偉大的博弈 | 一篇篇激盪人心的“治國散文”_風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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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95年2月中旬,亞歷山大·漢密爾頓告別了令他心力交瘁的政治舞台,帶着家人前往紐約奧爾巴尼,期望過上安寧的日子。
不過,紐約商會還是打擾了他的清淨。他們舉辦了一個盛大的宴會,迎接這位城市“英雄”的到來。紐約的貴族、富商以及有頭有臉的人物,都到場向漢密爾頓表達了祝福。
席間,漢密爾頓接受了9次集體敬酒,而先前華盛頓和亞當斯每人才得到3次。在祝酒詞中,漢密爾頓依然激情澎湃地説道:“紐約的生意人們,願你們永遠享有船長的榮譽、領航員的技能和港口的財富。”
此時,紐約正在替代費城和波士頓,成為北美的主要港口和金融中心,漢密爾頓被尊為這座城市的繁榮守護神。
此後,200多年間,漢密爾頓的個人聲譽及歷史地位,都與紐約金融城的興衰更替捆綁在一起。今日,道瓊斯指數與“漢密爾頓”谷歌指數都存在某種神秘的相關性。
這位開國者在其短暫的政治生命中,開創了富有爭議的百年基業——國債、央行、美元、税收、證券以及製造業環環相扣的國家信用體系。
切爾諾夫説:“如果説傑斐遜提供了美國政治論文的必要華麗詩篇,那麼漢密爾頓就撰寫了美國的治國散文。”
然而,漢密爾頓當年伏案書寫的一篇篇精彩的“治國散文”,經美國曆代執政者的演繹後,依然暗流般地滲透到今日世界之債務幽靈、美元制霸、全球失衡、金融海嘯、美股與中房泡沫中。
1.歡聚處女巷
1789年9月13日,星期天,34歲的漢密爾頓走進了聯邦財政部位於百老匯街的新辦公室。這是他作為合眾國第一任財長到任的第一天,辦公室空蕩蕩的,就像這個剛剛誕生的國家,一無所有、百廢待興。
不過,幹勁十足的漢密爾頓迅速令人添置了一張精緻的桃花心木辦公桌,紡錘形的桌腳上雕刻着女像。此後,漢密爾頓就在這個辦公桌上大顯身手,展現出超越時代的遠見及過人的才華——以驚人的效率密集地完成了大量財政金融法案。他親自設計和撰寫了所有文件,構建了一整套完整的、令人痴狂的金融財政體系。
作為“美國資本主義之父”,漢密爾頓為美國200多年昌隆鑄造了深厚的基石。時至今日,漢密爾頓幾乎每一段筆觸的精彩與拙劣,都在今天的美元主導的金融資本主義體系下擴張到了極限。不得不説,今天的美國乃至全球依然活在漢密爾頓的筆鋒之下。
就在到任的前一天,漢密爾頓去紐約銀行為聯邦政府借來了5萬美元的貸款。沒過兩天,他又急忙忙地向費城的北美銀行發出5萬美元的借款請求。
這兩筆借款,幾乎是漢密爾頓整個政治生涯的經典註腳,也是美國200多年來金融煙雨夢話的真實註腳。
獨立戰爭期間,身為華盛頓副官的漢密爾頓寫下了擲地有聲的一句話:“如果政府對自己的力量有信心,那這就是激發其他人產生同樣信心的最可靠途徑。”只是,時過境遷,合眾國剛剛誕生卻債務如山,此時的信心完全寄託在脆弱的國家公共信用之上。
上任僅10天,漢密爾頓被眾議院要求準備一份關於公共信用的報告,期限為110天。內容包括合眾國的財務狀況,如何解決獨立戰爭時期遺留下來的巨大的戰爭債務。
這是一項艱鉅的挑戰,當時整個合眾國未償還債務規模高達7900萬美元之巨,其中聯邦政府負責的債務為5400萬美元,各州債務為2500萬美元。正如當年“渴望一場戰爭來改變命運”一樣,漢密爾頓愈戰愈勇、遇強則強,將任務收入囊中,並大踏步地邁向華盛頓政府的核心層。
面對債台高築,漢密爾頓首先想到的是徵税,通過税收來添補虧空。但是,當時聯邦徵税權極為有限,不少税種已下放到各州。漢密爾頓立即想到關税,他上任第二天,就向所有海關征税員下發通知,要求上報每個州累計關税的準確數字。令他沒有想到的是,關税數額如此之低。
接下來,他瘋狂地投入工作,經常陷入忘我地沉思,以至於紐約街頭調侃他:“任何人想要當上財長,得學會在街頭深思遐想”。
行動向來神速的漢密爾頓,很快就將財政部擴充為聯邦政府最大的部門,人數達39人,此時的國務院只有5人。同時,漢密爾頓招來了一個他在國王學院認識的好友威廉·杜爾擔任財長助理。杜爾機智過人、優雅聰慧,曾經為大陸軍供應軍需物資,參加過草擬紐約州憲法的會議。
但是,他卻是一個十足的投機分子。就在漢密爾頓上任一週後,一名阿姆斯特丹的投機商就收到了一份關於財政部長融資計劃的機密信息,這份資料註明消息來源:“與財政部長助理杜爾的户外交談”。
此後,漢密爾頓一生的污名幾乎都與杜爾分不開。一位名叫威廉·麥克萊的議員在其日記中這樣寫道:“一切混亂都溯源於財政部,罪魁禍首就是杜爾。”
所以,漢密爾頓領導的財政部最開始就陷入了混亂與腐敗傳聞之中,儘管漢密爾頓很早就立下規矩:在職人員不得參與政府證券交易——這為此後美國公務員行為準則確立了關鍵性的標準。
接下來,他進入孤寂而緊迫的工作狀態,潛心研究如何解決鉅額公共債務。嚴謹的漢密爾頓開始形成一種極具挑戰性的議案模式,所有的報告、計劃與提案,漢密爾頓都力求理論充分、法理支撐、證據明確、案例典型、邏輯清晰以及淺顯易懂。
早在戰爭期間,漢密爾頓就非常崇拜法國財長雅克·尼克的債務主張,即通過政府舉債增強軍事實力。漢密爾頓從孟德斯鳩的話(一旦公共信用破裂,就不可能只涉及局部,而是會殃及全局)中,確認了公共信用的重要性。
他還翻出了他在戰爭時期經常帶在身上的馬拉基·波斯爾思韋特的經典著作《貿易與商業通用詞典》。漢密爾頓從中找到了支持——“政府信貸的本質,是沒有人願意把自己的錢借給國家,除非他們擁有購買和出售其公共債券的權利,以應不時之需。”漢密爾頓深入研讀了古典主義先驅大衞·休謨的《政治論》,休謨在書中提到,公共債務能夠激發企業活力。
在具體案例及體系建設方面,漢密爾頓從他推崇的英國模式——英格蘭銀行(央行)中到了藍本。英國頒佈法律對酒類徵收消費税,然後以税收收入作為抵押,發行公共債券進行融資。
以税收發債,以債券擴張公共財政,從而建立國家信用,成為了漢密爾頓構建金融財政體系的核心思想。
18世紀,英國利用強大的公共信用大量擴充公共債務,外國投資者將英國國債視為最佳投資品;債務融資幫助英國建立了強大的皇家海軍,並支持其在全球範圍內發動殖民戰爭。漢密爾頓認為,依託公共信用發行政府債券,是一個最穩定的抵押品,可以幫助私人融資刺激經濟增長。
漢密爾頓認為:“國家和個人一樣,誰信守承諾,誰就會得到尊重和信任,出爾反爾則會眾叛親離。”漢密爾頓表面上講述的是一個淺顯易懂的道理,背後實則在謀劃一個鮮為人知、複雜嚴密的國家信用體系。對於漢密爾頓來説,這個複雜體系中的“鎮店之寶”就是國債。
但是,漢密爾頓當時面臨的局勢要複雜混亂得多。合眾國成立後,大量戰爭債已經一文不值,很多初始人以一折不到的價格甩賣債券,虧損特別嚴重,不再信任政府債券。另一方面,大量投機者低價抄底債券,以賭聯邦政府兜底從而獲得暴利。
擺在漢密爾頓面前的是,如果不按票面價格支付債券,那麼本已積貧積弱的聯邦政府信用則一敗塗地,合眾國在國際上也難以立足;如果按票面價格支付,聯邦政府在短期內根本無力償還,甚至在一定長期內也看不到償還的希望。
更何況,按面值支付,被認為是助長投機行為,對支持這場戰爭的初始購買者不公平。麥迪遜、傑斐遜等開國者及南方種植園主都反對按面值支付。
漢密爾頓經過深思熟慮後,大膽地選擇按面值支付所有債券。
他採用了托馬斯·霍布斯的主張,霍布斯認為證券轉讓合同是神聖的,自願交易的人必須承擔所有後果。漢密爾頓跟議員們説:“最初的持有者並不是完全高尚的受害者,當前的買主也不是絕對的投機者。原始投資人兑換了債券獲得了現金,顯示他們對國家的未來信心不足;當前持有者承擔着風險支持這個國家,他們也不一定穩賺不賠。”
漢密爾頓相當於在美國證券業剛開始時就確立了最基本的經濟道德準則:證券自由交易,投資者自行承擔損失和收益。在中國,這一經濟道德準則時至今日都沒能完全深入人心。
“政府不能回溯干預金融交易”,漢密爾頓寧願讓投機者得到好處,也不損害最基本的市場交易規則。這個規則限制政府不能採取“回滾”干預證券正常交易。
漢密爾頓面臨的第二個大問題,是聯邦政府是否需要承擔各州政府的債務。
漢密爾頓堅持各州債務統一由聯邦承擔,目的是增強國家的公共信用,讓地方各州及債權人歸心於聯邦政府。實際上,漢密爾頓試圖用包攬債務來收回各州的徵税權。簡而言之,徵税權歸聯邦,聯邦幫你們還債。
從公共信用角度來説,漢密爾頓的邏輯固然無懈可擊,但是,錢從哪裏來?
漢密爾頓給出了兩個方案:
第一是如果按面值支付,則無法拿到全部現金,大部分由西部的土地來償還。這其實是美國土地財政的開端,此後100年間,美國依靠大規模的土地融資才得以償還鉅額債務。不過,當時的投資者沒有對西部產生太大的投資熱情。
第二是如果利率打折支付,則可以拿到現金,但是得分期支付,而且分期週期很長。漢密爾頓試圖發新債還舊債,將債務延長。但是,漢密爾頓否認發行“永久性債務”,他寄託於經濟增長帶來税收增加,然後消滅之前的債務。
漢密爾頓認為,“在美國公共信用體系中,貫穿一條基本準則,那就是舉債措施應當與償債手段如影隨形,債務的產生應該伴隨着債務的消滅。”這是“開展公共信用的真實而不休的奧秘”。
但是,很多人認為,漢密爾頓實際上是在“耍花招”,鼓吹“公共負債即公共福祉”實際上是一種借舊換新的“騙局”。用今天的話來説是“旁氏騙局”。
漢密爾頓的債券方案並沒有完全遵循“以税收發債”的剛性原則,而是加入了不少槓桿和風險。由於戰爭期間,出現過幾次反抗徵税暴動,此時聯邦政府徵税難度極大。他甚至詢問麥迪遜:“下一步徵什麼税,人們的牴觸情緒會少一點呢?
”事實上,雖然他後來通過了酒類税收法案,但真正能徵收上來的税無以支撐這個國家的債務擴張。倘若不是後來的土地財政,很難想象美國如何化解天量債務。
很可惜的是,美國之後的執政者也沒有嚴格執行漢密爾頓所倡導的基本準則。在1980年代開始,里根改革之後,美國走向了美元主導的金融資本主義,無錨貨幣美元大規模擴張,負債率快速攀升,如今已經到了令人髮指的規模。
除了採取償還方案之外,漢密爾頓計劃成立一個資金蓄水池,由國有郵政收入提供資金,財政部統一管理。資金蓄水池每年償付5%的債務,直到全部還清債務。這個資金蓄水池實際上是一個公開市場操作的機構,當時債券價格低,漢密爾頓可以大量低價回購債券,從而減輕債務負擔。
但是,償還方案和資金蓄水池,都遭到了大量議員的反對。雖然漢密爾頓做了足夠的準備,他足足寫了四萬多字,其中有大量複雜的數學計算都是漢密爾頓自己完成的。在報告遞交的前一晚,漢密爾頓心神不寧、寢食難安。
1790年1月14日,眾議院宣讀了這個長達51頁的《公共信用報告》,由於時間過長,論述太詳,聽者到最後都癱坐在凳子上。等他們醒過來、恢復體力後,潮水般的批判撲面而來。令漢密爾頓沒想到的是,議員們擔心這篇富有“作為”的報告,實際上彰顯了漢密爾頓試圖打破聯邦權力平衡體系,助長財政部的力量,削弱眾議院的權力。
批評者認為,資金蓄水池公開市場操作實際上是在助推價格上漲,財政部與那些貪婪的投機者無異;更多的指控是,財政部官員可能與紐約金融投機家勾結操縱債券市場。
《公共信用的報告》還在激烈爭論時,眾多投機者們在國會門口翹首以盼,大肆炒作債券價格,此時價格快速上漲。此時,漢密爾頓的助理杜爾大量參與到債券囤積之中。議員詹姆斯·傑克遜言辭嚴厲地批判這些投機行為:“貪婪成性的狼,四處搜尋可供飽餐之獵物”,“我的靈魂為這種貪婪墮落的卑鄙行為感到憤慨”。
南方議員們批判這個計劃試圖削弱州政府的徵税權,構建一個強大的聯邦政府,這與我們建立這個國家的初衷相背離。漢密爾頓沒有想到的是,他用了51頁紙跟議員們講“技術”,而他們卻跟漢密爾頓講“政治”。
3月1日,正當漢密爾頓陷入了“政治不正確”的被動境地時,一個關鍵人物出現了,他就是傑斐遜。傑斐遜剛從法國回來不久,結束了五年的駐法大使任期,前往紐約擔任國務卿。傑斐遜,出生於名門望族,是典型的南方種植園主。他學識淵博、思想先進,因起草了《獨立宣言》,在同僚中具有相當的威望。
不過,在此之前漢密爾頓與傑斐遜並沒有見過面,漢密爾頓開始以為傑斐遜會支持他。但是,他忽略了傑斐遜主張“小政府主義”,希望美國人過上田園牧歌式的生活,對英國以及金融投機家極為痛恨。
傑斐遜認可漢密爾頓的才華,但認為“他(漢密爾頓)卻被英國的模式所蠱惑和誤導,徹頭徹尾地堅信腐敗貪污是一個國家政府所必不可少的”。傑斐遜明確表示否定這一法案,他根本就不相信漢密爾頓真的打算償付政府債務。隨着傑斐遜的加入,國會上爆發了“亙古未有的最激烈、最憤怒的國會辯論”。
“屋漏偏逢連夜雨”,漢密爾頓的堅定支持者華盛頓,在關鍵的五月了感染肺炎,卧牀不起,危在旦夕。就在絕望的時候,耿直的漢密爾頓突然學會了政治妥協,以利益交換的方式獲取支持。
1790年4月18日,漢密爾頓衣衫不整、神情落寞的走出華盛頓總統官邸(紐約是當時美利堅的臨時首都),“他看上去憂鬱、憔悴、沮喪……甚至他的衣着也拙劣而不加修飾”(傑斐遜回憶説),在百老匯大街上正好撞上了傑斐遜。
漢密爾頓直截了當地對傑斐遜説:
“國務卿先生,請求您幫幫我吧。您知道,我提交的國債法案,國會四次辯論都未能通過。如果您能夠改變主意,憑藉您的巨大影響力,下次辯論就有望過關啊。”
“財長先生,您知道,我連憲法都反對,何況是您的國債法案呢,憲法並沒有授權聯邦政府承接獨立戰爭時期的聯邦債務和各州債務啊。不過,您要是樂意的話,明天晚上我們可以一起晚餐,聊聊這事兒,我也打算請麥迪遜一起來。”傑斐遜暗含深意地説道。
“太好了,國務卿先生,我一定準時赴約。”
1790年6月20日,位於處女巷傑斐遜官邸的晚宴上,漢密爾頓與這兩個日後的死敵相談甚歡,並完成了一筆偉大而富有爭議的“交易”。傑斐遜答應不會“過分執着”地反對漢密爾頓的國債法案,條件是漢密爾頓説服紐約州支持弗吉尼亞州成為合眾國永久首都。漢密爾頓欣然接受。
這是美國曆史上最為顯赫的晚餐,它改變了美國的歷史進程,也改變了兩個州的歷史命運。當時,弗吉尼亞州根正苗紅,華盛頓、傑斐遜和麥迪遜三位開國元勳都來自該州,這三人都期望永久首都遷入自己的家鄉,以示“衣錦還鄉、榮歸故里”,並給當地帶來經濟繁榮。
同時,他們痛恨紐約,認為紐約市是一個由漢密爾頓、銀行家和商人控制的親英派堡壘,將其等同於“邪惡的倫敦”。
北方工商界和漢密爾頓則希望將永久首都定在紐約。當時作為臨時首都,紐約市投入巨資建設基礎設施,交通最便捷,經濟最發達,永久首都自然志在必得。
可惜這頓飯讓紐約人的首都夢泡湯了。漢密爾頓放棄了反對者口中的“漢密爾頓城邦”(紐約),換取了傑斐遜對《公共信用報告》的支持。足以見得發行國債對這位新任財長來説有多重要。不過,接下來,漢密爾頓花樣頻出,用他那縝密而嫺熟的財政金融手法,撬動了一個無與倫比的紐約城。
7月26日,眾議院勉強通過了漢密爾頓的《公共信用報告》。麥迪遜安排了4名來自弗吉尼亞州和馬里蘭州的一員投了支持票。這是漢密爾頓和傑斐遜的最後一次政治合作,此後二人形同水火,成為一生的宿敵,也改變了美國的政黨歷史。
革命理論家切爾諾夫曾如此經典地評價二人:“如果説傑斐遜提供了美國政治論文的必要華麗詩篇,那麼漢密爾頓就撰寫了美國的治國散文。”
《公共信用報告》開啓了美國金融史,漢密爾頓發行的國債拯救了瀕臨破產的政府公共信用,成為國家整體信用的最佳指示器,此後支撐着美國建立龐大的資本主義金融體系。
後來的歷史學家丹尼爾·韋伯斯特讚美這一報告:“羅馬神話裏的密涅瓦從朱庇特腦中誕生,也比不上美國金融體系從漢密爾頓的靈感中湧現那樣妙不可言。”
然而,國債只是漢密爾頓“公共信用”體系中的其中一環,接下來,漢密爾頓繼續決戰國會山,開啓了令人眼花繚亂的“方案”論戰大戲。
2.鏖戰不眠夜
1790年12月14日,徵收酒類消費税的提案在國會引起軒然大波後的一天,漢密爾頓遞交了另外一份開創歷史先河的報告,這一次他吹響了批准成立美國第一家中央銀行——合眾國第一銀行的號角。
當時,除了漢密爾頓,多數建國者都是南方種植園主,他們反對工業商業,痛恨金融證券,且對銀行一無所知。只有漢密爾頓意識到,歐洲大陸正在爆發前所未有的工業化革命,銀行、工廠、貿易、證券、航運正在改變世界。
傑斐遜想把合眾國建設成一個世外桃源般的農業國。在他看來,銀行是欺詐窮人、壓迫農民的工具,還會導致一種破壞共和質樸品質的奢侈風氣。
亞當斯告訴傑斐遜:“持有鈔票的貴族和法國或英國的貴族一樣邪惡”,“美國的每一家銀行都是用來搜刮人民手中的財富的巨大税項。”他們稱呼銀行家為“騙子和竊賊”,亞當斯説:“我將繼續憎惡並至死憎惡……每家收取利息或從借款人身上榨取利潤的銀行。”
但是,漢密爾頓深知合眾國第一銀行成立的緊迫性。當時,各州缺乏通用的統一貨幣,國家只能忍受外幣氾濫的痛苦。需要一個機構,以擴大貨幣供給,為政府和商業提供信貸,負責償債支付,處理外匯事務,以及為政府基金提供儲蓄。
漢密爾頓平靜地宣佈,任何人只要當上一個月的財政部長就會產生“絕對堅定的信念”,那就是“銀行是政府財政運轉的基本手段。”
經過博弈,亞當斯身為新英格蘭地區商業社團代表,也無法迴避銀行,但他希望建立一個擁有各種分支機構的中央銀行,而不是私人銀行。
漢密爾頓在獨立戰爭期間,努力學習了金融史、英格蘭銀行體系,後來參與了紐約銀行創辦,他熟知紐約、費城的私人銀行體系。
早在1780年,年僅25歲的漢密爾頓在寫給詹姆斯·杜安的信中,説出了一個驚人的想法:“英格蘭銀行把私人信用和政府權威及信任結合起來……阿姆斯特丹銀行也建立在同樣的基礎上。那麼為什麼我們不建立這樣一個美國的銀行呢?”
政府權威與私人股權相結合,來構建一個相對獨立的中央銀行,這是合眾國第一銀行的構建原則,而今天的美聯儲體系亦是這一原則最佳實踐版本。
嚴謹的漢密爾頓,提交的每一項方案、計劃及報告,都是理論充分、案例詳實以及引用憲法條例説明其合法性、正當性。
為了在國會辯論上説服這些反對者,他認真研究了歐洲國家的央行體系,翻閲波斯爾思韋特的《貿易與商業通用詞典》、亞當·斯密的國富論,主要參考資料是1694年的《英格蘭銀行章程》。
漢密爾頓在國會上説:“不言而喻的事實是,公共銀行在那些數一數二的、最文明的商業化國家獲得了支持和保護。它們不斷地在意大利、德國、荷蘭、英國、法國獲得認同,也將會在美國獲得成功。”
漢密爾頓效仿亞當·斯密的説法,黃金白銀鎖在箱子裏沒有任何意義,但如果存進銀行,就可以成為“國家財富增長的温牀”,形成比堆在銀行保險庫中的錢幣總數大好幾倍的信用供給。
當時貨幣匱乏且混亂,交易成本極高,很多地方都採用物物交換,而漢密爾頓試圖利用銀行創造貨幣乘數,來增加貨幣供給,為市場提供流動性。
開國者最擔心銀行製造證券投機,從而損害種植園經濟。對此,漢密爾頓辯解説,投機只是“一種影響公共利益的偶發性疾病”,公眾對政府信心的增加會抑制投機行為,銀行帶來的好處要遠大於投機問題。
由於獨立戰爭期間,國會發行了統一的大陸幣,最終這種貨幣嚴重縮水、甚至一文不值,國會議員們對政府能否維持貨幣穩定感到擔憂。漢密爾頓採用了當時流行的金本位制,他説:“如果銀行發行過多的紙幣,持幣者可以將貨幣換成黃金或白銀。這樣可以迫使銀行縮減貨幣以維持幣價。”
漢密爾頓對銀行股東結構、權力體系以及董事會制度作了精心的設計。他試圖籌集一個股本,設計了1000萬美元的資本量,幾倍於當時美國所有銀行的資金總和。漢密爾頓希望這個銀行由私人掌控,“一小部分經過精心選擇的人”進入了董事會,條件是認購一定量國債作為入股憑證。
這樣,政府控制了20%股份,成為銀行小股東,具有贊成和否決某位董事的權力。剩下股份的四分之三由私人購買的國債入股,聯邦政府因此獲得600萬美元的融資,同時也支持了國債交易。
漢密爾頓每一個計劃看似獨立,實則環環相扣、複雜關聯。漢密爾頓將國債與中央銀行捆綁,共同來支持國家信用。今天的美國財政部發行美債、美聯儲發行美元都是依託於國家信用,且二者相互捆綁、相互支撐,美聯儲中主要資產是國債,國債依靠強勢美元支撐的金融市場進行融資。
1791年1月20日,參議院通過了關於成立合眾國第一銀行20年經營權的議案。來自南方撲面而來的批判聲,他們認為,合眾國第一銀行設立的目的是藉助銀行的力量,打壓南方種植園經濟,壯大北方工商勢力。歷史學家約翰·米勒説出了當時他們有多痛恨銀行:“一個弗吉尼亞州種植園主發誓説,他寧願去妓院,也不願意踏進銀行半步。”
於是,傑斐遜拿憲法給漢密爾頓施壓,試圖阻止這一法案在國會上通過。他説:“回顧《憲法》,我們不可能在其中找到關於聯邦擁有建立中央銀行的權力。”聰明的漢密爾頓回擊傑斐遜説,憲法不可能事無鉅細地規定什麼可以做。他引用了《憲法》第一條第八款,説明政府有“必要與適當”的權力建立合眾國第一銀行。
2月8日,國會以39票對20票通過了成立第一合眾國銀行的法案。不過,漢密爾頓的這次勝利,卻預示着他與傑斐遜的裂痕正在快速加深。當時,波托馬克以北的議員都支持漢密爾頓,而南方同僚們都成了反對者。漢密爾頓之後的政治生涯都與激烈的“黨爭”相伴,他本人對此極為厭惡。
今天,兩黨體制是美國民主政體的保障之一,只是漢密爾頓沒有想到他與傑斐遜的政治對立,居然是美國政黨體制的雛形。當時的首席大法官約翰·馬歇爾在其《喬治·華盛頓生平》一書中,將美國政黨起源追溯到合眾國第一銀行法案的爭論。他説,“有明顯區別的派系形成完整的組織,他們勝負難料、曠日持久的權力衝突……削弱了聯邦政府。”
不過,漢密爾頓沒有想到的是,這個法案的通過居然引發了憲法危機。反對者等批判漢密爾頓的做法違憲,稱他正在構建一個毀滅原則的機構,試圖將政府權力擴張到憲法之外。麥迪遜力勸華盛頓總統行使歷史上第一次總統否決權,以阻止漢密爾頓的銀行法案。
華盛頓一時舉棋不定,便召集了內閣進行充分研討,還徵求了司法部長埃德蒙·倫道夫的建議。後者直接説,設立中央銀行屬於違憲行為。之後,華盛頓要求漢密爾頓就反對者的意見作出説明,他有十天的時間決定是否簽署這法案。
漢密爾頓立即緊張起來,他找到了當時費城最著名的律師威廉·劉易斯,從大律師那獲取法律上的論據。經過一個多星期的思考,到最後期限,也就是星期二(2月22日)晚上,漢密爾頓徹夜未眠。第二天,他將這份1.5萬字的説明文件,遞交給了華盛頓。
幾十年後,他已年邁的妻子、披着寡婦黑紗的艾麗薩驕傲地跟年輕人講述這段歷史:“他締造了你們的政府,締造了你們的銀行。我整晚都坐在他身旁幫他完成這件事……我丈夫跟我説:‘我們必須建立中央銀行’。第二天早晨他把它送到華盛頓總統那裏,於是我們有了一家中央銀行。”
漢密爾頓及其妻子這一偉大的不眠之夜,不僅創建了合眾國第一銀行,還創造了人類法學歷史上重要的“暗示權力論”。用我們今天的話來説就是“法無禁忌即可為”,漢密爾頓的“暗示權力論”,相當於明確了憲法賦予政府“禁止”之外的一切權力。這為他推進“大政府主義”掃清了法律障礙。
有了中央銀行,漢密爾頓緊接着又推出鑄幣計劃。
當時,聯邦國會雖然採用美元作為貨幣計價單位,但市場上依然流通着大量的英鎊、先令、便士等外幣。由於貨幣市場缺乏管理,在金銀幣中摻入廉價金屬的現象極為普遍,偽造錢幣導致劣幣驅逐良幣。
於是,漢密爾頓專心研究理論,翻看詹姆斯·斯圖亞特·穆勒爵士(小穆勒父親)的《政治經濟學原理》。他還認真分析了科學家牛頓在英國皇家鑄幣局時編寫的英鎊兑換貴金屬的統計表。
就在參議院批准合眾國第一銀行法案之後的一個星期,漢密爾頓便向議員們遞交了《關於鑄幣廠的報告》。
他指出其中的重要性:“在國家經濟事務中沒有什麼比保持貨幣單位內在價值的統一更重要的問題了。財產的安全和穩定價值都由此決定。”
報告中,漢密爾頓採用了“金銀複本位制”,其內在理由是金和銀加起來的數量更多,可以更大限度地擴充貨幣供給。
傑斐遜之前參觀過法國皇家鑄幣廠,產生了對鑄幣的濃厚興趣,因此他並沒有阻止這個報告。於是這個報告在國會中沒有遭遇太多阻力便通過了。不過,可惜的是,1792年,鑄幣廠被傑斐遜接管,並被他弄得一團糟。
1914年,剛剛成立一年的美聯儲接到了一個艱鉅的國際任務——管理國際黃金標準,維持黃金價格。當時歐洲正在陷入一場恐怖廝殺,大量黃金流入美國避難。年輕的美聯儲受寵若驚、不知所措,立即大幅度擴充了美元,打破了黃金標準,從此黃金硬通貨的信仰被打破。
1971年,美元與黃金脱鈎,佈雷頓森林體系解體,世界進入信用貨幣時代。此後40多年,世界主要國家將信用貨幣的槓桿運用到了極限。
3.豪賭認購證
1791年7月4日早上,成千上萬的人一擁而上,衝進一棟大樓,不到一小時將全部認購證搶購一空,很多空手而歸的投資者氣憤不已。
這是合眾國第一銀行股票認購時的瘋狂情形。
傑斐遜告訴詹姆斯·門羅:“銀行一開門就被擠得水泄不通。”但是,傑斐遜這話並不是在褒獎第一銀行股票搶手,而是對這種投機行為無比恐懼,並試圖以此來打擊漢密爾頓。
漢密爾頓加了槓桿,採用預收認購證制,投資者只需支付25美元即可獲得一張具有定額股票面值的認購證,然後在18個月內付清認購款即可。很多投資者早在6月份就瘋狂籌集資金,以期開售當日一舉拿下。然而,漢密爾頓並沒有預料到會引發“認購證熱潮”,認購證被投資者瘋狂炒賣,價格在幾天內就翻倍。
7月10日,在街上目睹這一切的麥迪遜驚慌失措地告知傑斐遜:“這裏銀行股票的價格和費城一樣迅速攀升”,並譴責這是“一場對眾多公共戰利品的不折不扣的趁火打劫”。傑斐遜隨即告訴華盛頓:“資金已經從有利於國計民生的領域中撤出,被投入到投機和賭博之中。”
認購證搶購潮,刺激了美國國民的金錢慾望,同時也正在衝擊開國之父們的思想。漢密爾頓的野心遠不如此,他試圖將歐洲現代金融引入美國,構建一個股票證券交易市場。
投機活動很快開始威脅到美國政治體制的防線。傑斐遜和麥迪遜發現,至少有30名國會議員,甚至包括作戰部部長諾克斯都參與了認購,曾經漢密爾頓的下屬杜爾是最大的投機分子。杜爾從財政部離職後,成為紐約金融圈最為顯赫的人物,傑斐遜給了他“華爾街國王”的諷刺性稱號。
漢密爾頓曾經警告投機者:“過分投機會傷害政府乃至整個公共信用系統。”同時,他也寫信譴責了杜爾操縱股價的行為。
然後,初嘗投機甜頭的美國人又如脱繮的野馬,在一個月內將價格從25美元,炒到300多美元。杜爾更是在其中興風作浪,他鼓吹與漢密爾頓私交甚篤,可以拿到內部消息。
麥迪遜向傑斐遜表達了憤怒和擔憂:“股票投機商將成為政府首腦,他們既是政府的工具,也是政府的暴君,既為政府的慷慨所賄賂,又通過製造混亂和彼此勾結對政府施加壓力。”
本傑明·拉什警告説:“費城在數天內變成一個大賭場。”傑斐遜則擔憂,賭博會讓美國人喪失勞動精神:“賭博精神一旦俘獲了一個人,就很難治癒。一天之內就得到數千美元的裁縫,即便第二天就陪個精光,也再不可能滿足於靠針線活慢慢賺取不多的收入了。”
一位議員告訴漢密爾頓:“紐約城經濟陷入停滯,修理工放棄他們的店鋪,零售商低價甩賣貨物,很多商人對正常的商業利潤不屑一顧,所有人醉心於投機銀行股票。”
1791年8月11日,銀行突然收緊銀根,拒絕向投機者貸款,認購證泡沫破滅,股價暴跌。美國曆史上第一次發行的有價證券,在經歷一個多月的瘋狂炒作後最終崩盤。
5天之後,漢密爾頓指示紐約銀行司庫威廉·西頓,公開買入15萬美元的銀行股票,很快穩住了價格,每股價格維持在110美元左右,避免了一場泡沫危機。
這一年夏天,漢密爾頓的金融實驗進入高潮,其個人聲望及權力也達到巔峯。
然而,傑斐遜等人對投機混亂無比擔憂,他們擔心金融證券抽走了實業資金,助長了一夜暴富的賭博精神。他們更擔心的是,漢密爾頓“公開市場操作”如翻手為雲覆手為雨,威脅建國原則及憲法精神。
事實上,幾百年的歷史證明,傑斐遜的擔心並非杞人憂天。
從這輪股票投機泡沫開始,漢密爾頓的個人聲譽及歷史地位,都與金融市場的興衰、價格的漲跌,深深地捆綁在一起。當價格瘋狂上漲時,人們稱他為“金融之父”,但每當價格暴跌時,漢密爾頓就成了這些人口中的“騙子”、“盜賊”。
正如歷史學家戈登·伍德所言:“雖然19世紀晚期美國人尊漢密爾頓為‘美國資本主義的創建者’,但到了20世紀的大多數時候,這種尊榮卻變成了他的污點。”
這不,這年冬天,證券又開始瘋狂上漲,並在1792年1月末達到最高峯。而這背後的始作俑者又是漢密爾頓的老友杜爾。
杜爾與地產投機商亞歷山大·麥科姆等成立了一個所謂的“百分之六俱樂部”——這個名字表示它計劃控制6%的政府債券。杜爾利用漢密爾頓給他的平台,大肆借貸融資,瘋狂操縱證券價格。當時,他們與州長合謀成立了紐約第三家銀行——百萬銀行。杜爾採用威脅的手段,將另外兩家銀行合併,壟斷了紐約金融市場。
此時,整個紐約城已經陷入了銀行股狂熱潮,杜爾的新銀行股票發行時,在短短几個小時內認購數量就超額了10倍。
漢密爾頓再次意識到投機的危險性,他寫信給紐約銀行的威廉·西頓試圖阻止這一樁合併。他警告説:“信用的上層建築相對其基礎而言,實在是太過於巨大了,必須引導其在更加合理的規模內發展,否者它將毀於一旦。”
話音剛落,股票價格突然連續五個星期大跌,沒能及時抽身的杜爾狗急跳牆,他繼續瘋狂介入高息貸款,以借舊換新彌補赤字,但是已完全陷入“龐氏騙局”之中。
3月份,杜爾的槓桿加到極限,他停止了借貸潛逃到了賓夕法尼亞州。他的欠款累計高達23.6萬美元,25名紐約金融家因他而破產,他還欠了政府一大筆錢。漢密爾頓對杜爾痛心疾首,但為了追回政府欠款不得不對將其送上法庭。
同時,漢密爾頓讓財政部在市場上買入大量的政府債券,價格下跌逐漸止住。
杜爾最後鋃鐺入獄,並在獄中死去。在獄中,他還不斷地向漢密爾頓借零花錢,漢密爾頓有求必應。臨終前,他寫了一份感人至深的信給漢密爾頓:“我對你的情感,我關注所有和你的幸福相關的點點滴滴,都是真誠的;你對我的信任疏遠的跡象都讓我感到痛苦。”
不過,“華爾街國王”倒下,一個自由化的證券市場在華爾街興起。這年5月17日,20多位經紀商聚集在華爾街68號外的一顆梧桐樹下,起草了管理證券交易的規則——《梧桐樹協議》。這就是紐約證券交易所的前身。
一年後,該機構遷入華爾街和沃特街交界處的唐提咖啡屋樓上。這座三層小樓,距離漢密爾頓在紐約的住所很近。漢密爾頓發行的銀行股票和政府債券極大地刺激了紐約證券交易所的交易規模。人們將這個咖啡屋稱之為“認購證城堡”。
從此,華爾街,不再是曼哈頓下的一條又小又短街道,而是一個美國金融界的代名詞,象徵着一種力量、一個時代、一種信仰、,匯聚着經濟系統的財富與精英,支撐着整個國家的信用與前途。
4.夢碎大瀑布
1789年11月的一天,一名叫做薩繆爾·斯萊特的英國人,打扮着像個農場工人,偷偷地登上了開往美國紐約的客船。
到了美國之後,斯萊特與羅德島州的摩西·布朗,在波塔基特市成功創辦了全美第一家盈利的水能紡織廠——艾爾瑪-布朗公司。斯萊特憑藉記憶複製了英國理查德·阿克賴特爵士工廠的紡織製造技術。斯萊特被英國罵作“叛國者”,卻成為了美國紡織工業創始人、工業化之父。
得知此事後,漢密爾頓喜出望外、激動不已。因為此時他正在向國會遞交,繼《關於公共信用的報告》、《關於國家銀行的報告》之後的第三份重要的國事報告——《關於製造業的報告》。
在漢密爾頓的財政金融體系中,國債、税收、美元、銀行、製造業就像一組精緻的齒輪,環環相扣、唇齒相依。
漢密爾頓以構建國家公共信用為目標,先發行國債融資全額支付戰爭債務,樹立聯邦政府信用;然後通過徵税法案,税收支持國債還本付息;但税收收入有限,漢密爾頓建立中央銀行,發行金銀複本位美元,建立了統一的法定貨幣,為國債融資,為市場提供流動性;税收和黃金都依賴於製造業及出口創匯。
如此,製造業成了國債和美元的重要支撐,是整個國家信用體系最底層的基石。
但是,當時20個美國人中就有19個農民,大量實力派議員都是南方種植園主。不少開國者們希望間美國建設成一個烏托邦式的農業國,而不是工業國家。南方種植園主則擔心,製造業發展搶走了他們的勞動力,提高了用工價格。
但是,漢密爾頓很清楚,在他的這套國家信用體系中,製造業及出口貿易是一個必選項。他説:“一個國家……除非大規模發展製造業,否則不可能擁有大量財富。”
漢密爾頓視野開闊、思維超前,他很早就發現,英國正在爆發一種“瓦特式”的製造業變革。就在漢密爾頓財長時,英國理查德·阿克賴特爵士就在蘇格蘭克萊德河畔建造了一個巨型紡紗廠,僱傭人數超過1300人。
漢密爾頓渴望從英國引進這些設備、技術以及工業制度,渴望美利堅一夜之間成為工業強國。但是,當時英國將機械發明界定為國家機密並嚴厲打擊外泄行為,通過了禁止紡織機械出口的法律。
正在漢密爾頓極為困頓之時,斯萊特的“叛逃”給美國人送了大禮。漢密爾頓考察了艾爾瑪-布朗工廠。工廠負責人布朗對漢密爾頓説:“一年內,工廠和機器在各個地方建成,生產美國所需的全部棉紗。”
在獨立戰爭期間,英國禁止向美國出口任何與棉麻毛絲生產有關的工具。英國的鋼鐵、火藥、棉布統治了北美市場,而出口原料為主的美國在戰爭中極為被動。所以,漢密爾頓認為,發展製造業也是國防需要。
在漢密爾頓好友杜爾辭職去炒股後,坦奇·考克斯接任了財長助理一職。考克斯是一位眾所周知的製造業倡導者,試圖打破英國對美國的製造商品封鎖和壟斷。他派了一個叫安德魯·米切爾的人前往英國,四處打探工廠,暗中製作紡織機械的模型。
1790年1月11日,考克斯與英國紡織工喬治·帕金森簽署了一份協議。與斯萊特一樣,帕金森也是阿克賴特的徒弟。他公開吹噓:“對阿克賴特爵士專利機器的所有技術都瞭如指掌”,並承諾為財政部提供一台類似於阿克賴特設計的亞麻碾壓機模型。
1791年4月,漢密爾頓和考克斯全力以赴地創建了製造業協會。這協會實際上是獲得政府支持的營利機構,有點類似於創業孵化基地。
4月29日,他特意為製造業協會撰寫了一份影響深遠的製造業計劃。這份計劃可謂雄心勃勃,漢密爾頓試圖利用政府之力,快速複製和建立一整套現代工業體系。他計劃通過製造業協會發展一批強大的國有企業及國有資產。
漢密爾頓規劃了一個完整的製造業基地,包括紙張、帆布、棉麻、鞋帽、紗線、毛毯、地毯、啤酒等產業園區。同時,漢密爾頓在計劃中説:“應當採取手段,獲得歐洲的熟練技工以及在我們這裏尚不具備的足夠精良的機器和工具”。
7月,漢密爾頓親自為協會站台,前往紐約銷售協會的第一批股票,結果立即售罄,為協會融得50萬美元的啓動資金。但是,在組建協會董事會時,漢密爾頓犯了一個致命的錯誤。他將7名來自紐約、6名來費城的金融家選為董事,如此一個製造業協會就被一羣完全不懂製造的投機家把持。他還任命自己的好友杜爾作首任董事長。
漢密爾頓和考克斯還親自去新澤西州為製造基地選址,準備搞一個經濟特區。經過考察,他們在該州北部帕塞伊克河大瀑布附近“畫了一個圈”。那裏風景如畫,河流縱橫,水系發達,交通便捷,土地廉價,是“世界上最理想的位置”。
11月22日,新澤西州長授予協會許可證,給予其壟斷地位以及10的免税期。協會收購了大約280公頃的土地,這塊土地被規劃為建設一個現代化的工業城市。漢密爾頓甚至還親自幫助首家棉紡工廠招聘主管。那個竊取了英國麻紡機器設備機密的帕金森擔任榮譽顧問兼工長。
在之後的一個多世紀裏,包含新澤西州在內的五大湖區,爆發出巨大的機器轟鳴聲,建立美利堅工業文明,締造了璀璨的鍍金時代。
漢密爾頓的野心與實幹,激發了技工、創業家的熱情與夢想。
此時,阿克賴特爵士的另外一個“叛徒”托馬斯·馬歇爾毛遂自薦,他向漢密爾頓吹噓自己曾經在阿克賴特的德貝郡大紡織廠擔任督導,“我踏遍他的工廠,因此深諳每一處現代的改進”。他在自我吹捧的同時也道出了真諦:“掌握全部或大部分英國現時流行時裝款式的編織領域的專家將發揮很大作用。”
所謂“一支穿雲箭,千軍萬馬來相見”,此後一個個英國叛逃者攜着英國最先進的製造技術投奔漢密爾頓。求賢若渴、急於求成的漢密爾頓,一口氣與他們簽署了一堆大合同。馬歇爾將從阿克賴特那裏偷來的技術傾囊獻給給協會的各個工廠,威廉·霍爾帶來了紡織品染色與漂白技術,威廉·皮爾斯建立了棉紡廠。
協會只是漢密爾頓的試驗田,他的野心是將整個美國建設成工業強國。
1791年12月5日,漢密爾頓向國會遞交了他最為期盼、準備最充分的《關於製造業的報告》。
漢密爾頓深知這個計劃的重要性,同時預料到開國者及議員們會強烈反對。與他所遞交的所有報告一樣,漢密爾頓在理論上、法理上、現實需求上以及實踐經驗上都作出了非常深入的研究及準備。
漢密爾頓深入到各類工廠實地調研,詳細記錄了各區工廠的數量、產能,商品的種類、價格以及質量,還有各州的製造業政策、監管情況。他還將大量的樣品帶到眾議院,陳列在會議室上,從康涅狄格的毛織品到馬薩諸塞的地毯,向議員們一一介紹,試圖用這種直觀的感受觸動議員們降低他們對工商業的偏見。
在理論上,漢密爾頓深入研究法國重農主義以及亞當·斯密的《國富論》,他以亞當·斯密主張的勞動分工以及工業價值,反駁重農主義以及國會議員們的“農業優先”、“農業高效”的思想。
有趣的是,亞當·斯密其實是受重農主義領袖魁奈的影響,才半路出家轉入政治經濟學研究,《國富論》中的市場秩序主張實際上是源於重農主義的“自然秩序”。漢密爾頓借斯密之工業經濟、自由市場反駁“重農”思想,但他在報告中實際上堅持重商主義。
為了得到議員們的支持,漢密爾頓搬出了獨立戰爭時期的歷史,他告訴議員們,由於英國對我們進行經濟封鎖,到戰爭後期我們幾乎喪失了供給能力,尤其是軍需物資方面。從愛國主義、國計民生出發,漢密爾頓提出了幼稚產業理論。
漢密爾頓要求,火藥、黃銅、鐵以及其它重要物資方面,合眾國必須實現自給自足,這樣才不會被人“卡脖子”。同時,他認為,這些產業在美國還很稚嫩,需要“政府的特別援助和保護”。
當時的開國者大多堅持“自由放任”的主張,反對政府幹預經濟。他們向漢密爾頓提出一個時至今日都頗有爭議的問題:“難道沒有政府的推動,精明的企業家就無法發現獲利和投資的機會嗎?”
漢密爾頓的解釋是,國外政府對本國的企業提供津貼,給他國企業設置障礙,美國的企業會處於不平等地位,企業主會感到恐懼而放棄競爭。所以,美國也別無選擇,必須與“稚嫩”的企業一起對抗強權國家和強大的外國企業。
所以,漢密爾頓列舉出了包含銅、煤、木材、穀物、絲綢、鋼鐵、玻璃在內的一些列的產業政策,具體扶持方法包括津貼、獎勵金、出口退税、提高關税等。他極力主張補貼,從而降低價格,提高產品在國際上競爭力,另外提高關税,避免他國產品的衝擊。他還計劃執行專利保護政策,向英國人一樣嚴控自己的機械製造技術不外泄。
另外,漢密爾頓主張,政府應該嚴格管控商品質量,對製造業品進行檢驗,維持美利堅製造的信譽。還提出了一些違背倫理的主張,比如僱傭童工來緩解勞動力不足的問題,這樣可以降低南方種植園主們的擔憂。漢密爾頓辯解稱,自己因家境貧寒,從小在母親的小店裏營生,這沒有什麼不妥,“勞動是光榮”。
甚至,在這份無所不包的製造業計劃中,漢密爾頓還提出了“凱恩斯式”的經濟政策。他説,公路和運河網絡對英國工業起到了重要的刺激作用。他主張,美國政府應該像英國一樣投資基礎設施,通過基建投資刺激經濟“冷啓動”。
在報告的結尾處,他指出任何一個國家發展的早期都得依靠政府的力量,尤其是國家投資,“在已經積累了大量私人財富的國家裏,國家可以依靠愛國人士的捐款。但是在形如美國這樣的社會,國庫必須彌補私人資金的不足。”
製造業計劃是漢密爾頓推行“大政府”主張最徹底的一項計劃。漢密爾頓試圖通過這一計劃,讓政府全面介入經濟事務,以政府之力撐起一個製造業大國的基底。從產業政策、國有企業、國家投資、證券融資,到補貼退税、貿易保護、嚴格管控、僱傭童工,完整地展現出漢密爾頓的野心、才華、務實以及與“放任自流”完全相悖的政府激進主義。
漢密爾頓最後一關是從《憲法》上找法理依據——由於美國《憲法》沒有提及政府有發展製造業這一目標。麥迪遜拿憲法來壓漢密爾頓:“如果手段和目標都是毫無限制的”,“還不如立即把《憲法》的文本付之一炬。”
漢密爾頓努力從憲法中找到了諸多依據,其中最重要的一條是憲法賦予國會“保障公共安全和公共福利”的條款。這一條款在當時還是首次擺在國會上討論,對此後美國推進福利建設影響深遠。
他為議員們描述了完美的美國:製造商和勞動者會聚集在一個原材料富饒、税率較低、河流湍急、森林茂密、政府民主的國家裏——“為原本與商業無關的社會階層創造額外的就業機會,促進外國移民的遷移;為各具特點的多樣化的才幹與天賦提供更廣闊的空間;為事業進去開闢更為豐富多樣的天地。”
然而,開國者們對漢密爾頓勾勒的龐大、完美而又深不可測的畫卷感到恐懼。傑斐遜則指責漢密爾頓:“打着為鼓勵特定製造業的幌子而放寬權力”,“公共福利條款允許國會將與公共福利有關的一切事物置於他們的管理之下”。
傑斐遜在一次晚飯後提醒華盛頓,漢密爾頓這個計劃是否意味着,美國人民的政府還是一個有限權力的政府,是否違背開國者以及民眾創立這個國家的最初意願及基本原則。
華盛頓原本支持漢密爾頓,但這份計劃如此野心四溢,遭到多數人的反對。另外,此時漢密爾頓與瑪利亞·雷諾茲的性醜聞東窗事發,他的好友杜爾因操縱股價引發金融災難。杜爾利用協會主席職務之便利,掏空了協會的銀行賬户,在恐慌爆發時挪用了1萬美元,逃跑時帶走了5萬美元。
漢密爾頓此時四面受敵、四面楚歌。傑斐遜警告華盛頓:“這場賭博把自身的毒害注入到了政府之中”,“安排的他(漢密爾頓)的朋友在他希望的時間,以它希望的方式交易財政部的證券”。
華盛頓為了平衡政治利益考慮,這次沒有辦法力挺漢密爾頓。最終,這份耗盡漢密爾頓無數心血的製造業計劃,被眾議院以“緩議事項”擱淺,成為漢密爾頓畢生的遺憾。
杜爾洗劫制造業協會銀行資金,協會金融投機家的瘋狂行為,讓“製造業”以及協會聲名狼藉。但是,漢密爾頓明白,他的政治生命與人生理想,已經與美國製造業的命運緊緊捆綁在一起。
於是,他找到了紐約銀行的西頓,以個人名譽和財政部長的身份擔保,希望銀行向協會貸款。此時,漢密爾頓已經將公職人員維護公共利益的天職,與個人利益及聲譽完全混淆了。
協會獲得貸款之後,開始規劃建設棉紡廠、紡織印花廠、紡紗和織機機械廠,還有工人宿舍等等。但是,由於漢密爾頓用人有誤,沒有幾年,協會出售了所有的業務,漢密爾頓的工業夢想最終只剩下一堆鐵鏽廢墟,還留下一身的個人債務。
不過,當他揹負着鉅額債務離開財政部時,大瀑布下的機器轟鳴聲又開始想起。當年他的激進、熱情以及新澤西大瀑布下的試驗田,為美利堅播下了工業製造的種子,沒過幾年東北部製造業就遍地開花,猶如雨後春筍。
獨立戰爭期間,漢密爾頓與華盛頓在大瀑布下寫下了美利堅的壯麗詩篇,在他與人決鬥不幸早逝之後,大瀑布區的秀美山河沒有辜負這位激進、剛毅、勇敢的開國者的所有期盼。
此後一百多年隨着美國國土面積擴張,工業文明擴大到了五大湖區、西海岸以及南部加利福尼亞州,撐起了這個國家所有的光榮與夢想,實現了這位開國者生前密集勾勒的所有的雄偉畫卷。
不過自從里根大循環起,美國走上了美元主導的金融資本主義,在強美元、強金融的推動下,製造業國際競爭力下降,大量工廠搬遷到海外,工業區日間凋零。與華爾街紙醉金迷相互映襯的是鐵鏽地帶的芳草萋萋。
從國債、税收、央行、美元,再到製造業、貿易保護,漢密爾頓的國家信用體系如精密的鐘表般環環相扣、唇齒相合,為這個國家的千秋大業奠定了堅實的基礎,最終成長為主導全球化經濟的美元霸權體系。
美國著名政治家韋伯斯特曾經如此評價這套體系:“漢密爾頓創建的金融體系,是美國繁榮富強的神奇密碼。他叩開信用資源之門,財富洪流立刻洶湧澎湃。美國人民滿懷感恩之情,世界人民滿懷敬畏之心。丘比特拈花一笑,智慧之神翩然而至,那是我們鍾愛的希臘神話。然而,漢密爾頓創造的金融戰略比希臘神話還要美妙、突然和完美。他那不可思議的大腦靈機一動,整個美國金融體系就應運而生。”
漢密爾頓説:“一個國家的信用必須是一個完美的整體。各個部分之間必須有着最精巧的配合和協調,就像一棵枝繁葉茂的參天大樹一樣,一根樹枝受到傷害,整棵大樹就將衰敗、枯萎和腐爛。”
這棵大樹如此根深葉茂、完美交錯,以至於幾百年來,縱又執政者如何演繹,人們一直生活在漢密爾頓的筆鋒之下繼承與糾結:
從國債、金銀複本位美元、股票認購證、合眾國第一銀行,到里根時代的赤字擴張、信用本位、大牛市、金融資本主義,再到今天堆積如山的美債、高位行走的美股、作為“最後貸款人”的美聯儲以及“大而不倒”的金融巨頭;
從大瀑布區、製造業協會,到鍍金時代的五大湖區、洛克菲勒式的托拉斯組織,再到今天芳草萋萋的“鐵鏽地帶”、特朗普的製造業振興計劃;
從阿克賴特爵士的叛逃者、產業政策、貿易保護主義,到全球化時代的跨國公司、全球化產業鏈、華盛頓共識,再到今天的技術轉讓、經常賬户失衡、美元鑄幣税以及“修昔底德陷阱”。
然而,自1971年佈雷頓森林體系解體以來,貨幣從此告別金本位,這個完美的體系失去了黃金的穩定支撐。世界進入浮動匯率時代,亦進入金融相對優勢時代。
為了維持相對強勢美元,以“世界貨幣”之名向全球收取鑄幣税,美國犧牲了製造業及出口貿易,如此導致經濟結構失衡、經常賬户失衡。
顯然,最近幾十年,美國的執政者及經濟學家都拋棄了漢密爾頓以税發債的基本原則,也拋棄以增收消滅債務的原則,而將債務擴張為大規模、永續性債務。
後記
2016年,《漢密爾頓》音樂劇席捲全美,開場曲:
“一個雜種、孤兒、蘇格蘭佬和蕩婦的兒子,被上天扔進加勒比某個無名之地,貧窮、骯髒。他是怎樣成為一位英雄、一名學者?”
劇中高潮部分:
黑人飾演的總統喬治·華盛頓手持麥克風,像説唱比賽主持人一樣激情澎湃地宣佈辯論開始:“女士們先生們,你們今晚本可以去任何地方,但你們來紐約市加入了我們!你們準備好參加內閣會議了嗎?”
黑人飾演的傑弗遜和拉美裔飾演的漢密爾頓在起鬨聲中展開了一場説唱之戰,辯論美國政府是否應該發行國債,建立國家銀行管控經濟……
參考文獻:
【1】漢密爾頓,羅恩·徹諾,上海遠東出版社;
【2】聯邦黨人文集,漢密爾頓、麥迪遜等,商務印書館;
【3】美國曆史,埃裏克·方納,商務印書館;
【4】華爾街之父的“建國大業”:《漢密爾頓》與美國夢,辛維木,維木書齋;
【5】差點被踢下美元的漢密爾頓:他為何總與主流格格不入,嚴鵬,澎湃新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