林玉琨學校死亡案的細節_風聞

上週，一起發生於2018年的死亡案成為網絡熱點：

18年11月吉林四平市玉琨國學實驗學校（以下稱玉琨學校）三年級學生睿睿（化名）在校生病，11日凌晨在治療途中死亡。睿睿父母認為學校延誤孩子治療外，還懷疑睿睿生前可能遭到了虐待。

由於此前 “國學班”，“女德班”多次成為新聞焦點，大多數媒體看到“國學學校”、“學生死亡”等關鍵詞，本能地認定這又是一場舊式極端化教育導致的虐待案，因此一擁而上。

實話實説，馬前卒工作室的第一反應也是如此，認為這和本工作室之前在《國學傳銷團》《二次深挖邯鄲民政局》等文章裏提到的案例大同小異。

1****普通事故

然而，隨着案情不斷披露，媒體熱度迅速降低。因為逐漸披露的細節顯示，事件似乎沒有那麼驚悚。

首先，沒有什麼證據能坐實虐待行為的存在，校方的主要責任是在12月3日學生髮病初期，未能第一時間送醫。學校地處偏遠鄉村，平時以中醫為主要賣點，所以用刮痧和吃“消食粉”應付。但隨着病情趨於嚴重，校方曾帶學生到長春兒童醫院診療。

而這個孩子不幸去世，核心原因是家長聽信該校保健老師推薦“老中醫”師傅後，帶重病的孩子坐了兩天火車送到河南駐馬店。老中醫倒很理智，見面就説治不了，讓家長去正規醫院。但一切都晚了，小孩在生病8天后死於當地某三甲醫院。

最終學校以息事寧人的態度，按類似案件的標準全責金額賠償家長55萬人民幣。小孩在未進行屍檢的情況下被送進火化室。對比最近幾年的類似校園意外死亡案例，如果學校與家長對簿公堂，劃分責任比例，賠償一般還要比這個數字更少。

2****普通學校

回頭再看這所“國學實驗學校”，玉琨學校雖然打着國學、中醫旗號，還將校址放在遠離城市的鄉村，但並非缺乏資質的野蠻培訓班，而是一個證照齊全，已經經營多年的全日制民辦寄宿學校。

該校距離所有周邊城市都在50公里以上

根據各方面資料印證，該校2018學年在校生共1400餘人，分為29個教學班，其中初中6個班，高中三個班，剩下20個都是小學和幼兒園。小學每天6節文化課，3節國學課，初中高中為7節文化課，2節國學課。教學安排還是以文化課為主幹，到了要面臨中考和高考的中學，國學教育更要讓位於國家統一考試的“硬指標”。

該校國學課內容與那些教授女德或者太上感應篇的歪門邪道不同，無論以古代標準，還是現代標準看，都算是“正常”又基礎，由其創始人王竑錡欽定的所謂十經如下：

弟子規

千字文

三字經

孝經

易經

論語

孟子

中庸

大學

道德經

高年紀的學生會學習一套四卷本的人物傳記：

該校所讀傳記

該校之所以要學這幾本由河北花山文藝出版社出版的先秦諸子文學傳記，是因為該校創始人王竑錡自稱這套書是他自己的國學入門書籍。當然，每天三節國學課，比例看起來還是有點高，但其實很多內容並不是“真國學”，更多的時間用來背誦黨章，憲法，好人好事文章進行“道德薰陶”。

除了讀經之外，該校標榜的國學還有“中醫”一項，無非也就是背背黃帝內經，或者請幾個老中醫來學校義務診療，甚至書法，武術，太極，民樂都被塞進了“國學”課程。放到其他學校，這些“國學”課時會被歸為課外興趣班。

這所學校的任課老師身份也大多可以查詢，校長、教導主任，以及若干發表過教學文章的核心教師都來自周邊城市普通學校。從其公開的教學視頻看，所謂國學教育基本依賴背誦“經典”，偶爾還有一些“獻愛心”式的課外活動，但是看不到和網癮班同樣功能的國學班裏那種詭異的會道門色彩。

實際負責該校教學工作的校長簡歷

總的來説，在這個學校實際上還是一所普通寄宿制學校，無非添加了國學中醫之類的噱頭，而這些噱頭全部來自其創始人：王竑錡。

3****普通商人

玉坤學校創始人自稱簡歷

通過查閲其”著作”，並觀看了大量“王老師”的演説視頻後，筆者發現，他和“典型”的國學大師全然不同。“王老師”從不吹噓 “深厚國學素養”或者“豐富的歷史傳承”，而更強調自己是一個普通的“東北成功人士”身份，講述**【農村出身——當兵——提幹——轉業——下海】**的履歷。每次演講比，他必以“我是一個農民的兒子，但現在已經資產十幾億”來開頭。

“生命足跡圖”

這麼直白的演講，後面自然也不會引經據典，而是以東北風格的成功學為主，輔以一些人所共知的“經典語錄”。每次他在公眾場合登台，還必然曬出自己發明的“生命足跡圖”。圖中的主要成分是“智慧”、“成功”等傳銷常用詞，“國學”內容倒是和他學校的課程設置一樣，只是裝飾品。

4****不普通的收入

所以，這件事概括起來，就是“普通”東北商人開設“普通”民辦寄宿學校，製造了一起“普通”事故。但是在一系列“普通”之中，作為一所教育目標是國家統一考試的學校，為什麼在宣傳上如此強調“國學”？

王竑錡作為一個普通商人，一切的出發點自然是掙錢。

出錢的客户是學生家長。學校只有六十幾位普通教師，要維持從幼兒園到高中全部班級的教學任務非常勉強，在高考成績方面根本無力與吉林當地普通學校競爭生源。所以王竑錡將國學作為宣傳賣點，先改變家長的評判標準，再從他們身上獲得回報。對於這些家長來説，模模糊糊的國學概念都指向一個主題——孩子會因此“聽話”，所以玉琨學校的校園建設風格非常符合中國普通家長心目中的國學範：

充滿東北大舞台氣息的”國學主樓”

學校開課前，全體學生與家長將一起接受為期“五天”的培訓，主要內容是前面提到的那套成功學洗腦，國學只是這套洗腦術的“外包裝”。學生上學期間還經常組織家長和子女的互動感恩活動，以滿足家長對小孩“聽話“的心理預期。

家長感恩活動

這些額外包裝帶來多少額外利潤呢？在吉林大多數地區，寄宿式學校學費普遍在1.8萬/年上下。玉琨學校的師資力量明顯低於平均水平，卻能開價2.4萬。許多家長被“國學”吸引，會一次性交清從幼兒園到中學全部二十餘萬的費用。此外，頻繁的傳銷式洗腦，吸引了很多家長以陪伴名義做義務教員，或者額外捐款捐物，都大大降低了學校的運行成本。

綜上所述，王竑錡走的是薄利多銷路線。通過國學增加學費附加值，減少學校運作成本，並每年從每個學生獲取一萬元左右的額外利潤。1500個在校生，就是每年1500萬。這可比王竑錡辛辛苦苦在長春運作露天市場來錢多了。

5****感冒比癌症更可怕

總的來説，玉琨學校既不是純粹騙錢的玄學機構，也不是輸出糟粕文化的極端團體。對王竑錡而言，“國學”主要是用來遮掩學校軟硬件水平的一個噱頭。

那麼，我們該如何看待這種學校？

扯開話題，大多數病菌、病毒在傳播過程中都會出現毒性減弱的現象。梅毒剛傳入歐亞大陸時，無論怎麼救治，患者也得在幾個月內全身潰爛而死。500年後的今天，就算完全放棄治療，梅毒死亡率也不會超過20%。其中的理由很簡單——如果患者死的太快，或者症狀太明顯，傳播率就會下降，會被那些毒性較弱的同類搶走繁衍機會。所以， “主流“的病原體，毒性都不會太強，發作也不會太快。

文化傳播也遵循類似的規律。極端的思想和行為固然可以快速製造焦點，但從長期傳播來看，還是那些主動磨掉鋒芒，向世俗社會靠攏的思想更適合傳播。近年許多倡導全面復古，企圖重建封建文化的“大師”、”國學班”隔三岔五佔據新聞頭條，但笑到最後的，還是王竑錡這個大大方方賺錢的商人。

難道“國學”風潮就這麼“脱毒”了？

未必，和埃博拉病毒比起來，流感才是更恐怖的殺手。僅就玉琨學校自身而言，數以千計的學生家長因為虛幻的“國學”概念，欣然接受低於平均水平的教育，還會為此自豪，這樣的學校如果在全國擴散開來，問題可比幾個“女德班”嚴重得多。最近，玉琨學校又要擴建，從1500在校生擴大到3500人，看來學生死亡事件只是王竑錡事業發展的小小絆腳石罷了。

最後，筆者作為傳統國學愛好者，認為“國學”的準確定性應該是一種沒有經過現代化改造的傳統學術內容，要想應用於中國現代社會，是非常複雜且困難的事情，需要成熟的心智加上出脱的理解力與主觀能動性，絕不可能靠死記硬背就能發揮效果。現代人如果真希望學國學，用國學，從18歲開始接觸比較合適。孔子五十而學易，尚且萬世師表，急着拔苗助長，除了替“聰明人”增加利潤外，不會有什麼好後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