心臟裏裝一個金屬泵,腦袋上再擰進一個插頭,差點死掉的他又活了7年多!_風聞
已注销用户-2019-03-28 13:29
作為人體中最精密、複雜的器官之一,心臟手術的難度可想而知。
19世紀,外科泰斗西奧多·比爾羅特(1829-1894)曾斷言:“在心臟上做手術,是對外科手術的褻瀆。”
這條魔咒籠罩了外科整整50十年,但探索並未停止。
20世紀初,一位美國女醫生海倫在這一領域嶄露頭角,探索“藍嬰寶寶”(動脈導管未閉)的手術解決方案;
1938年,哈佛大學波士頓兒童醫院的格羅斯大夫完成了動脈導管未閉的結紮手術,開啓了心臟外科的先河;
1944年11月29日,名不見經傳的布萊洛克在藍嬰身上實施主動脈與肺動脈分流手術,獲得巨大成功,藍嬰的嘴唇頃刻間變紅,證明心肺循環得到重建。
此後,心臟外科這一學科得到了長足的發展。
時間來到21世紀,英國伯明翰一位68歲的老人彼得得了嚴重的心臟病,生命只剩兩週時間。一位牛津醫生救了他,而拯救的方式是把他壞掉的心臟換成一個需要電池驅動、拇指大小的金屬心臟——賈維克2000。
由此,彼得成為世界上第一個接受賈維克2000心臟移植的實驗性患者,同時他也獲得了額外的7年多的生命。
今天,庫叔分享這一個驚心動魄的醫療故事,看看入行50餘年的傑出心外科醫生斯蒂芬·韋斯塔比是如何親自操刀拯救彼得。而擁有了金屬心臟,失去了脈搏與心跳的彼得,又是如何展開他劫後餘生的7年生命。
作者 | 斯蒂芬·韋斯塔比 英國牛津約翰·拉德克利夫醫院主任醫生及教授
翻譯 | 高天羽
審讀 | 張思宇 北京大學第一醫院心外科醫師
編輯 | 謝芳 瞭望智庫
本文為瞭望智庫書摘,摘編自《打開一顆心:一位心外科醫生手術枱前的生死故事》,理想國·廣西師範大學出版社2018年11月出版,原標題為《電池維繫的生命》,原文有刪減,不代表瞭望智庫觀點。
(圖源:視覺中國)
1 行走的“死人”
那是2000年6月的第一週,一個温暖的夏日早晨。上午11點,辦公室門口傳來一陣試探的、幾乎帶着歉意的敲門聲。敲門的是彼得,他高大的身材塞滿門廊,手裏拄一根手杖,身子顫巍巍地晃動,臉上汗水淋漓。**他的腦袋向前耷拉,嘴唇和鼻子發青,嘴裏氣喘吁吁。**但出於自尊,他拒絕坐在輪椅上由人推進門裏。
這個男人幾周前剛剛接受過臨終禱告,但他對這些細節依然十分看重。他極力掩飾痛苦,慢慢抬起頭,目光穿過門廊注視着前方。他讓我聯想到集中營裏的犯人,一個行走的死人,什麼希望都沒有了。
看到他痛苦的樣子,我開口打破了沉默。
“你一定是彼得吧?請到裏面來坐。”
藏在這具佝僂身軀後面的是彼得的養子,他把輪椅放在走廊裏。
彼得拖着步子走進我的房間,開始凝視牆上那些證書、獎狀和外科設備,他這是在掂我的分量。他平時的工作是給艾滋病患者做臨終輔導。但是生命輪迴,這次輪到他自己面對死亡了。他的生命成了一個混合體:**心靈仍然智慧,但心靈附着的那具軀體卻被心力衰竭弄得毫無用處。**他期待終點快些到來,越快越好。我指了指扶手椅。他把手杖放到一邊,哼了一聲坐下了。
(圖為彼得·霍頓 圖源:《現代快報》)
現在輪到我打量他了。他的呼吸很弱,稍稍用力就喘不上氣,肚子因為膨脹的肝臟和腹水而向外隆起。我看到他的雙腿腫脹發紫。他穿着大一號的拖鞋,襪子繃在腫得厲害的雙腳上。他的腿上有潰瘍,襪子下面透出一塊塊藥膏的痕跡。我不必給他檢查了。這是嚴重終末期心力衰竭的症狀。我吃驚於他竟然還能走出家門,因為他在任何一剎那都可能死去。
在彼得來訪之前幾個月,我和一位同事給英國心臟學會的成員寫了一封公開信,宣佈我們準備測試一款革命性的新****型人工心臟——賈維克2000。
【注:賈維克2000是一款拇指大小的旋轉式血泵,能植入衰竭的心臟,發揮長期作用。】
我們需要招募心力衰竭又不適合接受心臟移植的臨終患者。彼得完全符合這個要求。
我讀了他的心內科醫生撰寫的病歷。彼得是在2005年3月診斷出擴張型心肌病的,原因是病毒感染了心肌。他之前得了一次流感,發展成心肌炎(病毒感染心肌,造成心力衰竭),但後來康復了——至少表面上如此。
現在他心臟增大,心律不齊,二尖瓣也有反流。這樣的病人一般會在診斷後兩年內死亡,彼得卻已經遠遠活過了兩年。他曾多次被醫院收治,入院時呼吸困難,咳嗽裏帶着積液,如果不用利尿藥物迅速治療,這種“肺部積水”就將是他最後的症狀。
每次入院,他的藥物治療都會升級一次,這些藥物效果平平,也只帶來了短暫的舒適。現在所有的有效藥都達到了最大用量,他僅有的一隻腎臟也開始衰竭。幾個月前,他的心內科醫生找到倫敦一家醫院的幾個外科醫生,問他們能否修好他反流的二尖瓣,給他增加一點生的希望。一名外科醫生給他看了門診,他徹底反對這個建議,説手術已經不大可能,因為時間太晚,風險也太高了。
據醫療記錄的描述,他體內有大量積液,稍一用力就呼吸困難、筋疲力盡。他不能平躺,睡覺時只能用枕頭撐着或坐在輪椅上。
2 求生的“小白鼠”
在我的辦公室,彼得為了積累説話的氣息,辛苦得滿臉是汗。我記得當時心想,這個男人能活着剪一次頭髮就算運氣了,而他們居然還要我給他做手術。不過話説回來,機械心臟就是用來幫助這類患者的。它們的使命正是改善這種常人無法忍受的生活,減輕這些症狀,延長病人的壽命。
我對彼得説得很坦率:我現在正需要一隻小白鼠,而他正好合適。
我從辦公桌抽屜裏拿出賈維克2000給他們看。那是一部鈦制渦輪機,大小相當於我的大拇指,或者一節2號電池。
我解釋説,這部心泵將會植入他那顆衰竭的心臟內部,就安裝在心尖的位置。他的左心室脹得很大,有足夠的空間容納心泵。我們會在他的心肌上縫一個約束環,用來固定心泵,然後在心壁上打一個孔,把心泵塞進去。心泵的高速渦輪會通過人工血管,從他那顆掙扎的心臟裏抽空血液,並將血液注入他體內最重要的血管——主動脈。
(圖為賈維克2000應用示意圖 圖源:《現代快報》)
我向他展示魚雷形狀的葉輪是如何在發動機的管道內部轉動的,它轉速飛快,每分鐘1~1.2萬轉,泵出的血液達到5升或更多。這個泵血量和正常心臟相仿,區別在於它是持續供血的,也就是説,**它不像正常心臟那樣先注滿再排空,一下下地射出血液,因為它並不搏動。**這部裝置只有一個潛在的問題,那就是彼得的右側心臟必須適應加快的血液循環。如果右心室能夠適應,那麼這部人工血泵就會和心臟移植一樣理想了;如果不能,他就會死。
彼得聽到“心臟移植”時顫抖了一下。當他的生命接近終點,心臟移植曾是最後的希望,而當移植申請遭到拒絕,那深切的心理創傷不應該被任何人忽略。他心裏懷着怨氣,因為他已經歷過兩次篩選。第一次説他病得不夠厲害,沒有資格移植;第二次他五十八歲,他們又説他病得太重,移植了也沒用。
我試着向他解釋這件事的原委:心臟移植評估是一個殘酷的過程。説移植是心力衰竭的“黃金療法”,就好比説贏彩票是賺錢的最佳手段。首先,心臟移植很講究年齡。在20世紀90年代,醫院對超過六十歲的病人根本不會考慮。當時的英國有大約12000名六十五歲以下的嚴重心衰患者,能移植的供體心臟卻只有150顆。顯然,移植醫生有責任甄選出最有可能受益的病人,這些病人的數量是相當稀少的。
而我想做的就是幫助像彼得這樣的患者——那些始終得不到移植機會的重病號,和那些被醫生拋棄、只能接受“姑息治療”的老少病人。當死亡的陰影揮之不去,這些人只能靠麻醉藥物來緩解痛苦。
彼得拒絕服用這些藥物,他告訴我,他安慰過一百多個臨終病人,對死亡已經十分熟悉。“我告訴他們需要做什麼,能做什麼,死前會經歷什麼階段,還有一些類似的事情。”
經過一番休息,彼得掂出了我的分量,表情變得更有生氣,病態的面容背後開始閃現出非凡的性格。他的微笑透過灰色的面容和紫色的鼻子浮現出來,讓我產生好感。來我這裏之前,他已經反覆遭到拒絕,由此產生的創傷讓他對我們的會面根本不抱期望,恰恰相反,他滿以為我也會拒絕他。
我十分懷疑他能否活過全身麻醉。如果我們收治他的話,沒有人敢説我們挑了一個容易治療的病人,或者一個不需要心泵的病人。無論是我們自己醫院的倫理委員會還是醫療設備局,都要求有獨立人員驗證第一個接受賈維克2000的患者已經病危,而且壽命即將結束。這兩條標準,彼得都能達到,因此最終的決定在我。我衝動地告訴他,如果他允許我們出手相助,那將是我們的莫大榮幸,而且如果他想接受,那麼這第一台心泵就歸他了。聽了這話,他先是現出震驚的表情,但隨即就咧開嘴露出燦爛的笑容。
他問起成功的概率,我嘴上説大概一半對一半,心裏卻知道這個估計太樂觀了。和許多病人一樣,他最擔心的是自己會在手術中留下腦損傷,這樣就比手術前更悲慘了。
我安慰他不用擔心:**如果手術失敗,他肯定會死。**這樣的安慰或許顯得奇怪,但是這個失敗等於死亡的説法他聽進去了。他眼下的生活已經難以忍受,但為了家人不會考慮自殺。手術是安樂死的另一種選項,而且不必面對道德兩難。
我問起他的妻子,為什麼沒有一起來?他説戴安娜是一名教師,不能隨叫隨到。他們夫婦兩人一起創立了全國無子女者聯合會,寫過一本《沒有子女如何生活》(Coping with Childlessness)的書,還收養了十一名子女。我看出他是個好人,如果有額外的生命一定會好好利用。
3
革命性新方法
我向彼得展示了設備,問他能否習慣帶着電池生活。控制器和電池會放在一隻單肩包裏,他要隨身攜帶,一刻都不能丟開。當電量走低或者電池脱落時,設備就會響起警報。他每天要更換兩次電池,到了夜裏還要把身體連上家裏的交流電源,這樣聽起來真是非常有未來感的畫面。
接下來還有驚喜揭曉。
為了給他的身體接電,賈維克博士和我想出了一種革命性的新方法。本來供電線可以從腹壁穿出,但這麼做有一個大問題:容易感染,因為穿過脂肪和皮膚的電線會不停移動,由此將細菌引入體內,有時就連心泵都會遭到感染。有七成病人最終會遇到這個難題,其中許多人需要再做手術。
和這個舊辦法不同,我們決定在彼得的顱骨上擰進一隻金屬插頭。人的頭皮幾乎沒有脂肪,還有豐富的血液供應,插頭會牢牢固定在顱骨上。我們相信這個辦法能把供電線造成感染的風險降到最低。
也就是説,**彼得的頭上會多出一個電插頭,從它連出的電線會穿過頸部和胸部,為心泵送去電流。**簡直像是魔法!
彼得聽了哈哈大笑,他的心情變好了。我提醒他説,我們會在他的胸部左側開一個很大很痛的切口,用來植入心泵,這下他笑不出來了。另外,他的頸部和頭皮上也會開幾個較小的切口,用來安裝電路。彼得問我以前有誰接受過這類手術,我説沒人。
“那麼,這會成功嗎?”他問道。
“會的,我在綿羊身上試過。”我説。
他又大笑起來,接着問我血泵在心臟裏運行時,他會不會聽到什麼聲音,或者有什麼感覺。
“這個嘛,那些綿羊從來沒抱怨過。”
我突然想到應該提醒**他以後不會有脈搏了。**葉輪(血泵的運動部分)會高速旋轉,將血液持續推入他的身體,這更像是自來水在水管裏流動,與生物心臟的搏動射血截然不同。他的護士和醫生永遠摸不到他的脈搏,也測不到他的血壓了。他今後的生活會很不一樣,但肯定比另外那個不可避免的死亡走向要好,在這方面,他將是一位先驅人物。
他又提出一個顯而易見的問題:如果他在遠離醫院的地方失去意識,別人又怎麼知道他是活着還是死了呢?他問到了我沒有把握的領域,於是我用一個假想的回答糊弄了過去,但是我承認他問到了點子上。幾個月後的冬天,另一個安裝了心泵的病人在家裏跌倒,撞到了頭。他過了一陣子才被人發現,當時已經失去意識,渾身發冷,也沒有脈搏,救護車直接把他送到太平間去了。
彼得又提了最後一個問題:嘗試這樣一台手術,我覺得緊張嗎?畢竟這手術純屬科學幻想,很可能會熄滅他的生命。
“一點不緊張。”我答道,“除非你想讓我緊張。我不是那種會緊張的類型。那樣的人是幹不了這份工作的。”
聽了我這番話,他直接説:
“那我們上吧。”
4
術前準備
我告訴他不要衝動,先花一點時間和家人朋友商量商量。
還有一件事:我要親眼看看他的超聲心動圖。
我們把他推到心內科,扶他上了躺椅,他的呼吸又急促起來,我們很快就發現了原因。他的左心室脹得很大,幾乎不怎麼動了,擴張的心壁把二尖瓣扯得很開,但是這個問題在裝上心泵之後就無所謂了,只要他的主動脈瓣沒有反流就行——確實沒有反流。心泵能把血都吸到主動脈去。他的右心室也狀態不錯。最重要的是,他的解剖結構看起來很適合手術。
拍完心動圖,彼得自己從躺椅上下來,又堅持自己走到門邊。我雖然不能説他的腳底裝了彈簧,但他出去的時候有了比彈簧重要得多的東西——希望。自從懷着絕望從移植評估處蹣跚離開,這還是他第一次重燃起希望。
彼得的妻子戴安娜和他們領養的孩子們展開了激動的討論:彼得是該珍惜他手頭不多的時間,還是該冒着死亡的危險,用手術爭取更好的生活?戴安娜告訴丈夫,她不能替他決定,也不能指導他應該怎麼做,但無論他的決定是什麼,她都會全力支持。
在我們會面之後兩天,彼得告訴我他同意手術了。我接着要做的是邀請歐洲頂尖的心力衰竭專家、心內科醫生菲利普·普爾—威爾遜,讓他來確認彼得的預後確實很差。6月19日晚上他可以來牛津,我對他會説的話胸有成竹,因此計劃20日就開展手術。
我必須協調來自休斯頓和紐約的兩支隊伍。巴德·弗雷澤在得州心臟研究所從事動物研究,植入過的機械心臟數目超過任何一位外科醫生,他將是這次手術團隊的重要成員。賈維克博士也會親自從紐約帶來設備。手術前兩天我們會讓彼得住院。我們必須把這次心力衰竭治療做到最好,並教會他操作控制器和電池。同樣重要的是,還要把他介紹給手術團隊的其他成員。
(圖源:視覺中國)
手術前一天下午,我們把彼得送進心臟重症監護病房。德西蕾護士長剃光了他的左側頭髮,預備做顱骨基座的切口。麻醉醫生戴夫·皮戈特(Dave Pigott)在手腕動脈裏插了一根插管,在右側頸內靜脈裏插了一根靜脈插管,接着又把一根氣囊導管沿靜脈送進右側心臟,一直通進肺動脈。
那天傍晚,我帶着賈維克和巴德去看望彼得。**雖然他再過不到十二個小時就要經歷一場勝算五成的生死考驗,但我們的這次談話卻是活潑而令人振奮的。**他在幾個月裏第一次談到自己的將來:如果能活下來,他會做些什麼來支持我們的項目;他已經好幾年沒有度假了,出院後準備去哪裏度假等等。這些正面話題對我們大家都很有幫助。現在就等大教授光臨了。
菲利普晚上十點半到場,他和彼得詳細交談,認真查看數據,午夜剛過時又露了一次面,他預祝我們好運。阿德里安·班寧(Adrian Banning)是彼得在牛津的心內科醫生,他把彼得的困境比作一個站在跳水板上的人,即將跳下卻不敢肯定池子裏到底有沒有水。阿德里安這樣説:
彼得·霍頓的身體已經功能性死亡,唯一剩下的只有一個充滿沮喪的頭腦。**心力衰竭的預後比任何類型的癌症都差。**一旦你掉出心臟移植的候選名單,傳統療法就幫不了你什麼了。每個心內科醫生的診所裏都擠滿了這類病人,他們無法工作,只是硬撐着等待死亡。
5
換心開始
早上七點半,我們全員在第五手術室的麻醉室內集合。我問彼得是不是還有所保留,有沒有什麼最後的想法。他回答説反正手術過後他肯定會在一個更好的地方,不是人間就是天上。我向他滿口保證肯定沒問題,這是每位病人在麻醉前都應該聽到的。
他一睡着,我們就在手術枱上給他翻了個身,讓他的身體左側朝上,把這一側的頭部和頸部都暴露出來,接着我用無法擦除的黑色記號筆在準備切口的地方做了記號。
**我們打算讓供電線從他的胸腔頂部穿出,通過脖子連到頭部左側。**我的同事安德魯·弗裏蘭(Andrew Freeland)是人工耳蝸植入專家,他負責把基座固定到顱骨上,我們其他人則會打開他的左側胸腔,暴露心包和主動脈。這需要在他的肋骨間開很大一道口子。
懷着一絲害怕,我暴露了彼得腹股溝處的腿動脈和靜脈,把他與心肺機相連,又切開了他胸部的脂肪和萎縮的肌肉。
【注:心肺機是在心臟停跳、接受修補時,用於維持病人生命的體外循環迴路,包括一台機械血泵和一套稱為“氧合器”(也就是人工肺)的短期(持續工作幾小時)複合氣體交換裝置;其他幾部泵用於將血液吸入貯血器,輸送心臟停搏液使心臟停跳。】
金屬牽開器撐開他的肋骨,把他的肺和心包呈現在我們眼前。肺的後面就是主動脈。通過肩上的另一處切口,**我們將黑色的絕緣電線向上拉到他的頸部,再沿着頸部向上,從他左耳後面拉了出來。**這個操作很難,因為電線邊上緊貼着幾條大動脈和靜脈,更別説那幾束性命攸關的神經了。
(圖為心臟手術 圖源:視覺中國)
電線的末端連着一隻微型三腳插頭。這隻插頭連着一個鈦基座,基座上有六個螺絲孔,用來把基座同彼得的顱骨表面牢牢固定在一起。安德魯在他耳朵後面開了一個C形切口,刮掉顱骨的纖維狀表面。然後用一把電鑽在頭骨上鑽出螺絲孔。他把插頭牢牢固定在顱骨上,然後填進幹骨粉,好讓鈦基座周圍的骨頭加快癒合。這台手術我們可以説是一邊操作一邊發明出來的。
現在只剩一道工序:在插頭穿過的那塊皮瓣中央打一個孔,讓它能連接外部供電線,最終連到電池和控制器上。接着是關閉頭部和頸部的切口,再往下就要準備植入心泵了。
我劃開了包裹在彼得心臟周圍的心包,裏面糟透了。那個巨大顫抖的左心室,纖維組織的比例已經超過肌肉,幾乎不動了。
這時手術進行了一個小時,彼得的血壓低得令人心慌,血液中堆積大量乳酸,我們必須打開心肺機輔助他的血液循環。巴德手裏拿着鈦泵,我把肺部朝外拉了拉,露出主動脈。把心泵植入他的心臟前,我們要先把人工血管的一頭縫到主動脈上。這根人工血管的長度要剛剛好,如果太長會打結,如果太短,情況會更糟。不僅如此,縫合時還要萬無一失,絕對不可以滲血。
接下來好戲正式開演。我們開始在圓形的心尖上縫約束環,心尖現在的樣子和一隻爛甜瓜沒什麼區別。從今往後,彼得的心臟再也不用獨自負責血液循環了。從現在起,他的生命將會依賴技術。
現在唯一要做的就是從約束環的中央挖出一塊心肌,然後把心泵塞進去,這就好比挖出一隻蘋果的芯子,然後塞進一枚手電筒的電池一樣。
這部心泵將成為彼得的救生筏,我們就要創造一個沒有脈搏的人類成員了,現在看來一切都很順利。我在被約束環圈在中間的肌肉上劃了個十字,接着,我們用取芯工具挖出一個孔,把心泵塞了進去。進去了,計劃成功——至少目前看來是這樣。
德西蕾的手上拿着控制器和電池,等待着啓動指令。我確認了心泵和人工血管裏已經沒有空氣,於是我們把心泵的速度調到每分鐘1萬轉。流量探測器顯示,它正以每分鐘4.5升的速度泵血。我們把心肺機的流量調低,緩緩地從一個系統切換到另一個系統,讓賈維克2000和彼得自己的心臟接手泵血任務。最後我告訴布萊恩“關掉心肺機”。到這時,整台手術已經進行了兩個小時。
所有人的目光都集中到監護儀的屏幕上。動脈血壓描記線仍是一根直直的平線,數值只有正常血壓的三分之二,靜脈壓也比正常值低。這説明雖然右心室應付得不錯,但還是太低了。彼得的循環系統需要充滿血液,否則那個強大的渦輪發動機就會把他的左心室抽空,引起梗阻。我們的目標是找到一個平衡點,既要讓心泵承擔大部分工作,也要使彼得自己的左心室繼續射血。
現在我們需要根據一套全新的無脈搏生理學調整治療策略——“平線生理學”(flatline physiology),我們之前照看過許多隻綿羊,完全知道應該怎麼應付。
剩下的一項最麻煩的工作是止血。現在他身上的每一處切口、每一個針孔都在滲血,因為他腫起的肝臟已經不再製造凝血因子,這在大多數需要人工心臟的病人身上都很常見。於是我們給他注入了供體凝血因子和黏性細胞血小板,用它們來堵住針孔。最後,我們讓主治醫師關閉了胸腔。
到了手術室外,我們檢查了一下賈維克2000的功耗,7瓦特。它的流量在每分鐘3.5到7.5升之間搖擺,這取決於泵的轉子速度和彼得自身的血壓。他的血壓正在對泵流形成阻力,這是一種違反直覺的生理機制:如果彼得的血壓增高,泵流量反而會大幅下降。而一旦流向身體和腦的血量不足,乳酸就會在血液中淤積,腎臟也會停止產生尿液。但目前來看情況還算正常。這隻血泵正在發揮它的功效。
胸腔關閉之後,他們取走了手術巾,然後把彼得放到推車上,送進重症監護病房。我們有一支精英護理團隊,他們做了細心準備,知道接下來該做什麼。彼得的身體還連着一台監護儀,有一羣人圍過來參觀這個一根平線的患者。他是第一個永久安裝了一部革命性人工心臟的人。我們把他交給護理團隊,吩咐他們一有不對就給我們打電話。
(圖為左心室植入賈維克2000人工心臟的彼得·霍頓的示意圖)
6 彼得重生
清晨四點半太陽昇起,我去病房探望彼得。**我用聽診器聽他的心臟,那裏已經沒有“撲通、撲通”的跳動聲,只有血泵轉子連續轉動的典型“嘶嘶”聲。**他僅剩的那隻還有功能的腎臟已經不產生尿液了,但這也在我們的預料之中。我最擔心的是輸血會破壞他的肺部,而他這時已經輸了30個單位的血。現在血液正沿着降主動脈向上迴流進他的腦子,我不知道他還要多久才能甦醒,只有時間知道答案。
在之後的三十六個小時裏,彼得的情況始終穩定,意識也漸漸開始恢復。他剛一甦醒到可以呼吸、咳嗽和理解指令的地步,我們就把他高大的身軀撐起來,拔掉了氣管插管。
他看到我,説的第一句話是“你這兔崽子”。在肋骨之間做開胸手術是很疼的,更何況他的頭部、頸部和腹股溝還有別的切口。但他説這句話時面帶微笑,語氣也很幽默,能活下來他很高興。我們談了一會兒手術的過程。我開玩笑説,他現在要靠腦袋上那個插頭才能活着——正是這東西讓他頭痛。他急切盼望康復,盼望着充分利用自己的新生命。
**手術後的第一週,彼得的腎功能就改善了,我們也不必再為他透析。**他在理療師的幫助下努力下牀,努力恢復行動能力。雖然心泵立時將他的血流恢復到了正常水平,它還是用了幾個月才扭轉慢性心力衰竭造成的消耗——這一點和接受心臟移植是一樣的。
不過他的恢復情況已經讓人十分驚歎和釋然:他的呼吸已不再急促,原本衰竭的左半邊心臟也不再對肺部形成背壓(back pressure)。長期淤積在組織內的幾升液體開始排出,腿上的潰瘍在癒合,他的臉和鼻子也泛出粉紅,不再是青色的了。
值得一提的是,**彼得在手術後短短十一天就離開醫院,跟着家人回到了伯明翰的家裏。**要是在美國,他絕不可能這麼快就出院,臨走前他在媒體前露了個面,當時已經有許多攝影師在醫院門口守候。我們這支英美聯合團隊取得了世界第一,但彼得才是真正的明星——一個裝了仿生心臟的沒有脈搏的人。他形容自己是個標準的電子人(cyborg)。
彼得的鍛鍊能力一天天進步。不到幾周,他的肚子就隨着積液的排出而縮小了,接着粗大的雙腿也重新苗條起來。當年11月,也就是手術後五個月,我約他在門診見面,這時他連心律也恢復了正常。
他對我説了很多話,告訴我6月以來發生的種種已經把他從一個“難民”改造成新人。他本來已經被迫打包上路,不得不拋棄生命中的一切,現在卻得到了一個沒有期限的假期,可以繼續留在這裏。
談話中,他的迷人個性表露無疑。之前無可抵擋的恐懼和茫然已經變成毫不掩飾的喜悦——他慶幸自己躲開了死亡。幾年以來,他第一次這樣健康、這樣強壯。他回憶道:別人説我勇敢,我實在生氣。我其實一點都不勇敢,只是在用一種確定的緩慢的死法換一個不確定的選擇:**要麼手術失敗速死,要麼徹底康復。**我在剛剛出院時根本不敢計劃將來,可以説是過一天算一天而已,現在卻開始思考怎麼利用時間了。我聯繫了每一個朋友,告訴他們我還沒死。
彼得在伯明翰外出走動時,絕對是一景。**他的一側頭髮過了一段時間才全部長齊,起初路人一眼就能看見他那個插頭和那段黑色的電線。**孩子們會走過來問他為什麼頭上有個插頭,他是不是機器人。彼得很樂意停下腳步跟他們解釋。那個聖誕節他過得特別快樂,這是他之前根本不敢指望的。
7 驚險插曲
一月大減價的一天,他外出購物時,頭上忽然一陣尖鋭的疼痛。**原來是有個小偷想要搶走他那隻裝着控制器和電池的單肩包,**他還以為裏面放的是一台照相機呢。
彼得頭骨上的插頭基座被扯了下來,心泵也驟然停止。那個少年搶匪本來想抓起單肩包就走,但是包裏傳出了刺耳的斷電警報聲。那小子感覺不妙,扔下包跑了。
幾個逛街的人幫忙找回了彼得的供電線,他摸索着將插頭以最快速度重新裝到腦袋上。一個老太太替他接好電線,儘管她並不知道自己立下了怎樣的功勞。心泵恢復通電之後嘶嘶運行了起來,並未受到什麼影響。
“我當時確實感到一陣暈眩。”彼得回憶説,“但那應該主要是因為受了驚嚇。拉扯的地方我一連幾天都覺得很痛。”
手術後的第一年裏,他設法將身體休養到了最佳狀態。到第二年,他開始尋找有意義的目標,好讓這“額外的生命”過得更值得。這個重生的機會將會佔據他整個人生十分之一還多的長度,他覺得非要活出一點意義來,不能只是做一件展品。他開始不知疲倦地工作,為我們的項目籌款,還幫忙做宣傳。**他迫不及待地想讓別人也獲得和他一樣的機會。**很快他就成了我們團隊中的一位重要成員,開始為其他適合安裝輔助設備的患者和他們的家人提供建議。
彼得從來不是一個聽話的病人。**他鼻子老出血,於是擅自減少了抗凝劑的用量。**他雖然給判了緩刑,但也要付出代價:**每過八小時他就要換一次電池,把電量用光的那塊取下來充電,平時出門也總要把設備帶在身邊。**有時,他會在出門前忘記換上充滿電的電池。有一次補牙的時候,突然響起電池即將用完的警報聲,牙醫只好匆匆開車把他送回家。
彼得還是一位多產作家,自己出版過《死亡、垂死和不死》(Death, Dying and Not Dying)一書。得知自己募到的捐款能幫助其他病人植入心泵,他感到巨大的滿足,也很享受與同樣安裝了仿生心臟的患者們的同志之情,他們大多數都很有活力,其中一些甚至過上了冒險的生活。
內心深處,他始終希望自己的心臟能完全恢復,好拆掉這個植入的硬件。雖然他的心臟確實恢復到了一定程度,我們還是拒絕了這個誘惑。幸虧我們沒有動手,因為他的心臟後來又再次衰弱,在生命的最後三年裏,他已經離不開這部心泵了。諷刺的是,這時倒有人答應給他做心臟移植了,他一口回絕了對方,連談都不願意談。
活到第六、第七年時,他開始操心衰老的問題,這是他以前絕對不曾料到的。他的雙手得了類風濕性關節炎,妨礙了執筆寫作;前列腺也腫得很大,需要動手術解決。我們在牛津為他安排了手術,因為沒有別的醫院肯接手這樣一個病人。用他自己的話説:“不知道將來的某一天,有意義的生活會不會變成一副重擔,壓倒我對這段新生命的驚奇。”
8 死亡終至
在2007年8月,彼得最後一次出訪美國,其間接受《華盛頓郵報》的採訪,説了許多心裏話。他發作了幾次臨牀抑鬱症,醫生給他開了十八個月的抗抑鬱藥,但是他一粒也沒吃。他説:“我好幾次心想自己還是死了好,讓別人繼續他們的生活吧。我覺得這條命該結束了,但在選擇方法時卻遲疑了。我這人太懦弱,不敢結果自己。”
我這位親愛的電子人正遊蕩在一塊無人涉足的土地上。植入心泵後的七年半,我們已經深入前人不曾到過的境地。在這之前,還沒有人能帶着機械心臟活過四年半。彼得説:“這種手術把你放到一個誰都沒有經歷過的位置上,**你現在是依靠電池生存,這肯定對你的人生有影響。**你成了一個科學發明出來的個體,你必須學會接受這一點,必須應付它帶給你的情緒變化。你的心會變得冷酷。”
彼得把籌集的大量善款都用來參加國際會議。他在會場上是備受尊崇的人物,推動了這項新技術的實施。然而《華盛頓郵報》那篇報道的最後一段卻揭示了他的另外一面:
一切變得正常了。你不再把自己看作一個古怪或者反常的人。我從死亡邊緣給人拉了回來,變成電子生命的代言人,這雖然伴隨着嚴重的心理轉變,卻也是一段特別的體驗。就像坐過山車一樣。我想這總比死掉好吧。五天裏有三天我是這麼想的。
彼得在伯明翰安置中心(Birmingham Settlement)找了一份工作,專門幫助流浪漢和窮人。與此同時,他還致力於在威爾士的羣山中建設一處心靈靜修所。他參加了一次146公里的慈善步行,還去瑞士阿爾卑斯山和美國西部遠足。
**我們這位“行走的死人”在手術後又生存了將近八年。**他的事例促使美國和許多歐洲國家採用這種微型旋轉血泵作為心臟移植的替代療法。許多病人出院後繼續工作。現在十八年已經過去,隨着護理血泵患者的技術日漸高超,機械心臟能夠實現的生存時間已經快要和心臟移植相等了。
在《華盛頓郵報》刊登那篇報道之後幾個禮拜,彼得就死了。我當時遠在日本,正努力向一個不接受心臟移植的文化介紹心室輔助裝置。彼得的死和他的心泵無關,也不是心力衰竭造成的。他只是出了許多鼻血,造成他僅有的一隻病腎發生衰竭。
其實他當時完全可以接受透析治療(我們在第一次手術之後就給他透析了一個禮拜),但當地的醫院拒絕介入。由於缺乏治療,他血液中的鉀和酸大量淤積,造成心臟纖顫,他的心泵也給關掉了。要是我當時人在英國,一定會把他接過來治好的,這是一例完全沒有必要的死亡。
我們徵得彼得的妻子戴安娜的同意後,對他做了屍檢,為的是研究沒有脈搏的血液循環對身體的長期影響。那隻心泵還跟新的一樣,裏面沒有血塊,轉子的軸承也只有微小的磨損。我們把它還給了紐約的羅伯·賈維克,它繼續在一部試驗設備上工作了幾年。彼得自己的左心室嚴重擴張,仍然沒有恢復功能。唯一和心泵有關的發現是他主動脈壁上的肌肉變薄了。由於脈壓小到幾乎為零,他的主動脈也不需要像我們一樣保留厚厚一層肌肉,這絕好地體現了自然對於環境的適應。
彼得留下的遺產是寶貴的,他的經歷證明了機械血泵的巨大潛力:**它能為千萬名嚴重心力衰竭,卻沒有資格接受心臟移植的患者帶來高質量的生活。**這裏幾乎沒有任何倫理爭議,無論你怎麼費心蒐羅。如果不接受這種療法,那些病人就只有短暫而可憐的生命,這就是現實。
彼得説得很清楚:這段額外的生命不是普通的生命,你要為此付出代價,還要再度迎接死亡。但他畢竟是第一個顯示了血泵技術真正潛力的人,我也很高興,在一項大多數人認為不可能的事業中出了一份力。
彼得真是一個不同凡響的男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