蕭峯與郭靖、悟空與貝吉塔:變強之路的異曲同工_風聞
张佳玮-作家-2019-04-03 17:19
金庸小説裏有兩類主角。
一類屢得奇遇,神功在體。
一類硬橋硬馬、硬練出來。
前者的極端是虛竹,後者的極端是蕭峯。
《天龍八部》裏説到內力深厚時,只反覆吹噓段譽虛竹們內力深厚。只在蕭峯聚賢莊受傷後,説他內力深厚,所以恢復得快。並不像其他內功深厚者那樣,簡直有神功異能。
故此,蕭峯內力自然算得上深厚,但並不算頂級的深厚。在金庸小説諸位主角里,屬於正常的、練得出來的、水到渠成的深厚。
蕭峯出場三十一歲,七歲學藝,二十四年的少林內功。打一般人自然是可以的了,但並不算絕高。比如,蕭峯的內力,首先高不過段譽。原文裏,他對段譽那手六脈神劍的內力,是自知頗有不及。
後來少室山大戰,他內力顯然也與遊坦之等級別而已。
蕭峯連使巧勁,誘使遊坦之上當。遊坦之經驗極淺,幾次險些着了道兒,全仗慕容復從旁照料,及時化解,而對蕭峯所擊出剛猛無儔的掌力,遊坦之卻以深厚內功奮力承受。
遊坦之練《易筋經》時日極短,依然可以跟蕭峯二十四年的功力抗衡。所以蕭峯的深厚,也不算太出格吧?——至少比遊坦之和段譽們這些天上掉下來的內功要靠譜。
故此蕭峯的特色,不在深厚,而在續航與運用。
少林救阿朱時,他曾硬接了少林三玄的掌力,論深厚,並沒有優勢。
對玄難,被震得右臂痠麻。
只聽得當的一聲大響,玄難一掌打在銅鏡之上,只震得喬峯右臂隱隱痠麻,鏡周屏風碎成數塊。
對玄慈的大金剛掌,一度被震驚,也承認玄慈是他有生以來遇到的第一人;看當時他一度脱力的反應,可見玄慈內力該不在蕭峯之下。
但那破鑼似的聲音一響,自己竟然在屋檐上立足不穩,膝間一軟,又摔了下來。他自行走江湖以來,從來沒遇到過如此厲害的對手,不由得吃了一驚,一轉身,便如淵停嶽峙般站在當地,氣度沉雄,渾不以身受強敵圍攻為意。
對玄寂,則是硬擋了一招,平手,然後走了。
玄寂喝道:“吃我一掌!”雙掌自外向裏轉了個圓圈,緩緩向喬峯推了過來。他掌力未到,喬峯已感胸口呼吸不暢,頃刻之間,玄寂的掌力如怒潮般洶湧而至。喬峯拋去銅鏡,右掌還了一招‘降龍十八掌’中的“亢龍有悔”。兩股掌力相交,嗤嗤有聲,玄寂和喬峯均退了三步。喬峯一霎時只感全身乏力,脱手放下止清,但一提真氣,立時便又精神充沛,不等玄寂第二掌再出,叫道:“失陪了!”提起止清,飛身上屋而去。
論內力,蕭峯似乎沒有對三玄任何一人有優勢。
但可怕在他回力極快。所謂技能不用冷卻,續航能力超強。
玄難、玄寂二僧同時“咦”的一聲,駭異無比。玄寂適才所出那一掌,實是畢生功力之所聚,叫作“一拍兩散”,所謂“兩散”,是指拍在石上,石屑四“散”、拍在人身,魂飛魄“散”。這路掌法就只這麼一招,只因掌力太過雄渾,臨敵時用不着使第二招,敵人便已斃命,而這一掌以如此排山倒海般的內力為根基,要想變招換式,亦非人力之所能。不料喬峯接了這一招,非便不當場倒斃,居然在極短的時間之中便即回力,攜人上屋而走。
後來蕭峯追他親爹時,原文也説過,他天賦驚人,以弱克強,而且運用自如,續航無敵。
他生平罕逢敵手,許多強敵內力比他深厚,招數比他巧妙,但一到交手,總是在最要緊的關頭,以一招半式之差兩敗了下來,而且輸得心服口服,自知終究無可匹敵,從來沒人再去找他尋仇雪恥。他追他爹追了近三個時辰,還能跟他爹喊話。他爹終於説:“喬峯威震江湖,果然名不虛傳。你口中説話,真氣仍然運使自如,真英雄,真豪傑!”
當年洪七公教郭靖“降龍十八掌”,一招“亢龍有悔”學了那麼久,就是教他發力收力之用。
所以降龍掌妙就妙在,郭靖一個全真內功練了兩三年的人,用降龍十八掌,都能打得樑子翁梅超風歐陽克們不敢硬接。
蕭峯在“運使自如”這方面,是深得降龍掌精髓。所以二十四年的功力,可以打出超水平的功率。甚至可以讓掃地僧吐一口血,讚一聲天下第一。
但還有一處細節。
蕭峯右手提起鋼杖,對準了山壁用力一擲,噹的一聲響,直插入山壁之中。一根八尺來長的鋼杖,倒有五尺插入巖中。這鋼杖所插處乃是極堅極硬的黑巖。蕭峯這麼運勁一擲,居然入巖如此之深,自己也覺欣然,尋思:“**這幾個月來備歷憂勞,功夫倒沒擱下,反而更長進了。**半年之前,我只怕還沒能插得如此深入。”
備歷憂勞,四個字而已。
但他這幾個月來,從丐幫一幫之主掉到萬人唾罵的契丹賊種。死了養父母和師父,蒙受不白之冤,與全世界反目,得到了愛侶又失去,奔走破案又屢屢失手。勞心勞力,身傷心傷。擱一般人精神崩潰了抑鬱了都可能。擱孫悟飯,估計直接從超級賽亞人二階變成超級賽亞人一階。
蕭峯卻居然,“功夫倒沒擱下,反而更長進了”。
這才是真正的一代戰神:從沒停下過訓練的腳步啊。
舉另一個例子比照下。《射鵰》第三十七回。
郭靖道:“歐陽先生,你現下功夫遠勝於我,可是我年紀比你小,總有一天,你年老力衰,會打我不過。”
第三十八回。
郭靖的功夫在這月餘之中竟然突飛猛進。歐陽鋒不由得暗暗發愁:“如此下去,我尚未參透真經要義,打起來卻要不是這傻小子的對手了。”
第四十回。
洪七公見郭靖居然擋得住自己畢生精力之所聚的這一掌,不由得又驚又喜,憐才之意大盛,好勝之心頓滅,決意讓他勝此一招,以成其名。
《神鵰》第三十一回。
金輪的武功與郭靖本在伯仲之間,郭靖雖然屢得奇遇,但金輪比他大了二十歲年紀,也即多了二十年的功力,二人若是單打獨鬥,非到千招之外,難分勝敗,再加上瀟湘子和尼摩星兩個一流好手相助,法王本來不難取勝,只是郭靖的降龍十八掌實在威力太強,兼之他在掌法之中雜以全真教天罡北斗陣的陣法,鬥到分際,身形穿插來去,一個人竟似化身為七人一般;又因他一上來便將尹克西打傷,這一下先聲奪人,敵對的三人先求自保,不敢放手攻擊,是以雖然以三敵一,也只打了個平手。
專注練功夫。天生戰神心。
即便內力比自己深厚的,也是靠續航和運用,照打不誤。
金庸筆下兩個得了降龍十八掌真傳的偏愛角色,蕭峯與郭靖,都是這個專注進步、實戰用100%功力打出200%表現的待遇。
反過來,過於奇遇流的,往往就內力深厚,但經常都只能發揮個三五成,包括但不限於段譽、虛竹、張無忌。
金庸對勤奮實戰流和奇遇爆氣流的待遇,他骨子裏更喜歡哪一個,其實一向是很分明的。
強如蕭峯與郭靖,從來不存“我是不是天下第一”的念頭。他們在想更多的東西。他們甚至可能意識不到自己有多強。
這就讓我想到另一個例子。
貝吉塔為什麼不如悟空?《龍珠》漫畫正篇最後,鳥山明借貝吉塔之口,給了官方答案。
“我以往戰鬥,都是為了自己的喜惡甚至尋求快樂,為了殺敵,為了榮耀。
而你不是為了勝利,卻是為了不能輸,挑戰自己的極限。”
貝吉塔是為了贏。
悟空是為了不輸。
所以貝吉塔有點……不夠堅韌。
貝吉塔很強,但看多了他的打法會發現:他只擅長順風作戰。一旦逆風了,就不對了。
戰悟空,被四倍界王拳揍了,一度失去理智,然後才琢磨變巨猿來打。
打弗利薩,發現弗利薩強得不行,一時被震懾,哭了。
兩次打沙魯,都是一波攻擊發現未遂,立刻氣勢消減,慘遭逆襲。
而悟空有多堅韌,那是眾所周知;且不止堅韌,悟空一直在絕境中,尋求新的應變和打法。
對龜仙人的天下第一比武大會決戰,簡直是龜仙人出題,悟空解題。雖有許多是搞笑,但悟空是一路見招拆招,跟師父熬到了最後。
打桃白白瀕死站起,喝到超聖水克敵。
跟天津飯那場大戰也是天翻地覆,在絕境中還能使出龜波氣功反向衝擊,撞到天津飯。
跟短笛大魔王兩次決戰,一次只剩右拳了,依然穿心而過;一次四肢盡廢,還是贏了。
跟貝吉塔與弗利薩苦戰,哪一次都是絕境,從來沒認輸過。同樣面對弗利薩的強大,貝吉塔哭了,悟空撐着,造出了元氣彈。
跟沙魯大戰,還能使出“瞬間移動+龜波氣功”,把沙魯打掉半身。
論以弱克強臨機應變,悟空簡直全書無對,也就小林和短笛略可比肩。
論堅韌,更是無人能比。發現對面很厲害,就開始琢磨各色應變。
貝吉塔強大時就洋洋得意“哈哈哈我比卡卡羅特強多了”,一個大招過去打不贏,就開始氣焰消減,到了逆境就瞪眼……這就,嗯,差了一點。
貝吉塔是為了證明“我比你強”,悟空是為了結果“不要輸給你”。
這種目的性,直接影響他們的修煉方式。
貝吉塔大多數時候,都是自己跟自己練。300倍重力什麼的。也就精神與時間之屋裏跟兒子練了,而且交流……嗯。他是相信大力出奇跡的那類人。老憋着一下子變得特別強,然後獨往獨來。
悟空的戰力,是無數次戰鬥經驗得來的,而且拜名師訪高友。
跟龜仙人學了龜波氣功,跟天津飯學了太陽拳,跟界王學了界王拳和元氣彈,在外頭多待了點時候學了瞬間移動……他是很開放的心態。
包括到最後,十萬火急了。悟空想到的是跟貝吉塔合體打布歐,貝吉塔還在磨磨唧唧很傲嬌。
心態決定格局啊。
跑個題,説個其他漫畫。
井上雄彥的《浪客行》,漫畫裏還在世的兩個最頂尖人物。
一是柳生石舟齋,雖然自己是天下第一,但並不在乎這個,“天下第一隻是虛名,不要被這個困住”。
二是伊藤一刀齋,當世最強殺神,他認為“重要的是享受戰鬥的愉悦,別被説教束縛”。
這兩人看似路線不同,但有一點是類似的:
他們都希望,不要被強弱的名義束縛,而追求實際的愉悦。
以此類推。
貝吉塔希望自己顯得很強,希望證明自己很強,希望自己比悟空強。所以一旦發現別人比自己強,就沒得打了——這種心態,其實有點像鳩摩智。
悟空則喜歡戰鬥本身,喜歡挑戰自己的極限:他甚至從來不在意自己是不是名義上最強,結果事實上,他就是最強的戰士——這種心態,其實有點蕭峯或郭靖。
強者並不以自己為強,而只是專注地考慮變強。
金庸試圖這麼寫。鳥山明試圖這麼寫。井上雄彥試圖這麼寫。
嗯,當然還有別人:
在沒有變得足夠強大前,就選擇繼續前進,比較好吧?
一切覺得自己夠強大的堅實信心,都來自於無限充足的準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