空少、女人和孩子_風聞
停机坪-停机坪官方账号-2019-04-03 21:24
每天起起落落那麼多次,最愛看的還是透過舷窗看初升的太陽。
每天來來往往那麼多人,最喜愛的還是那些蹦蹦跳跳的孩子。
我一直覺得自己還是一個孩子,只是到了28歲而已。
越長大越開始童心未泯,越變老越開始返璞歸真,我覺得自己這輩子算是長不大了。
飛行越來越久,孩子也見得越來越多,在很多時候,我都很想説一句——
“孩子,把腳放下來。”
1
我承認,25排的那個熊孩子第一次要讓我抓狂。
從上飛機的第一眼我就瞄到了這小男孩,五六歲的樣子,白淨的臉,皮膚嫩得出水,眼睛亮得放光。頭頂鍋蓋頭,腳踩發光小白鞋,這樣俊俏的孩子總是討喜,除了髮型之外,我總覺得這白淨的小傢伙就是我小時候的模樣。
跟他一起的是個30多歲的女人,扎着馬尾辮,面色暗黃,眉頭緊鎖,一副紅色框鏡架在鼻子上,鏡片的厚度告訴我,她學歷不會太低。
孩子在前,女人在後,兩個紅色大揹包提在手,一個LV挎包斜掛在肩頭,窄窄的過道里,母子倆一搖一晃磕磕絆絆往客艙後邊擠着。
看到這樣的旅客登機,職業病帶來的潛意識就是主動上前幫拿下行李——儘管幫旅客放行李並不是乘務員的工作,但我們都早已被動地形成了職業習慣。
她有些吃力,我跨步上前,從底下托住了那個快要掉下去的紅色大包,嘴上下意識的説:您好,歡迎登機。
她懵了一下,甚至都不知道為什麼我要突然闖進來。我倆把過道給堵了個嚴嚴實實,我往邊站,給她讓出通道繼續往裏走。
小孩子幾乎是蹦着往客艙後邊走的,每走兩步,手都要抓一下那一排靠過道的座椅,走到應急出口那一排時還攀着座椅扶手跳了幾下。
我被卡在前面,看到孩子在應急出口處不安分,“熊孩子”三個字的印象一下子就跳了出來,便趕緊給照看應急出口區域的同事一個手勢,請她看好那個孩子別碰應急出口的紅色手柄。
孩子媽媽似乎真的沒有意識到剛剛我幫她頂住了一個快要掉落的包,她順手把她的LV往胸前拽了拽,把手裏的紅色大包從右手倒到左手,和我錯身過去,連個眼神都沒留下。
見怪不怪,世間“有意思的人”多了,何止這一個,何況這還不是“最有意思”的。
168座的飛機上來了160個人,行李架被塞得滿滿當當,負責監控後艙區域的同事是個年紀不大的姑娘,個子高且瘦俏,滿滿當當的十幾排行李架要靠胳膊頂上去實在吃力,甚至最後上來的幾個旅客還一人提一個行李箱,後排的行李架實在找不出地方放了。
小姑娘左顧右盼,我趕來幫忙,走到25排的時候,兩個紅色大包就在地上放着,那個女人和孩子在座位上摩擦着座椅,孩子站起來想要夠頭頂上方的呼喚鈴,腳下的座椅墊子被他踩的踩得吱嘎作響。
同事已經累得出汗,我趕緊一把提起那兩個紅色大包,我看得出這倆包是那對母子的,卻我明知故問了一句:請問這包是哪位旅客的?
後排幾個旅客抬頭看着我,他們盯着我早已因為出汗而垂在額頭的頭髮,沒有人作聲。那個女人正忙着脱鞋,腳下踩着一張安全須知卡。
我提高了嗓門又問了一遍:請問!這包是哪位旅客的?
女人這才轉過頭來不緊不慢地説:我的,我的。
“女士,您的包您就這麼放在過道上不管了嗎?”我一邊説一邊微笑,這是乘務員的自我修養。
“行李架滿了,你給我放一下。”她心安理得,理直氣壯。
我聽得清楚,一個“請”字、“麻煩”、或者“謝謝”之類的詞語都沒有——是的,是“你給我放一下”。
男孩終於還是在這個時候戳到了呼喚鈴,客艙裏“叮咚~”響了起來,所有的同事出於職業敏感都往客艙裏看,尋找亮着藍燈的位置。
我右手拎着兩個大包,斜側着身子,趕緊用左手把呼喚鈴關上。
孩子掃我一眼,準備戳通風口。
“女士,您的包我找地方給您放,放好了跟您説。還有,請您照看好您的孩子,不要亂碰飛機上的設備。”
每到情緒開始出現波動的時候,我總會想起之前看過的那本《演員的自我修養》來提醒自己,一個乘務員也得有乘務員的自我修養,微笑永遠是最有力的回擊武器。
一個一個行李架打開查看,把所有的行李都安排了個遍,一個包一個包整理,終於倒騰出了兩個包的位置,然後再把一個個行李架關上。
鍋蓋男孩已經坐下了,兩隻手把弄着安全帶,兩隻腳踩在前面座椅的椅背上,椅背的座套上了已經有了泥土印子。
孩子媽媽專心玩着手機,不再看我,也沒管自己的孩子。
圖自:北沐清音
2
“女士們先生們…”
平飛廣播響起,幹活。“叮咚”,呼喚鈴響了。
同事一個轉身“唰”得就出去了,帶出來一陣風,速去速回,手裏拿個大水杯,帶吸管的那種。旁邊的同事擺着餐,我趕緊給杯子加滿水然後給送出去,同事説,是25排的。
給孩子媽媽送水杯的時候,男孩正靠着窗邊扒弄着窗户上的遮光板。但是把遮光板全推上去明顯超出了孩子手臂的長度,男孩挺直了上身,腳蹬着座椅,終於把遮光板推了上去,然後再把遮光板拉下來,然後再腳踩着座椅挺直着上身把遮光板再頂上去,然後再拉下來。
孩子媽媽正玩着消消樂,找齊三個相同的圖案連起來,圖案就消失了。
我真希望也能在那個座位上找出幾個相同的腳印子,然後讓它們連起來——消失。我心裏開始勸自己:別人家的孩子,我管不着。
餐車水車從後邊推出客艙,飲料一杯一杯發放,萬里雲端的旅程於旅客而言是美麗的藍天白雲,於我們而言只是一杯杯的飲料和一個個的眼神。如果説三萬英尺也有幸福瞬間,恐怕就是當你把飲料遞出去的那一刻,能收到一句“謝謝”吧。
27排F座靠窗的是一個五大三粗的男人,三十上下,黑色短袖,肩膀上露着一個青色的紋身,肱二頭肌上還有一朵血紅色的牡丹花,只是脖子上差了條金鍊子。
我正把飲料車推到26排,粗脖子投來一個眼神,張嘴喊道:嗨,服務員,給我來杯水!
同事小姑娘一邊背身往前艙拉飲料車,一邊説“先生請稍等,從前往後發”,精品組乘務員的語氣總是温柔又可愛。
路過25排,我眼睛不自覺往AB座上瞄,女人還在玩消消樂。
孩子已經脱了鞋,黃色的襪子上繡着海綿寶寶,小孩子無聊,兩隻小腳又在上下晃盪着,腳尖蹬着前排座椅口袋裏的東西,口袋最外邊的安全須知卡已經被蹭得捲起了邊兒。
不知道前面那位旅客是什麼感受,但孩子媽媽玩得正起勁,消消樂的畫面花花綠綠,隨着手指不停地在屏幕上戳戳點點。我似乎已經聞到了那張被墊在孩子媽媽腳下的安全須知卡透出來的氣味。
胃裏一陣翻騰。
“小朋友,把腳放下來好嗎?”我微笑着看着他。
男孩抬頭看了我一眼,把腳放下去了,整個人盤腿坐了起來,把頭扭向了另一邊,安全帶解開着耷拉在兩邊。
孩子媽媽在屏幕上用心地戳着,好像屏幕裏的花花綠綠才是她的全世界一樣。
圖自:北沐清音
3
“先生,請問您需要什麼飲料?”我在前車左右開工。
“女士您好,雞肉米飯和牛肉麪條您需要哪一種?”同事小姑娘也在後車左右開工。
這樣的節奏,就是旅客眼裏空乘工作的全部。
但這真是我們工作的全部嗎?
其實不是。
發到二十排的時候咖啡壺空了,我回後艙去加。路過25排的時候,孩子窩在座位上,兩條腿正頂在收起的小桌板上,黃色的襪子在鎖釦上左右磨蹭着。
前邊咖啡催得緊,顧不上這對海綿寶寶了,趕緊三步並兩步去後面衝咖啡,冷熱比例4:7,衝咖啡不能用純熱水,怕燙着旅客。
充好咖啡一撩簾子出來,路過25排,孩子這次是腳底頂着小桌板,“海綿寶寶”在給小桌板做足底按摩。
孩子媽媽正往嘴裏扒着米飯,揭開的錫紙掉了一地,上邊沾着菜葉。裝刀叉的袋子掉在安全須知卡上,卡上還是那雙厚實的大腳。
“孩子,你把腳放下來,先吃飯,好嗎?”
女人轉頭看向我,説:“上機之前孩子剛吃了一大包薯條,這會兒不餓,不用管他”,説話的同時手上扒米飯的動作沒停。
“孩子,不吃飯你也把腳先放下來好嗎?”
孩子聽到我語氣不再温柔,他把腳耷拉了下來。
我衝他笑笑,繼續去送咖啡。
兩分鐘後,水車再次停到25排,女人已經把雞肉米飯吃的只剩一個空蕩蕩的錫紙盒。
地上散了一堆餐巾紙,還有撕開的刀叉袋子,沾着米飯和菜葉的錫紙,當然還有被踩在腳下的安全須知卡。
男孩頭頂着媽媽的腰,身體橫躺在座椅上,兩隻海綿寶寶正在機艙壁板和窗户上摩擦着。
同事問男孩喝什麼飲料,男孩就那麼仰着頭,上翻着眼珠看着我同事,露出一大片白:“雪碧!我要喝雪碧!”
同事倒了一杯雪碧,優雅地遞過去,孩子還是躺着接的,腳底的海綿寶寶依舊在艙壁和窗户上摩擦着。
看着這男孩,不知道為什麼突然就想起了自己的以前。
圖自:北沐清音
4
二十年前,那年我七歲,有一天早上父親對我和姐姐説要帶我們去縣城玩。在農村裏打了七年的滾兒,那是我印象中第一次進城。
坐的是村頭的大巴車,開車的是村裏的老大叔,賣票的是大叔的媳婦兒,每天都打扮的乾乾淨淨的,還抹了口紅。
印象中母親是從來都沒抹過口紅這種東西的,我們感嘆進過城的人就是洋氣。
車開到一半上來一爺爺,拎着大包小包,上來發現沒座位了,那時候村裏客車查得不嚴,有座沒座都能上車。
一看上來的是老人,母親趕緊把我抱起來給爺爺讓座,老爺爺坐下我才看清楚,包裏裝的全是大白菜和菠菜,是自己大棚裏種的,這是要去城裏給兒子兒媳婦送去。
讓座而已,天經地義,母親從小就身體力行着,我也從小耳濡目染着。
進了城,逛了街,縣城真大,比我們村大好多,馬路上全是人,也全是車,馬路邊全是樓,還有賣各種好吃的小攤。
第一次進城的我好似打了興奮劑的兔子,蹦來蹦去,姐姐在後邊追着我,父親一看我撒歡了,一個巴掌拍在了我背上。父親打得不疼,但是我再也不敢蹦了。
路過一家賣炸貨的鋪子,櫃子裏全是我沒見過的小吃,金黃的炸肉泛着油亮,饞得我停住了腳步,那一堆用牙籤穿起來的肉,看起來那麼像一座美麗城堡的大門,我不由得伸手夠向那堆牙籤肉,想要打開城堡進去探險。
就在我手快要碰到那根牙籤的時候,母親的手一下子重重地打在了我的手面兒上。“把手放下!讓你碰了嗎?是你的東西嗎你就碰?”
母親嚴聲厲喝,嚇得我向後縮了兩步。
賣炸貨的老闆對母親笑着説:“沒關係沒關係,小孩子嘛。來,叔叔給你一個嚐嚐,拿着!”
一根牙籤肉就那麼舉到了我眼前,母親趕緊攔下,急忙跟老闆道歉,腰都快彎成了九十度。
離開炸貨鋪,手面兒被母親打的紅印子還沒有消下去,我轉身又看了一眼那穿着牙籤的炸肉,美麗城堡的門似乎還在向我招着手。但我畢竟沒有把門打開,甚至連摸都沒有摸一下,開門是要付出代價的,手面子的疼一陣一陣往心窩子裏鑽。
之後十年,直到上高中,我都沒有吃過那種穿着牙籤的肉,母親那句“把手放下!讓你碰了嗎?是你的東西嗎你就碰?”總在我耳邊迴響,還有母親那個快要彎成九十度的身影。
圖自:北沐清音
5
眼前的這個小男孩長得好看,白白嫩嫩,像極了當年的我。
只是此刻男孩仰着頭上翻着眼珠露出一大片眼白,接過雪碧卻心安理得的樣子,不是當年的我。
“孩子,你把腳放下來!”這次我沒有微笑,語調低沉,眉頭緊皺。
“起來,把安全帶繫上,坐好!”我加重了語氣,目光犀利。
“女士,請您把安全帶給孩子繫上!給孩子把鞋穿上,還有,您的鞋子也請穿上!”
看着女人那雙踩在安全須知卡上的大腳,還有那一地的垃圾,我終於忍不住對孩子媽發了火。
但我依然説了“請”字。
女人看我語氣不對,低頭看了看自己腳下,卻絲毫沒有要動一下的意思。
我轉身朝向另一邊,深吸了一口氣,我知道接下來我要做的,很可能惹來投訴,但我不得不做。
“孩子!把腳放下來!”前一排的旅客被我的聲音引回了頭。男孩看情況不對,趕緊扭着身子坐起來,腳底兩隻海綿寶寶垂在半空。
“你知道我為什麼這麼多次讓你把腳放下來嗎?”孩子媽媽也覺察到了我語氣不對,一臉不情願得把孩子摟過來按在了座椅背上,她彎下腰去兩隻手在座椅底下劃拉着,想找孩子的鞋。
“孩子,你知道我為什麼讓你把腳放下來嗎?”我又問了一遍。孩子似乎被我的嚴肅嚇到了,默不作聲。
“如果別人把用腳碰過的東西拿給你,你會要嗎?”孩子還是默不作聲,孩子媽已經在收拾腳底下的垃圾了。
“坐有坐相,站有站相,吃有吃相,你看旁邊的叔叔阿姨,別人都是這樣,你看到沒?”孩子開始臉色有些窘,孩子媽媽這會兒低着頭,不知道是什麼臉色。
我繼續增大着音量,不再衝着男孩説,而是朝向孩子媽媽。
“孩子,我不是你爸爸,但在飛機上你得聽我的。我和你一樣,也是個孩子。安全帶不準解開,説話請小聲點。孩子,永遠記得把腳放下來,還有,接過別人的東西,記得説一聲‘謝謝’,好嗎? ”
説完,我再次朝他笑了笑,轉頭便走回後艙。簾子一拉,彷彿裏外就是兩個世界了。
下降安檢的時候,我再也沒扭頭看那個男孩。
時代一直在變,教育方式也一直在變,人們説這種改變叫做順應時代。
我不敢苟同——時代再變,有些教育不能變。
比如:少看一眼手機,多看一眼孩子。
比如説一句:“孩子,把腳放下來”。
作者:北沐清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