網絡電影“無”編劇_風聞
夙兴夜寐刘沫沫-2019-03-31 15:52
來源:骨朵網絡影視

網絡電影《罪途1之死亡列車》
作者:穀雨
“我也沒有看,我沒有充會員。”編劇譚寧很坦誠,自己第一部網絡電影的外界評價,她並不關心。她又確認了一遍,得出的答案是,那部片子應該是沒什麼反饋,儘管播放量真得很高。
沒人在意。
雖然行業人堅稱網絡電影也是電影,但商業邏輯和受眾分佈的不同,讓網絡電影長期處於一個不太妙的境地。
被誤解是表達者的宿命,但網大行業裏,表達者寥寥,執行者如牛毛,此外因為和院線截然不同的商業邏輯,以及批判者的嚴重缺席等內外因素裹挾下,它仍是一個步伐緩慢且自成體系的內容帝國,它最不缺魔幻的故事。
這彷彿是一個無法解決的問題,一個自產業建立初就成型的莫比烏斯環,無論是編劇、導演、製片人都被牢牢地拖拽住,不得不直面網大低口碑的現象。情況已經持續5年,自網大誕生起,就一直存在。
行業需要好口碑作品,但好口碑的網絡電影票房成績卻不盡如人意。出圈,爆款,成本,口碑,審核,一連串問題構成奇怪的糾纏態。
一面是彈幕裏觀眾大把大把表達不滿的言論,一面是商業資本的壓力和來自有關部門的監管收緊,最致命的是網絡電影沒有一個所有人都承認的具有影響力的影片獎項,評判標準體系的缺失,都讓身處其中的網大編劇們“戲劇”地活着,也隨波逐流。
三萬塊,寫還是不寫?
譚寧察覺市場變了是在去年早些時候,以往身邊寫網絡電影的朋友們,不再熱衷於寫網絡電影劇本。這兩年院線電影起來之後,他們就像一羣遊牧民族從網絡電影遷徙到院線電影。

導演藺水淨看得非常明白,“真正厲害的編劇,不會一直滯留在網絡電影裏”,在他看來網絡電影本身就很複雜,現在創作處於瓶頸期,市場題材類型太單一,一些現實主義題材的故事沒辦法展開,如果有機會大家還是願意去寫院線或者網絡劇。2017年由他拍攝的《鬥戰勝佛》開啓網絡電影2000萬時代,2700多萬創造了那一年行業裏的票房神話。但這部影片之後,他再也沒有拍攝一部網絡電影,因為沒能遇到心儀的故事,現在他在為新項目《不知東方既白》而忙碌,這是一部網絡劇。
不過譚寧感覺另外一部分原因是,2018年做網大的人“事兒越來越多”,不像最初那般乾脆利落。
2016年的時候,三萬塊錢的鈔票,讓譚寧從一個戲曲編劇學生轉變成網大編劇。有人允諾給她三萬,只要寫個網絡電影劇本,但要求是要暴力或者打點擦邊球的色情。網絡給年輕人機會,同時也衡量夢想。
這個時期恰恰正處在網絡電影的“風口期”,2015年的一部《道士出山》締造網絡電影神話。28萬成本和1000萬的淨收入,8天的拍攝期,這些數字刺激着所有人的神經,隨後投機者們帶着大把的錢湧進來。市場處在一個爆發期,幾乎只要有個劇本就能開機。
但譚寧還尚不是投機者,所以關於三萬塊寫不寫的問題,譚寧猶豫很久。她當時還跑去問身邊的朋友,問他們知不知道網絡電影。沒人知道,身邊人都還在寫電視劇,網絡影視是比較底層的生態。譚寧最終還是接了這個活,“它又很快,又很能賺錢,比他們寫抗日劇拖欠稿酬,拖欠半年一年的要強很多。”

網絡電影裏譚寧是個新手,找她寫本子的人也是,那是個禮品公司的老版,來自八竿子打不着的行業,譚寧從他身上感受了外行人的狂熱。他不瞭解什麼是電影,但知道自己需要什麼題材的片子。2016年網絡電影流行殭屍題材、校園題材,只要寫一個這樣題材的電影,在網絡上播放,它就能賺錢。譚寧印象最紅的一部是叫《超能太監》的片子。
她回憶剛開始寫劇本時,自己沒有太多話語權,後來反思也許和性格有點關係,自己本身不是一個愛爭搶的人,再加上剛入行,所以當時的狀態,都是他們説,自己反而沒有那麼多話講。
“我們整個四年的訓練,全部都是在告訴我們你要寫一個很有意義的東西,你要有一個主題,一箇中心,你想表達什麼,你可能還想批判一種社會現實,但是網絡電影就完全不用。”
已經寫過多部成熟作品的譚寧覺得,網絡電影不注重傳統電影的教育性和藝術性功能,而是純粹主張娛樂的,滿足某一類羣體需求的商品。
票友,以及槍手
第一個劇本譚寧寫了一個多月,最後成片上線,她也沒看完,因為沒有會員。不過從那次之後,譚寧再寫網絡電影劇本就全然沒有心理壓力,她開始自己找活接了。
一開始網絡就以包容的姿態向所有人開放,劇集、資訊、綜藝、微電影等,用户可以在互聯網上選擇自己需要的內容。2014年視頻網站愛奇藝提出網絡電影概念,2015年《道士出山》收入回報的刺激,讓網絡電影飛速發展,熱錢大量湧入。

2015年全年共有網絡電影總數量611部,2016年總數量猛增至2271部。需求變大,編劇、導演、演員都缺人,但此時傳統影視人並沒有看見這塊沃土,市場正年輕。像譚寧這樣科班出身的年輕人受到格外青睞,此外,它也給外行人慷慨地發出了入場券。
和譚寧的感覺一樣,林天木也認為網絡電影劇本不太難也不用花費太多時間。他曾經給一個年輕網絡電影公司寫過一個叫《運鑽人》的本子,但片子還沒上線,公司就倒閉了,也幫人做過槍手,寫過些本子。
入行之前,編劇教材自學和受某位國民級電視劇的編劇指導,是他所有的經驗。那個編劇也算不上教,他們在某個編劇羣認識,然後幾位聊得好的票友們,又組了個小羣,那個編劇也在羣裏。他們會把寫好的劇本發給他,他也樂意給他們點撥點撥。
譚寧寫第一個劇本的時候,林天木還在找機會參加比賽,投遞劇本。他原本想寫電視劇、電影,但想想還是先從網絡影視入手,因為行業正處於爆發期。第一個劇本是一個12集的網絡短劇,別人拿來大綱給他寫,讓他不要聲張,他也懂了,“槍手嘛”,一集6000塊錢,他和別人一起寫,自己賺了3萬塊。

網絡電影初期的影片
他之後又陸續寫一些劇本,但往往寫完之後就沒了音訊,幾乎沒有成片。唯一接近成片的一次,也因為項目拍到一半公司缺錢,黃了。
“他們就靠這一個,這個火了,掙錢了,那可能就有錢投下一部,如果沒有錢了,那可能這個公司也就沒了。”他覺得這個公司也有點“賭”的意思,成員都很年輕,想跟上風口拍些片子,靠着一個片子就血賺了。
但在林木天的朋友圈,一些編劇或者愛好者們,是不太願意寫網絡電影劇本的。
一方面錢給得少,沒有寫過劇本基本上是兩萬,或者一萬五就可以寫,像譚寧她是科班出身,自己手裏有成熟作品,片子也有播放量,現在一部可能是四五萬。
還有一方面,覺得掉價。譚寧不否認這種“鄙視鏈”的存在,她身邊很多寫網絡電影劇本的人都是非科班出身,更多的都是票友。“專業出身的這些人,他們不願意做網絡電影。”
我們是網絡電影,不是院線
從商業模式上來説,網絡電影直接面向的是受眾市場,是TO C的市場,影片一開始就要為受眾服務。一定程度上,它對具有強烈個人表達意味的影片並不友好。
“2016年的時候網絡電影真的很火很紅,就是隨隨便便一個點進去就是上千萬的瀏覽,那我覺得周圍十個人能問到一個看過網絡電影,應該有吧?”譚寧這樣説,但實際上直到現在,她生活中只問到過兩個人是看網絡電影的。一個是北京正經的出租車司機,另外一個是滴滴的司機,一個看騰訊視頻,一個看優酷。

網絡電影類型
譚寧清楚,對於創作者而言,網絡電影成本低,比在院線容易播出,但不利於創作,因為觀眾並不買賬。所以一度,她放棄了些東西,她篤信網絡電影是純粹娛樂的內容,站在觀眾的位置上網絡電影的藝術性很薄弱。
她曾經給一個香港導演寫劇本,對方只有一個要求,題材要現代青春。但後來這位導演對角色和藝人的貼合度,以及內容尺度問題提了些意見,問譚寧挑戰尺度是不是太大了。還不等她回答,資方就駁回了,總出品人對導演説,“我們要做的一個網絡電影,我們不是要做一個院線”,他勸導演要以觀眾為先,如果塑造成一個非常“正”的角色,他本人是支持的,但觀眾不愛看。

導演劉博文也有發言權,無論市場、平台,還是觀眾,對題材和元素表現出異乎尋常的熱情。他在2017年拍攝的《哀樂女子天團》是平台方愛奇藝非常重視的項目,儘管還有豆瓣高分成績背書,但票房並沒有像評分一樣給人驚喜。
去年,他拍攝《出走人生電台》在暑期檔上線,排在了電影首頁,即便評分是幾部裏面最高的,但點擊率還沒有別人的多,“我頭一次感覺自己拍的一個片子,過兩百萬點擊率是那麼揪心的一件事”。
觀眾到底是誰?這個問題並不好回答,他們從平台方的數據得出結論,觀影受眾是三四線的小鎮青年。平台還在孜孜不倦地開發頭部類型的受眾,但如果為流量而不顧質量,一直吃老本而不開闢新的受眾市場,那對網絡電影來説並不是一件好事。
一些人向骨朵表達了自己的觀點,他們認為,剛開始很多人就是帶着要賺錢的目的來掘金,認為網絡電影就是用來賺錢的,這也必然造成了現在網絡電影口碑和票房不成正比的怪相。此外,網絡電影的製作週期很短,對內容的懈怠自然會存在,這沒法避免。
變化正在發生
但市場正發生變化,譚寧察覺到了。
2018年,網絡電影年度總數量繼續鋭減,是行業最顯著的現象之一。據骨朵數據統計,網絡電影數量從2016年的2271部減至2017年的1763部,同比減少22.4%,而2018年共上線1241部,同比減少29.7%。
平台和資方對譚寧他們的要求也變多了,以前大家要求劇本黃暴多一些,但現在不是這樣了,觀眾審美變化和監管政策收緊,讓他們考慮得更多。
一些萌芽,也在很久之前就已經顯露。
譚寧剛進入網絡電影行業的同年,海分形也剛轉入網絡電影行業,花費很長時間的劇本《罪途》系列就是在那個時候誕生。但因為平台的謹慎性,這部片子被壓了很久,直到2018年才得以上線,業內對這部片子也多有讚譽。
帶着創作意識去耕耘的劇本,《罪途》系列的確讓網絡電影的受眾觀感不同。網絡電影的製作體量擴大,愛奇藝、優酷、騰訊視頻三家巨頭幾次迭代自己的分賬規則,對片方利好的消息不斷傳來,《罪途》也恰在此時上線。

《罪途》系列的劇本,海分形在上線之前調整過多次,所以最終上線當然她沒有太激動,而是想終於結束了。成績非常好,《罪途》系列長期霸佔骨朵網絡電影數據榜前三甲,分賬票房也不低。
相比大家追問網絡電影和院線電影的區別,她用人們此前爭論電子書和紙質書的議題類比。院線電影越來越擁有奢侈品的價值,而網絡電影允許新內容產生更活潑。相比文藝片,現在網絡電影需要精品的類型片。
這一點與新合藝呂磊的觀點不謀而合,剛剛過完五週年生日的新合藝下一部計劃就是做精品的類型片,開發網絡電影的“商業小院線”。
對於平台方而言,現在尚未開發完類型題材的受眾,精品的類型片可以幫助平台引流。從幾次分賬規則變化來看,對比流量而言,他們更注重影片的質量和會員拉新量。
“受眾變多,文藝片才會出現。”至少現階段,海分形認為並不樂觀。
路途艱險
國際市場上,網絡電影也正在走一條艱難征途。
就在今年3月,網絡電影《羅馬》入選奧斯卡,對被國內視頻網站們視為偶像的第一大流媒體Netflix來説,這個成果來得相當不易,因為這是一部曾經戛納電影節拒絕的影片。
《羅馬》殺入奧斯卡,就好像從平民小子變身勇士的傳奇故事,讓人振奮。但還沒來得及慶祝,以斯皮爾伯格為首的好萊塢大導演們提出激烈抗議,他們不承認這部流媒體電影具有和藝術電影同台競爭的資格,他們哀嘆奧斯卡風華已不復以往。

影視產業發達的好萊塢尚且如此,更遑論僅生長5年的國內網絡電影市場。網絡電影和院線電影完全不同的商業邏輯,的確讓二者追隨者不同。
但如果從上游到下游,資方和創作者,大家對網絡電影的認知仍然停留在最初的印象,認為它只是賺錢的商品,不從觀念上改變態度,那麼網絡電影只會止步不前。
導演範城馨認為這幾年的發展,讓網絡電影已經摸索出了有別於院線的發展模式,未來將會是一個全新的影視載體。而對編劇的要求更為苛刻,需要具備的是對這個市場的精準把控力、敏感的市場嗅覺,需要更專業的編劇,而現在尚未形成規模化、專業化。

從成本投入的角度來看,受眾需求、時間成本都制約着網絡電影發展,而壓力層層傳遞,到網絡電影編劇這裏,就演變成創作空間變小,大多都淪為執行者,網絡電影編劇的話語權微乎其微。
藺水淨覺得現在國內的網絡電影在價值觀念,即審美的傳達上,是缺失性非常重的,“你看大部分的網絡電影,很少説能放到院線上播是可以的,不論製作還是內容我們都在追,但追是需要時間的。”在他看來,現在網絡電影很少出現打色情暴力的擦邊球,但多少還是在創作上還是單一化、臉譜化。
此外,業內缺少一個具有足夠影響力的、由第三方機構舉辦的針對網絡電影的評選獎項,給網絡電影人以肯定。
未來網絡電影編劇們,他們的路不會太從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