都9012年了,誰還在懷念張國榮_風聞
砍柴书院-李砍柴,砍柴书院:kanchaishuyuan2019-04-01 15:10
2003年4月1日,四月的香港,寒意漸退,窗外微雨紛飛,樓下的中環路上繁華如故。
他已在露台上思量了許久,招手跟服務生要來紙筆,尖鋭的筆尖,戳在紙上,鋒利得像刀刃。
擱下筆,他跟朋友説,“你5分鐘之後在酒店門口等我,在正門,然後我就來了。”
5分鐘後,他像一隻大鳥,從24樓的露台,一躍而下。
從此,世間,再無張國榮。
有人説,跳樓是所有自殺方式中最狠的,決定了,就再也回不了頭。
他走的這樣決絕,內心該是積攢了多少痛苦和沮喪。
“我一生無做壞事,為何這樣”,是哥哥留在世間最後一句話,字字泣血,刺痛人心。
為何這樣?
我想木心先生一句話,可以説盡其中緣由:天才總是天真、坦蕩地迎向這個庸人佔領的世界,一腔熱誠付與世界,世界待他們,往往卻是一盆髒水兜頭澆下。
哥哥便是這世間少有,活得坦蕩真實之人。
“香港四大才子”之一黃霑曾“三評”張國榮,他説:國榮人靚兼性格靚,讓我怎能不偏心他呢?他性格靚在他真,他是一個好真的人。娛樂圈,人人講事,都留三分。但是張國榮有話講盡,由心到口,無濾嘴的。
一個人活成好人容易,活得真實卻很難。
9012年了,誰還在認真懷念張國榮?
不知道別人如何,因為他的這份真實,每年的今天,我都會想起他。
從1977年出道到2003年離世,哥哥在娛樂圈摸爬滾打了26年。
除去剛入行苦熬的8年,後來18年,哥哥始終處於事業的巔峯期,無論是唱歌還是演戲,每一首歌,每一部戲都有新突破。
為何他能保持如此長久的藝術生命力?
這一點,圈中好友們也非常好奇。有一次在採訪中,梁家輝問他:你不斷在藝壇做出貢獻,你的原動力究竟是什麼?
哥哥回答説:“可能早年是為賺錢,但現在就真的是為了保持自己的“名氣”。怎麼保持?必須要給出真心,Give Your Heart Out!你有沒有嚴肅認真地對待藝術,觀眾一看就知道了,你騙不了人!”
哥哥這樣説,也是這樣做的。
無論是主角,還是配角,甚至是客串,他也會用心揣摩每一個角色,他演過的每一場戲,都深深的烙上了他獨特的風格。
以至於後來想翻拍哥哥那些經典電影,都沒辦法做到,因為每到選演員時,才發現,除了他,無人能演。
《霸王別姬》中的程蝶衣,是他在電影生涯中的巔峯之作。
許多人説,程蝶衣就是張國榮,張國榮就是程蝶衣。
哥哥也在採訪中承認:“張國榮跟程蝶衣很像,他們在藝術的追求上,都像是着了魔一樣。”
哥哥到底有多瘋魔?舉個例子吧。
在《霸王別姬》開拍前,劇組已經為哥哥找好了替身演員,那些專業表演不用他出手。
哥哥偏不,他説,我要自己練,我不要替身。
為了這,他提前半年來到北京,跟着京劇名角張曼玲學習京劇。
一個毫無京劇功底的人,要在台上做到唱唸做打如行雲流水,談何容易?
他從基本的壓腿、拉山膀,到繁複的轉圈和卧魚,一點一點學起,高燒到39°多,臉紅成一塊布,也堅持在壓腿。
在片場練、下了工練、走路練、吃飯練,練一會,就問張老師:“老師,我做得怎樣?”
如果老師説,還欠點火候,那他一定説,明天早上,我再練給您看。
第二天,上來就演,一下子把老師驚着了,太完美了,一夜的功夫,簡直判若兩人。
天知道,他晚上究竟練到多晚,反覆了多少遍。
練功苦,拍戲更苦。
電影從春寒料峭的2月一直拍到炎炎烈日的7月。
當時北京氣温已經到了三十四五度,哥哥每天要頂着十幾斤重的鳳冠,一戴就是一天,經常累的全身汗流浹背。
不僅如此,為防止做動作時,頭飾掉下來,要一層一層用布纏到頭上去,而且要勒得很緊,連眼睛一塊勒上去。
頭勒的時間久了,就會出現頭痛、嘔吐。許多專業的演員,也不過勒六七個小時。
曾有一場戲,連續拍了18個小時,中間無休,哥哥居然整整勒了18個小時。
怕吃飯時,把貼在鬢角的貼片弄掉了,他連續十幾個小時不敢吃東西。
怕上廁所弄髒行頭,連水都很少喝。
哥哥就是靠着這股子“不瘋魔不成活”的勁兒,把一個絕世名伶演活了。
後來導演陳凱歌在無數個場合都這樣説:沒有張國榮,就沒有《霸王別姬》。
哥哥對戲、對觀眾的真誠,多年後,依然令人動容。
去年,人民日報發文,如此説:十五年了,這個流量當道的娛樂圈,配不上張國榮。從來沒有偶像明星,像他這般認真,流量當道的現在,更難再有。
曾有這樣一句話形容哥哥:在他的才華面前,他的容貌不值一提;在他的人品面前,他的才華不值一提。
林青霞不止一次在人前説,在香港演藝圈,像他這麼重情義的人不多了。
拍攝《霸王別姬》時,哥哥與京劇老師張曼玲有半年之交,戲拍完後,本以為從此各奔東西,沒想到哥哥卻一直待她如恩師。
每次去北京都要特意去拜見兩位老人,後來還多次邀請他們來香港玩。來香港後,他總是親自當車伕,做導遊,陪他們玩遍全香港。
最讓張老師感動的細節是:“讓你上車的時候,他會扶着車門怕你碰頭。下了車時,他會先下來,説:我是您的車伕!開開車門,把你攙出來。
送你回去的時候,看你,送到樓上,送到賓館,再道一聲,老師晚安,開車走。
他絕不是那麼虛虛假假特意地去表現,那咱們也受不了,就那麼真實,很自然。 ”
那時候,哥哥已經是國際巨星,卻待人如此真誠,怎能不讓人記一輩子呢?
陳善之,是哥哥1986年演唱會做統籌的工作人員。
排練時,哥哥拿出一件演出的衣衫,陳善之驚呼,好漂亮。
演唱會結束後幾天,哥哥給他打電話,約他見面,説有東西要給他。
見面後,陳善之把盒子打開一看,是那天他誇讚的衣服。
不過是普通的工人,不過是隨口而出的一句話,哥哥卻默默記掛在心上。
陳善之説,他的赤誠之心,讓有機會結識他的人,感到三生有幸。
不止是對身邊的工作人員,即使是陌生人,哥哥也是一片赤誠。
哥哥去世後第三天,有一位聽眾,給香港新城電台的一檔夜間節目,打了一個電話,在電話裏,她哭到不能自已。
哭過之後,她講述了一個藏在心底5年的故事。
她叫Jacqueline,5年前,她離婚了,患上抑鬱症,深夜時她坐在馬路邊,崩潰大哭。哥哥當時正好駕車經過,看到情緒失控的她,趕緊停車,問:我有什麼能幫到你的嗎?
**“沒有,你走開!別煩我,讓我一個人!”**J並沒有抬頭看眼前的人是誰。
“這個時間我想你需要人幫,需要人跟你聊”,哥哥很有耐心的,陪她蹲在路邊。
在哥哥的開解下,J傾訴了自己的苦楚。哥哥那晚,陪她一直坐到早上6點鐘,鼓勵她積極生活,積極治療。
走的時候,哥哥跟她要了電話號碼。
之後這5年時間,哥哥都會不時跟她通話,問候她,安慰她。
J説,他一定不知道,當晚他救了我一命,我本來想自殺的。
一個人,懂得愛自己、愛家人不稀罕,稀罕的是,他愛生命裏每一個人。
哥哥是那種好到把真心捧給別人的人。
他説,“你只有一條命,我也一樣,有今生無來世,所以我們在這一世,要儘可能地對身邊的人好,把一顆真心交出來。”
“十年生死兩茫茫,不思量,自難忘。逝水如斯,而不捨晝夜,人生無常,唯獨愛永恆。讓我們繼續寵愛張國榮”。
這是哥哥的摯愛,唐鶴德先生在哥哥10週年祭時,寫下的悼詞,字裏行間,盡是錐心之痛。
唐生和哥哥相識於總角,二十多歲上才明白彼此心意,然而同性之愛,卻是難容於世,更何況是名人明星。
“只要我開心,外間無權過問,我只會做回張國榮”,他毫不猶疑的面對這份真愛,並在1997年演唱會上,公開表白。
那晚,當演唱《月亮代表我的心》時,他深情地説到,這首歌要送給我的母親,還要送給生命中另一位摯愛的朋友。
其中“摯愛”兩字,被他重重地強調。
然後驕傲地大喊:“你們知道我説的是誰,不就是唐先生麼!”
彼時,台下的唐生已是淚流滿面。
在那個年代,許多明星隱婚數十年,他卻愛的如此磊落坦蕩。
其實在這之前,圈中好友,早就知道這對情侶。
哥哥從不在人前掩飾,對唐生的偏愛,他總是説,“唐先生是上天賜給我的禮物。”
他把所有的財產都交給唐生打理,所開的公司,全部是與唐生聯名。
他將一切美譽之詞贈與自己的摯愛,為此不惜貶低自己。
這還不夠,他讓他的朋友都誇他。
於是 “最純品”、“二十四孝戀人”、“硬淨”等等褒獎,都是哥哥的朋友送給唐先生的。
柴靜有句話説的特別好,愛情,應是一個靈魂對另一個靈魂的態度,而不是一個器官對另一個器官的反應。
在哥哥眼中,誤解也好,偏見也罷,彼此相愛才是愛情最真實的樣子:
“在世界上,最重要是有真感情。感情是自己的,不需要理會世俗的眼光 ,最重要是個人感覺,自己開心,又無損他人,對一切閒言就不用理會。”
哥哥去世10年後,他的經紀人陳淑芬接受採訪時,有過這樣的對話:
“哥哥最喜歡自己的哪首歌?”
“《我》。”
“有特別原因嗎?”
“他覺得歌詞是他的心聲,他很喜歡。”
“我就是我,是顏色不一樣的煙火”,他總是真實的面對自己的內心,想做,就去做了。所以才有了2000年那一場“驚世駭俗”的演唱會。
這年演唱會,主題為“熱情”。
對於這場演出,哥哥盡了十二分的力氣,他親自擔任總監,還請來法國知名設計師Jean Paul Gaultier,為他量身打造以“從天使到惡魔”為主題的演出服。
演出中,他時而化身天使,時而是魔鬼,着透視裝,緊身衣,他還要踩着高跟鞋,還要穿上貝殼裙,長髮飄飄,眼神如夢如幻,這種美彷彿不似在人間。
當晚,整個演唱會high翻全場,觀眾一遍遍高呼他的名字,到場的媒體記者也大呼無與倫比。
然而,第二天,這些媒體人,集體翻了臉,“扮相不男不女”、“男版貞子”、“春光大泄”等等不堪字眼,統統砸向哥哥。
我本將心向明月,奈何結局如此不堪。
哥哥氣憤之餘,又極為自信,“六十年後仍有人聽我的歌,六十年後還會有人看小報的八卦報道嗎?”
不管傳媒如何顛倒黑白,但愛他的歌迷卻熱情如故。
演唱會原定巡迴三十七場後結束,在2001年春天,又在香港加開了六場,稱為“熱情壓軸”。
演唱會最後,他以《我》作為壓軸曲目,幾句唱罷,他眼中閃着淚光,幾近哽咽,他沒有繼續唱下去,而是説了這樣一番話:
我行走江湖二十餘年以來,一路披荊斬棘,經歷無數艱難險阻,亦收穫無數。但是自始至終,我所追求和堅持的,在我而言最引以為自豪和驕傲的,既非功名,亦非利祿。
而是:我,張國榮,自始至終,都仍然是張國榮。
“我,張國榮,自始至終,都仍然是張國榮”****,哥哥的一生都在註解何為“真”,何為“愛”。
但當這種真實不被人理解,無疑是痛苦的。
外間的流言蜚語,媒體的惡意曲解,哪一樣錘在他心上,都是一道疤。
16年前的今天,哥哥終是耗盡了全部心力,痛苦難捱,揮手告別世人。
四十六年的人世遊,童年孤獨,年少離家,青年時苦熬十年,才做得巨星;一生感情坎坷,卻為世人不容,他卻始終純粹如高山白雪,一片冰心在玉壺。
好友黃霑説,上天覺得一個這麼完美的人,讓他來世上太久,而我們這些人不值得他留那麼久,所以招他回去,這是命註定的。
一個人,一生是要死三次的。
一次是心臟停止跳動,生物學的死亡;一次是葬禮結束,世間不再有你的位置,而第三次,是最後一個記得你的人,離開這個世界。
遺忘,才是真正的死亡。
其實,哥哥從來沒有離開我們。
你唱過的歌,我們還在唱着;你演過的電影,我們還在看着;你愛過的人,他還好好守着;你救過的那個女子,她還努力活着。
而多年後的今天,那一曲《我》,一次又一次地喚醒了我們對自我的追求,成為每個人自我激勵的動力。
“我就是我,是不一樣的煙火”。
這麼多年,當我們在懷念哥哥時,何嘗不是懷念和追尋最真、最初的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