基因不是解釋文明成敗的理由——評《華夏文明為什麼總是欠缺那麼一點陽剛之氣?》_風聞
背山远行-无论山是否向我走来,我都背山远行2019-03-30 18:22
原文《華夏文明為什麼總是欠缺那麼一點陽剛之氣?》鏈接在這裏:http://www.3ren.fr/index.php/en/node/11,是兩年多以前的,作者劉學偉博士希望我談下看法。
兩年前的這篇文章看了,沒有想到的是,劉博士觀點之下,還有基因決定論的成分,這個我是不贊同的。當然,西方的政治正確一錢不值和毫無道理,我不會從這個角度討論。
我思考問題的方式是這樣的,先用宏觀、整體、長期的角度審視事實和尋找規律,然後上升到哲理層面的認識,再從哲理層面回看具體問題。
我的相關哲理認識是這樣的:
1、起點決定道路,影響過程,但這都是有時間侷限的,不論是基因還是地理,都是外因,長時間看都不是文明興衰的決定性因素。
2、人類社會的本質是有序性進化(已知的)最高形式載體,這個載體是羣體而不是個體。種族間個體差異,特別是不夠大的差異,很容易用成員間的協作來消除。
3、除非亡族滅種,否則任何社會的歷史始終是公眾改正錯誤的過程,而從不是其實現最初理想的過程。長時間不能及時認識和糾正錯誤,根本上説,是主觀內因而不是客觀外因所致。
4、長時間看,公眾羣體的實踐和認識能力,才是最重要的興衰成敗的內因之一(文明規模大小也是另外的內因)。
劉博士的思路,在我看來是這樣的:基因決定的個體差異是客觀的,個體差異的積累產生羣體差異,然後再影響文明的發展。但這個思路是不成立的。
一、個體差異即使有也很微小,而且很多人們熟知的真正差異尚無法確定為基因所決定。
連生物學上的生殖隔離都不存在的個體基因差異,本身是相當微不足道的,這個差異,其實,遠在我們祖先滅絕掉地球上大多數陸上大動物的時代,就已經解決得相當不錯了(沒彌補好的那些“人”,他們現在留下的只有化石了),到孫子兵法的時代,國家間的衝突,就已經基本與個體無關了。
以差異較明顯的體育成績為例,如果你願意仔細思考,就會發現有太多基因不可解釋的問題。
黑人擅長打籃球嗎?準確地説,我們只知道美國黑人的確擅長,非洲黑人連我們都打不過。美國籃球世界最強,但白人籃球明星幾乎都是以外援為主,這個原因,其實是美國白人在很小的時候就主動放棄了。
黑人擅長拳擊嗎?還是不能這麼模糊去説,歐美黑人才擅長拳擊,而且主要集中在非輕量級(輕量級是拉丁人的優勢,亞洲人也在介入中)。
黑人善於長、短跑嗎?不盡然,中、北美和歐洲黑人擅長短跑,非洲原產的黑人不行;長跑,則基本只集中在肯尼亞和埃塞俄比亞,連這倆國家後裔的美籍黑人都不行(全美馬拉松第一人Ryan Hall是白人)。
我在跑步論壇上見到紐約馬拉松的照片,裏面幾乎全是白人和拉丁人,問為什麼,美國跑友回覆説,跑步是項成本比較高的運動,有裝備,還要有場地(美國的城市街道可遠不像我們這樣安全)。
日本人原本被稱為“倭寇”,自然應該被猜測基因可能有問題。但是,現在的日本人和我們比卻一點也不“倭”,而且不少項目領先於我們,包括原本落後於我們的足球。
我自己就是個跑步愛好者,對這方面瞭解較多,不妨説説我知道的背後因素。
肯尼亞的長跑運動員出處比較集中,一個叫Iten的小鎮就有幾千人跑步為生,他們原本是追逐獵物為生的。他們的孩子從小光腳走山路,傷病殘廢的我們肯定不會知道,我們只知道淘汰剩下的那些拿金牌的選手。
孩子在幼年到成年,這段時間內相當重要,營養不過剩才能產生脂肪細胞少的體型,足夠多的鍛鍊才有合適的肌肉類型,身體一旦成型則一切都不可逆。而我們顯然不可能這樣摧殘孩子,肯尼亞人的生活也未必永遠這麼悲慘。
還有個對比,我高中時1000米及格線是3:53,現在的孩子可能在4:30以外,無休止的補課和不上體育課是背後原因。而且,三十年後的我現在再跑的話,比高三時候還快,原因主要是現在有好的裝備和紅橡膠場地,以前是死沉的膠鞋、不舒服的線衣線褲和土操場。整個算上,我們的孩子成績下降遠不是半分鐘。這個差別,顯然最終肯定要落實到體育產業末端的專業長跑成績上。
因此,人們以為的基因差異,實際上很可能與基因毫不相干,後天因素才是主因,只不過很多後天因素不是孩子自己或家庭能把握的。
二、社會是個複雜系統,系統的整體強弱,根本不取決於個體的簡單疊加,而取決於系統怎麼構建。
古希臘民主是一種系統構建方式,分封和中央集權、郡縣制,也同樣是構建方式。不同的構建方式其系統堅固性不一樣。古希臘和古羅馬文明本身就已經不是原生文明,但就算是它們,也最終難逃被蠻族滅絕的命運;中央集權的構建方式,則一直讓我們延續到現在。而以個體價值為終極目標的西方,他們所倡導的民主自由價值觀,不但沒有把西方甚至歐洲整合在一起,危機下反而更加趨向分崩離析,這也是一種系統的構建方式。
但不管是哪種構建方式,都不是簡單到個體疊加等於整體——就算是全民選出的領導團隊,也總是要藉助和任用很多高水平人才,他們的水平並非公眾的簡單平均。所謂的系統構建,其實就類似與生物上的分化或社會中的分工,人們分別履行大腦、神經、內臟、骨骼和肌肉的功效,分工更合理、配合更協調,系統就更強大,反之則更衰弱。而即使是最差系統,大腦和肌肉也是有區別的,不可能功效雷同。
我們所看到的實實在在的優劣,其實背後都是系統整體能力的成與敗。
從1840到1937,近百年間面對外強我們一敗塗地。但以《論持久戰》和統戰思想起始,中共的黨建、羣眾路線等為手段的系統重新構建,讓同樣基因、文化和落後裝備的中國軍隊在十幾年的時間裏表現完全兩樣,先前打敗仗被俘虜整編和後來打勝仗的,甚至還可能是同一支部隊。這是最典型的案例了,作為中國人,不應該不清楚。
三、“陽剛之氣”不適合評判社會這樣的複雜系統。
先問一個很簡單的問題,哪個國家或民族最有“陽剛之氣”?他們最終的下場或發展的趨勢怎樣?遍尋古今中外,我覺得只有以下這麼幾個還算部分時間段裏符合這種標準,但其結局或前途都有問題。
1、歷史上的蒙古。都熟悉的,不多説。
2、羅馬帝國。西羅馬和拜占庭存在的時間不等,但一個很重要的事實是,這個帝國的統治從未穩固過,滅亡後文明本身並未延續,所謂的繼承者實際上卻是劫掠者。
3、日不落帝國。曾經的殖民地廣大無比,但都早已不受自己控制。現在它正在死皮賴臉地玩拖歐遊戲。
4、前蘇聯/俄羅斯。它為自己的“陽剛之氣”付出的代價就是冷戰慘敗解體和喪失發展機遇,現在經濟舉步維艱,領導人變換可能是天大的問題,將來可控核聚變成熟的話,俄羅斯的結局極其不樂觀。
5、美國。“陽剛之氣”讓它在最強大的時候打敗了最弱小的國家,結果只是讓自己的衰落進程提前幾十年,而它的衰落早就註定,從未停止過。
6、納粹德國。現在還有外國駐軍呢。
這裏,我沒提一副奴才相的東亞某國,他們連表面的“陽剛之氣”都配不上。
還要説明,這些所謂的“陽剛之氣”國家,其實歷史上都曾為某些原因委曲求全過。
而現在,口頭上的所謂“陽剛之氣”國家還是另有幾個的,有人宣稱過要把別國從地圖上抹掉,還有人想讓自己很小的國家成為“主體”,更有人為自己的極端種族觀念不惜支持恐怖主義和與所有國家把關係搞僵。這些國家,不是位於整個世界的視野之外,就是處在受譴責和制裁的焦點之中,他們的強硬是不可能有前途的。
我想,以上答案已經説明了不少問題了。
然後,我要説明,和猛獸對抗需要的是製造槍彈的技術,不是把自己的牙齒和爪子長出來。“陽剛之氣”只是一種簡單的野人邏輯,複雜的文明遠比簡單的野蠻強大得多。
更重要的是,“陽剛之氣”甚至還並不解決現代問題。英國野蠻殖民美洲,帶來的是美國的誕生和取而代之,美國直接回擊阿富汗,導致的是恐怖主義更加氾濫失控。這種“陽剛之氣”,其實更像是飲鴆止渴,或者是給對手的噴催化劑。
四、華夏文明的問題在於自身缺陷和錯誤,而不是缺“陽剛之氣”。
比如,劉博士文中提到的長期安穩生活而喪失所謂的“好鬥基因”,這在我們祖先也早有説法,叫做“居安不思危”,這就是明顯的主觀錯誤認識。安定本身是客觀因素,但意識不能超越直接經驗而預見到到危險,那就是主觀錯誤,並且,我們被北方外族入侵之多,可説是不計其數,我們甚至也並不缺經驗教訓。
我們更重要的缺陷是,反覆的歷史輪迴我們循環過的次數太多了,但只知道被動適應而沒有選擇主動去突破,生產力發展水平始終沒有質的改變。這背後的原因,正是我一直關注的,理論與實踐不均衡的哲學錯誤——我們長期極端地偏重實踐,只重視實用而不去試圖認識事物本質,從來不曾建立科學體系,科學成果缺乏交流和積累的平台,所有的聰明才智都只能在各個時代單打獨鬥和自生自滅,形成不了滾雪球效應,最終徹底缺席近代科學發展的歷史,直到1840的落後捱打。這也不是個體基因的問題,而是徹頭徹尾的羣體主觀錯誤。這個錯誤,至今未曾被正視過。
我們該問自己的是,為什麼西方人可以從更低的起點、用很差的效率(中世紀的大部分時間被浪費掉了)發展出科學,而我們不但一直沒做到,甚至西方把科學送過來,我們也選擇了不接受,直到被槍炮逼迫接受?
從近代至今,我們選擇的道路也不能完全用“陽剛之氣”去解釋,我們沒有參與軍備競賽,經濟上也選擇了融入對手框架去借力發展——改革開放,實際上是用被盤剝做代價去換取發展速度,其本身是賠錢的。這樣的選擇,可以説背後的思考相當深入和高明,這是文明的思維勝過簡單蠻力的又一範例。
而劉博士所説的“食肉的文明”,不但不是我們的可選項,反而正是美國和西方必然衰落的真正原因。“食肉的文明”,需要的是穩固的金字塔型的食物鏈支撐,食物鏈上端文明的穩定成長,必須以全部文明的穩定成長為前提,而自己和食物的成長,本身是就矛盾的。不僅如此,整個世界的資源是有限的,越是接近這個極限,食物鏈結構越不穩定,最終會在供需關係某個環節上失衡而導致整個系統崩潰。“食肉的文明”的註定衰落和失敗,是結構性的,與道德沒有任何關係(不在同一成型利益共同體內,也根本不存在道德)。
中國人口數倍於美國,替代美國成為最大“食肉的文明”,只會讓我們更快失敗。這是我們提互利共贏和命運共同體的原因——平等合作交流的利益交換,背後不是失衡的金字塔結構。
自然地,我們也不會重蹈歐美國家歷史上擴張的覆轍。
五、用“陽剛之氣”看問題的背後,是西方錯誤的主流價值觀。
我前面説過,社會的本質是有序性進化的載體,這個載體是整個社會這個系統,而不是組成系統的個體。西方的價值觀是建立在極端的個體終極價值基礎上的,因此一切問題的研究視角才都少不了個體角度,以至於只適用於個體的規律外推到羣體或整體。劉博士身在西方這麼多年,恐怕難免受其左右。當然,這一點我不知道劉博士自己的世界觀是否願意接受。
以上是我對劉博士主要論證思路的看法。
下面還有幾個小問題,我也説一下。
海外華人羣體的問題,這個是比較困難的。我們自身的文化傳統更文明,這毫無疑問,但麻煩的是對方是更野蠻的環境。適應對方環境,培養野蠻思維去對抗,在大多數情況下很可能適得其反,畢竟華人羣體肯定不夠大。但適當地聯合起來維護自己合法權益倒是應該嘗試,這麼多年依舊沒做好,這裏面應該確實有我們自己文化的缺陷原因。當然,華人本身內部是否團結一致也是問題(這裏也涉及台灣)。
不過,現在歐洲面臨的問題,卻是激化的移民文化衝突和治安惡化,當地政府不見得會避免得了問題的惡性引爆,在極端情形下,華人的利益是很難保障的,參考下92年洛杉磯黑人騷亂和05年的新奧爾良暴亂。這就是我説的“矛盾分界線是街區”的麻煩,搞不好就是盧旺達和敍利亞模式,歐洲和美國都有這樣的風險。
劉博士的主要觀點,我依舊是支持的,多元化的坑不可以跳,文明間的優劣差別也不可以無視。只不過在我看來,劉博士把觀點搞對了,把理由的一個重要基礎講錯了。比較合適的表述,我覺得應該是這樣:對不同客觀的反映才可能有多元化,對相同客觀的反映則不可以。我們生存其間的世界,現在正處在有序系統從國家向全球化擴充的階段,這是個客觀對象世界在整合統一的過渡過程。在這個過程中,多元化認識不斷弱化,單一性的認識不斷加強是趨勢。
我這個表述,也等於是給出了過渡建議:緩慢漸變為主,不要隨意搞突變。國家或文明衝突這樣的突變代價誰也承受不起。
穆斯林世界的問題,我已經在對劉博士另一篇文章的回覆中表述過了,他們自己的問題自己付代價解決,能量應該主要在他們社會內部引爆和釋放,我們不要隨便介入或站隊,不要像小布什那樣禍水外引,被樹為外敵而替對方付學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