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是一名工程師,曾為響水爆炸工廠提供技術服務 | 口述實錄_風聞
红豆奶茶大杯-2019-03-29 22:24
來源 | 北青深一度
爆炸發生後的天嘉宜工廠
鵬衞國幹了18年工程技術服務,他曾多次到過響水生態化工園,和天嘉宜化工公司有過頻繁的業務接觸。鵬衞國形容,他們彼此的關係就像“老朋友”一樣。
3月21日,響水化工園爆炸的消息在化工圈的微信羣裏傳開,當看到“天嘉宜”三個字出現時,鵬衞國的心裏“疼了一下”。
鵬衞國向深一度記者細數了過去多年,他在天嘉宜乃至整個響水化工園區的所見所聞,從生產安全到園區規劃,再到政商關係,大大小小的問題早有端倪。“這裏發生爆炸我並不意外,但毀滅性如此之大是我始料未及的”。
爆炸發生後,鵬衞國希望不只是響水,整個化工界以及各地政府,都該把發生的事故當做一次自省的機會,是時候考慮一下了,如何才能讓一個化工園健康的發展。
以下為鵬衞國自述。
爆炸後的救援現場
“最不穩定的因素是人”
我是2007年開始和天嘉宜有接觸的,那時他們正準備從江陰搬到響水。後來因為業務關係,我去過天嘉宜在響水的廠區很多次,最後一次去,是2018年的7、8月份。
説實話,看到這次爆炸的企業是天嘉宜的時候,我心裏“疼了一下”。無論它有什麼樣的問題,接觸多年,我對它還有這片園區都有扯不開的感情。沒想到一夜之間,就變成了一片廢墟。
爆炸事故之後,我第一時間在網上查看了現場圖片,推斷爆炸可能是發生在固廢倉庫和焚燒車間那片區域,後來一些媒體報道也傾向於這一點。
天嘉宜公司的固廢焚燒車間位於廠區的最西側,靠近圍牆,外面就是公路。早年建廠時,包括天嘉宜在內的很多企業,對固體廢料的處理都不重視,甚至隨意掩埋。大約2015年之後,各個企業才紛紛投建了自己的固廢焚燒車間。
按照天嘉宜生產的產品,它的固廢倉庫裏多是易燃易爆品,比如硝化廢料等,一點明火都可能引發巨大的危險。所以在這種車間,電源系統、儀表儀器都做過防火處理,不會產生火星或者靜電。
到天嘉宜公司走訪時我注意過,固廢倉庫和焚燒車間的員工都穿了防火防靜電的勞保服裝。除非操作失誤或者使用明火,正常操作下,設備自身和員工活動產生火星和靜電進而引起爆炸的可能性很小。
如果排除車間內部不規範操作的可能,一些外部因素同樣可能引起爆炸。
據我所知,為了環保,去年開始,整個響水化工園區都進行了煤改氣,但整個響水化工園區內是沒有天然氣管道的,大小企業都要使用外置的天然氣罐。天嘉宜公司也從去年開始使用天然氣作為燃料。固廢倉庫東側不遠的位置就是天然氣罐的置放點,兩者之間是一條過道,我目測有二三十米左右,理論上是安全距離。
更換天然氣罐的時候會有運輸車進來,一搬這種貨車車體都很長。拿天嘉宜公司來説,雖然天然氣罐的固定位置與固廢車間距離是安全的,但是送氣的貨車在行駛、掉頭的時候,難免會與固廢焚燒車間離的很近。媒體報道里,爆炸時有天然氣車出入。按照安全規範來説,這類車輛進廠時,需要進行防靜電處理。我不清楚,在天嘉宜是否有這類相應的措施。
如果車輛產生靜電,廢料有可能會被引燃引爆。一旦固廢車間起火或爆炸,天然氣罐也有被引爆的風險。從爆炸後的航拍圖上看,天嘉宜的天然氣罐已經炸沒了,一個氣罐儲量大約是4000立方,威力是十分可怕的。
另外我覺得,最不穩定因素其實是人。比如説一個運送天然氣的物流公司,他可能有10輛或者20輛車,每輛車的司機工作方式和習慣都不一樣,他到了新的一個地方送氣,可能對這個工廠的環境,安全範圍都不是很清楚。當然,這只是我的推測。
除了天然氣罐車以外,化工廠內還有運送廢料的叉車,這些叉車也是外包的車輛。叉車將廢料從車間運送到固廢倉庫,再運到焚燒爐。我到響水的廠區出差時聽人談起過,很多工廠的叉車都是向附近村裏租賃的。按道理説,這些長期在廠區工作的車輛也應該做防火處理。
傷者被從現場救出
被“趕過來”的化工廠
早年,江陰市因為發展化工企業,受到了極大的污染。2007年,江陰地區進行結構轉型,決定把中小規模的化工企業“趕出去”。企業留在當地的運營成本增加,一些化工企業就跑到響水來了,天嘉宜等很多工廠都是在這個背景下來到了響水。
但是當時,響水地區的配套設施和化工人才都沒有,園區沒有集中的污水處理廠、沒有統一的設備管廊、沒有集中的固廢處理廠,企業是看中響水地區的税收、土地使用的優惠政策。
在化工園建設之初,就有很多環境、安全隱患。建廠之初,各個企業直接鋪設通往河道的排污管道,這在當地政府是被默許的,直到近年環保問題被抬上桌面,排污的情況才有所改善。
其實我們國內大多數的化工園區都存在公共基礎設施配套不完善的問題。拿響水化工園區來説,如果在園區裏鋪管道,集中提供天然氣,再通過管道傳輸到各個企業,只要企業留一個閥門就可以了。現代化的閥門都可以遠程監控,這樣的話就用不着車輛來回運輸燃氣,也不存在外部車輛進入園區的風險了。
如果一個園區只有一個專門集中的供氣點,危險源就只有一個。現在的情況是,天然氣罐分佈在響水化工園區不同的企業內部,危險源就多了。
還有一點,就是專業人才的缺失。就我所知,江陰的工廠搬到響水時,一些有經驗的員工跟着過來了,那批員工的“根”不在響水,是不可能長年累月留在這裏工作的,勢必要回流走。這個時候,工廠就開始招收大量的本地工人。
天嘉宜是入駐園區比較早的工廠,也為園區培養了一批人才,一些員工在掌握了某個技能之後,就換到新的公司去領更高的薪水。生產管理是需要積累經驗的,一個員工對一個裝置熟悉了,它產生問題,可能很快會知道問題點在哪裏,但是對於新員工來説,就會手忙腳亂。員工流動性太大,對於企業安全生產沒有幫助。
這兩年,我去響水園區時發現,包括天嘉宜在內,在廠房車間見到的員工總是不一樣的,可見員工流動性之大。
複雜的政商關係
在響水化工園區,政、商、民之間的關係很複雜,工作多年,我也有一些見聞。
在新聞上,總能看到關於響水化工園污染的報道,但一些企業告訴我,當地還存在着一條舉報“產業鏈”。比如説,一個企業發生了環保排放的問題以後,有一批專門舉報的老百姓。舉報之後,地方政府去協調,企業給舉報者補償款,舉報者拿到錢就不再追究,當地政府也不再查了,政府肯定是希望企業連續生產,帶動當地經濟。
甚至一些企業內部員工也會和當地百姓“合作”,假如某家企業的員工知道今天自己的廠子要排放污染物了,他會通知老百姓去舉報,等工廠賠償舉報者之後,員工再從裏面“提成”。當然只是一小部分人在這麼做。
企業對當地政府也是既愛又恨。對於有關部門的態度,企業之間流傳着一句“笑臉相迎,關門打狗”的評價。招商引資的時候,笑着臉,給你提供很多政策。等你進來了,買了土地要建廠了,開始“吃拿卡要”,否則會在小事情上“刁難”你。
比如説,我今天要去某委辦局遞交一份審批報告,按理作為管理部門,應該告訴我需要帶什麼材料。但是往往沒有經過三次五次是辦不完的。這個過程當中,他不一次性的給你講清楚,但要是請對方吃個飯或者喝個酒,問題也就解決了。慢慢的,政商之間的“餐桌文化”就形成了。
尤其過去,這種情況很常見,我作為技術服務方,也和企業一起參加過這種飯局,飯桌上總能看到當地官員出現。
我曾見過當地官員向企業提出“入股”。在飯局上,官員直接把某些第三方的諮詢公司帶了過來,他們通常是官員很信任的人開辦的。園區內的企業請第三方公司做諮詢的話,這筆諮詢費在賬目上是合理的,至於諮詢費的最終去向就不好説了。
後來,我自己在飯局上,也遇到過這樣的諮詢公司,一下就明白了對方的意思。但事實上,沒有哪家企業希望和地方官員這樣攪在一起。在這樣的人際環境之下,一個園區想要健康發展是很難的。
爆炸發生前的天嘉宜工廠
回不到的從前
在中國,很多化工企業的老闆都是剛剛“洗完腳上岸”的農民企業家,在大家的觀念裏,追求經濟利益是第一位的,很難接受先進的辦廠理念和管理理念。
在我看來,我們的很多化工園充其量只能算作“工業集中區”,園區內看似工廠很多,但產品種類很雜,沒有一個合理的佈局。
真正的經濟技術開發園區,園區內應該是上下游企業分佈合理,企業之間可以互相合作,節約成本。一個具有完善的公共基礎設施和服務的園區,是未來園區經濟的發展趨勢。在世界上,歐洲已經進入到智慧園區的階段,我們還有很大的差距。
我在中國跑了很多的園區,包括寧夏、新疆、湖北、湖南、廣東、廣西都去看過,真正形成規模的、形成良性園區的,只在上海見過。上海園區內,各類企業都是上下游的產業關係,園區裏面的水、氣、電都是在公共的管廊裏經過的,跟響水園區的管廊相比整齊很多,管理也是統一進行。
中國的化工園區想要發展,首先在產業鏈的規劃上要進行調整,化工園區在招商的時候,要考慮自己的產業基礎。另外,作為地方政府,在人才的培養方面要下一些功夫,因為現在很多企業到一個新的地方來投資,招不到合適的員工,包括新疆、內蒙古都存在這個問題。
企業匆匆忙忙的花兩三個月培訓出來的工人,沒有什麼操作經驗,剛進廠的工人就像剛進學校讀書的孩子,對這個領域懵懵懂懂,只會操作某一個步驟,這對安全生產也不利。
在環境保護方面,我們也應該向歐洲的國家學習。據我所知,在歐洲,一個化工廠到某地落户的時候,地方政府會對這片土地進行採樣,檢查土壤的品質,如果企業搬離,必須要把這片土地恢復到原有的品質才行。這樣的方式也促進企業自律,如果肆意污染,將來恢復土壤質量的成本就會很高。
在國內,污染嚴重的企業往往是呼之即來揮之則去,企業來的時候雖然帶動了當地的經濟發展,但往往帶來的污染問題更嚴重,甚至有些企業在廠區直接挖坑填埋,日後修復土地時,代價往往要比收益更高。
拿響水來説,如今化工園區去留是旦夕之間的事情,工廠炸掉可以換個地方重來,但對於世世代代生存在這裏的百姓來説,有些事再也回不到從前了。
(應受訪者要求,文中鵬衞國為化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