別用“功利性”侮辱閲讀丨公開信_風聞

寫信人：Elsa Lin

單讀讀者

《單讀》的有緣人，

大家好，

去年初夏，我寫於吳琦主編得一封信，被“公開信”欄目發佈，因而有幸被更多人閲讀，筆者也曾反覆琢磨留言區裏與單讀有緣之人的回饋，感激之餘，更覺得是很有趣味的一番經歷。筆者是個社會人，同讀信的諸位一樣，有許多身份角色，但第一順位的始終是“普通讀者”，長久以來在閲讀得那一邊待得十分舒坦，一旦跨越界限到了寫作這一邊，常常是下筆萬言，離題萬里，所以自私地鍾愛信件這樣自由的文體，只是可憐了讀信的人，望見諒。“閲讀”曾救過筆者一條命，往事已雲煙，但在乍暖還寒時節寫於諸位的這封信中，我想從非功利性出發談談閲讀的功與利。

閲讀有什麼用？倘若在筆者年少輕狂時，你問我這麼個問題，正中下懷，大概一定會被本人懟哭。問我閲讀有什麼用與問我我本人有什麼用沒有分別，你在質疑些什麼？我知道一百種關於書籍和閲讀的用途：研究，獵奇，收藏，展示，自慰，防身，避世，裝飾，當枕頭，墊桌腳，擦屁股……可是我從識字以來，不曾有過哪怕一瞬從功用的角度來看待書籍和閲讀，對於我，閲讀至高無上地處於目的鏈條的最終端，我讀書不為在任何方面可以活的更好，我如果有幸在任何方面可以活得更好，一定也是為了更好地讀書，你可以用任何形式詆譭我的人格，但不可以拿功利性侮辱我的閲讀。

後來讀了一些書又經了一些事，才知道自己確是狂妄了。縱我平生志向，不過是做個“為讀書而讀書”的痴人，本不想和這個世界有多餘的聯繫，但書籍以其一貫温婉有力的方式打了我的臉，讓我自發地意識到：過眼的文字與經年的記憶相互映射的那一刻，才是閲讀最妙不可言的時刻，天啓式的愉悦感，倘若不是身處這熙攘人世，何來的經歷可以讓我去映射我讀過的書和將會讀的書？既然是做了一個處江湖之遠的書呆子，閲讀不可避免地要對生命狀態產生影響，必須承認，其中一些影響當是閲讀的功與利了，但依然要再絮叨一番非功利性，在我這裏，閲讀的功和利都是為人生經歷所後驗的，它們既非閲讀的起點亦非終點，只是讀書與生活有機反應生成的副產品罷了。做一件以自身為目的的事業，有個非功利性的初衷和可預見至死方休的結局，過程中卻莫名其妙得到了一些好處，這玄機深藏的一抹禪意被許多書寫者輕描淡寫點破過，只是“非功利性”愈發跟現代社會的節律不搭調，多説反到於怔悟無益。

下面要重點介紹的這兩款副產品，絕對也不是閲讀獨佔，相信很多精神身體活動，都可以生成，總有一款適合你，所以我要以問句的形式展開，唯望與君共論。 至於這些個產品受不受用，完全因人而異，僅對個人而言，尚可問心無愧立於天地之間，或多或少是要功歸此處的。

副產品 1 號：

讀的多了，或能“Don’t be judgmental ”？

Don’t be judgmental！這種歎號收尾氣宇非凡的句子。對別人説，痛快！對自己呢，恐怕心虛。Judgmental 這個詞中文該翻譯成什麼呢？這個問題，困擾我很久了，誰讓自己學藝不精，英語學了個不上不下，漢語這邊更是雞飛狗跳自顧不暇。官譯，大抵就是“評斷”，尚可尚可，差點感覺，對，差點 Judgement，“主觀臆測”似乎就有點味道了，索性先這麼用着！“不主觀臆測”對於德行修養就是九陽神功對於天下武學，萬變不離其宗的那個宗，而包容，接受，公正，不強迫，不歧視，不傷害，都不過是招式，內力修為到家了，融會貫通不在話下。可問題是，九陽神功不是那麼好練的，可遇不可求，來這人世修行一場，不奢望四十不惑五十知天命，散手人寰之前能做到不主觀臆測，也算功成圓滿。

閲讀在這場修行中，可以是替你打通任督二脈那一巴掌，原因我想至少有三。一則見多自然不怪，書中形形色色的想法過一遍腦，挨個賞玩判斷一番，屬實也沒有多餘的情趣去臆測大活人了，再説跟書中用文字濃縮了的精華比，臆測大活人其實挺單調挺無趣的。再則，吳琦主編也説了“閲讀，帶來的教益，首先是要開放自己。”讀書人都知道，若能享受閲讀，當先是要不急於妄加判斷去接受作者的表述，才可能有後續那波綿延不絕衝破意識震徹到心靈裏去的快感，讀書萬卷，接受先於判斷幾乎就是本能了，不過看書如果只能看到黃金屋和顏如玉那接不接受反倒無甚所謂了。三則，“接受、判斷、省射”這是閲讀的旋律，緊隨“接受”的“判斷”和“省射”（ “Reflect”，慚愧，又詞窮了）都比主觀臆測高級太多了，臆測根本是無事實依據無邏輯論證的“想當然”，而判斷省射是一種“思考”，閲讀中，大腦已能嫺熟彈奏思維的復調了，回到生活裏來，面對一首糟糕的練習曲，一笑而過罷了，自己是絕對演湊不出來的。

“很多人覺得自己在思考，其實他們只是在重新排列自己的判斷”，這“很多人”看到這麼個牛轟轟的句子肯定是要炸的，William James 這位心理學之父毒舌起來是對大眾心理健康真是沒有一丁點的關心與呵護，你看這有專業知識的人擠兑別人的水平就是不同凡響，不帶髒字兒，邏輯清晰地氣你到啞口無言。其實 James 只是在表達，擺脱了主觀臆測，但止步於判斷，恐怕是讀得還不夠多的徵兆。

副產品 2 號：

讀得再多一點，或能獨立思考？

讀別人寫的東西可以獨立自己的思考？聽起來怎麼總感覺哪裏不對勁啊。永遠在讀別人寫的東西，怎麼就能建立自己思想體系的呢？Well，那你可以自己寫啊……開個玩笑，畢竟很是有些純粹的讀家們執着地覺得自己和書籍的關係比作家和書籍的更純潔，所以誓死拒絕踏入作家的行列。

“獨立”思考，思考是出廠設置，人類進化至今，此項腦部運動，可以吹灰不費，前文已贅述。 此處重心轉向獨立，主動自發地創造和想象，而不是被動接受。

先來説説什麼是被動接受的思考：與其説現在是數字時代，我倒覺得叫畫面時代更貼切。那麼無孔不入，無處不在的是什麼樣的畫面呢？我必須瘦才能快樂，我必須富有才能快樂，我必須有房有車有人愛，男人必須有女人，女人必須結婚生孩子，孩子必須文武雙全。無時無刻都在被這些畫面侵入，甚至主動歡迎它們植入我們的思維程序，就是被動思考，心知肚明這畫面是虛假的偏偏還要選擇去相信，長此以往，難有持久的內在動力去主動求索意義，生活沒有了自己尋來的意義，於心於身都是磨損。所以才要閲讀，閲讀自帶“解讀”功能，閲讀是除了睡夢之外最大限度脱離了感官和表象世界的狀態了，唯此時“解讀”可不受干擾的刺激讀者的回憶與想象，創造出千萬條屬於自己的“意識”流，百川入海，澎湃成自己的信仰之海，便可吞噬消解這些奇奇怪怪的畫面，最終讓它們在你我的意識裏滴痕不留。

我想人類歷史上許多光輝耀眼的思想都首先是如此“獨立”出來，這些高能的信仰之海相互碰撞融合，方能孕育出世代傳承的哲思。但僅從你我個體層面而言，懷揣一片海，世俗生活裏，它波瀾不驚容天下，你可平安喜樂靜看人生百態。 真到劇變時刻，個體命運變遷也好，集體社會動盪也罷，它亦可驚濤駭浪，拍醒你片刻迷失，不在或然無常中執著，不被先驗“真理”矇騙，不受意識形態左右。此處引用齊邦媛先生《巨流河》中的表述再恰當不過——“故人往事都已消逝，這時的我已見過世上許多重要的城市，看遍各種繁華，而最重要的是讀了許多當讀的書，做了一些當做的事，一生沒有白活”。靈魂有所棲息，便可以無畏塵世憂患恐懼，能讓靈魂安放之處，不止在書中，但你我都當追尋，到了回首一生的時候，才能無愧無憾。

Elsa Lin

願年年歲歲常相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