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何評價“衞青不敗由天幸,李廣無功緣數奇”?_風聞
没人知道我是谁-何必急着给自己贴标签呢2019-04-04 20:05
衞青是古代名將,歷來有“韓白衞霍”之稱。韓信、白起、衞青、霍去病,是中國古代四大名將。準確地説,是四大頂級名將。衞青是四將之一。
李廣則是一個著名的悲情英雄,李廣射石的故事流傳千古,而其人高開低走的坎坷遭遇也引發了無數文人墨客的詠懷。
但是他們的水準似乎是不同的。
一、從李牧傳看李廣的軍事水準
李將軍廣者,隴西成紀人也。……**徙為上谷太守,匈奴日以合戰。典屬國公孫昆邪為上泣曰:“李廣才氣,天下無雙,自負其能,數與虜敵戰,恐亡之。”於是乃徙為上郡太守。**後廣轉為邊郡太守,徙上郡。嘗為隴西、北地、雁門、代郡、雲中太守,皆以力戰為名。(《史記 卷一百九 李將軍列傳第四十九》)
李牧者,趙之北邊良將也。常居代雁門,備匈奴。……然匈奴以李牧為怯,雖趙邊兵亦以為吾將怯。趙王讓李牧,李牧如故。趙王怒,召之,使他人代將。歲餘,匈奴每來,出戰。出戰,數不利,失亡多,邊不得田畜。……復請李牧。……匈奴小入,佯北不勝,以數千人委之。單于聞之,大率眾來入。李牧多為奇陳,張左右翼擊之,大破殺匈奴十餘萬騎。(《史記 卷八十一 廉頗藺相如列傳第二十一》)
對比加粗字體的記載,二者其實説的是一件事:
戍邊過程:
李廣傳:“匈奴日以合戰。”
李牧傳:“匈奴每來,出戰。”
日以合戰和每來必戰,一樣一樣的。
戍邊結果:
李廣傳:“數與虜敵戰,恐亡之。”
李牧傳:“數不利,失亡多。”
連將軍都有高度的戰死風險,那麼,士卒應該蒙受了多麼沉重的損失呢?士卒損失大,就是“數不利,失亡多”的委婉講法,一樣一樣的。
戰後處置:
李廣傳:“乃徙為上郡太守。”
李牧傳:“復請李牧。”
李廣從軍事任務重的防區撤走。替代李牧的將領也被撤走。一樣一樣的。
歷史評價:
李廣傳:“李廣才氣,天下無雙。”“以力戰為名。”
李牧傳:“使他人代將。”
離奇的事情發生了。李廣逃離了重點防區,卻得到了極高評價。而替代李牧的那位“無名氏”,連名字都沒有提名字,可見歷史評價之低。
對於李牧傳裏那個替代李牧的將軍,只是“他人代將”四個字,歷史沒有記載那個人的名字。這就是歷史對他的評價:**沒有資格提名字。**對於李廣傳裏的李廣,歷史是這樣記載的:“李廣才氣,天下無雙。”這就很耐人尋味了。
兩廂對照,同樣的行為,在司馬遷筆下卻得到了不同的評價。這樣我們就知道,司馬遷明顯偏袒了李廣。同事我們也可以理解,為什麼“李廣難封”。李廣難封不是因為他“天下無雙”但“數奇”,而是因為他就是一個放在李牧傳裏只能做無名氏的將領。水平不到,所以位子也不到。從記載對比就可以看出,李廣雖然是個出色的將領,但是還達不到名將的層次。或者説,他只是一個“出名的將領”,而不是“超凡脱俗的軍事家”。對此,明人黃淳耀評價説:“李廣非大將才也,行無部伍,人人自便,此以逐利乘便可也,遇大敵則覆矣。太史公敍廣得意處,在為上郡以百騎御匈奴數千騎,射殺其將,解鞍縱卧,此固裨將之器也。若夫堂堂固陣,正正之旗,進如風雨,退如山嶽,廣豈足以乎此哉?淮南王謀反,只憚衞青與汲黯,而不聞及廣。太史公以孤憤之故,敍廣不啻出口,而傳衞青若不值一錢,然隨文讀之,廣與青之優劣終不掩。”
二、司馬遷記載對歷史評價的影響
從司馬遷的記載開始,李廣的命運就和代替李牧的無名氏的命運發生了巨大的偏離。
古人有句話,叫做“馮唐易老,李廣難封”,這是王勃寫的。還有句詩,叫做“衞青不敗由天幸,李廣無功緣數奇”,這是王維寫的。為什麼會有這樣的印象呢?這些説法,來源都是司馬遷《史記》。
司馬遷是這樣寫的:
廣嘗與望氣王朔燕語,曰:“自漢擊匈奴而廣未嘗不在其中,而諸部校尉以下,才能不及中人,然以擊胡軍功取侯者數十人,而廣不為後人,然無尺寸之功以得封邑者,何也?豈吾相不當侯邪?且固命也?”朔曰:“將軍自念,豈嘗有所恨乎?”廣曰:“吾嘗為隴西守,羌嘗反,吾誘而降,降者八百餘人,吾詐而同日殺之。至今大恨獨此耳。”朔曰:“禍莫大於殺已降,此乃將軍所以不得侯者也。大將軍青亦陰受上誡,以為李廣老,數奇,毋令當單于,恐不得所欲。
從司馬遷的記載開始,李廣就迅速成為古人常常吟詠的一個悲情英雄。而與他同時代的衞青,則有了一個相對負面的形象。比如説排在李將軍列傳之後的衞霍列傳是這樣記載衞青的:
大將軍為人仁善退讓,以和柔自媚於上,然天下未有稱也。(《史記 卷一百一十一 衞將軍驃騎列傳第五十一》)
意思是説,衞青用“和柔”的樣子爭取皇帝的好感的,但是不能讓天下信服。
“以和柔自媚於上”這個講法還算比較温和。還有更加露骨的説法。在之後的汲黯傳裏,則是這樣記載衞青的:
大將軍青侍中,上踞廁而視之。丞相弘燕見,上或時不冠。至如黯見,上不冠不見也。(《史記 卷一百二十 汲鄭列傳第六十》)
這句話的意思是説,漢武帝見汲黯,必然會衣冠整齊;見丞相公孫弘,有時會不加冠;但是見衞青,蹲在廁所里拉屎的時候見他。也就是説,漢武帝不尊重衞青。後來蘇軾為此寫過一篇短文,説:
漢武帝無道,無足觀者,惟踞廁見衞青,不冠不見汲長孺,為可佳耳。若青奴才,雅宜舐痔,踞廁見之,正其宜也。(《東坡志林》)
到了蘇軾,就已經發展到將衞青視為奴才了。而蘇軾已經是宋代非常優秀的頂尖人才了。
這樣,一個韓白衞霍級別的名將,在司馬遷的筆下就變成了一個諂媚的奴才。並在文人墨客的描述中,變成了“衞青不敗由天幸,李廣無功緣數奇”——衞青不敗是走運,李廣不能封侯則是由於倒黴。簡單來説,就是一個人沒有取得成功,沒有能力上的原因,全都是別人不好。這種無病呻吟沒病也要吐上三斤血的病秧子文人風氣,我一直是很看不起的。
當然,通過閲讀原始資料,儘管司馬遷在李廣傳裏的記載有問題,但是我們仍然能夠通過比對客觀事實,破除一部分謬誤記載造成的迷霧,抽絲剝繭捕捉到一部分真相。雖然不是説所有的真相都可以剖析出來,但是破除一部分,也足以讓我們超過依舊陷在迷霧中的人。明人黃淳耀説:“太史公以孤憤之故,敍廣不啻出口,而傳衞青若不值一錢,然隨文讀之,廣與青之優劣終不掩。”(但是他的影響小很多。作為明末嘉定抗清領袖,知道的人並不多。黃淳耀兵敗自殺前留下一封遺書,寫得很好,我幫他宣傳下。“弘光元年,七月初四日,進士黃淳耀自裁於西城僧舍。嗚呼!進不能宣力皇朝,退不能潔身自隱,讀書寡益,學道無成,耿耿不昧,此心而已。異日夷氛復靖,中華士庶,在見天日,論其世者,當知予心!”)
邏輯和理智,是解決問題的重要工具。不要相信那些所謂“歷史是勝利者書寫的”鬼話。首先,歷史是掌握話語權的人書寫的。其次,即便如此,我們依然可以通過這些記載探查到一部分真相。因為還有一句話:
你可以永遠欺騙一個人,也可以暫時欺騙所有人,但是不可能永遠欺騙所有人。
三、英雄變小丑的問題從何而來
在衞青與李廣的問題上,如果我們注意分析,就會注意到一個細節。當我們通過課本學習歷史的時候,讀到衞青多次出塞、鏖戰大漠南北的篇章,都會覺得這樣一個大軍統帥是一個英雄。但是當我們去看司馬遷所寫的、細節十分豐富的歷史記載,衞青似乎又變成了一個諂媚的奴才。為什麼會出現這樣的區別呢?原因很簡單。一個因素是我國曆史課本和司馬遷之間的記載,存在明顯的不同傾向。還有一個根本因素在於,我國曆史課本在講述歷史時,無意中堅持了“事物的性質主要是由主要矛盾的主要方面決定的”這一哲學原則。我國曆史課本拋開了那些浮華的表面紋飾,拋開了大量的、對於漫長曆史來説意義不大的細節,將重點放在事情的主要性質方面。這樣就在無意中拋開了最初歷史記載中添加的那些有意引導讀者判斷的細節,拋開了那些摻雜着書寫者本人感情、判斷在內的因素。與此相反是英美國家常用的教學手法。他們喜歡拋開事情的主要方面,然後將經過精心挑選的歷史細節拿出來,誘導學生做出結論。
如果拋開一切虛妄的細節,集中去看事情的主要性質,那麼衞青李廣的事情很簡單:
在漢朝對匈奴多年不勝的情況下,衞青帶兵出戰,不但屢戰屢勝,而且決戰必勝。
**事物的性質主要是由主要矛盾的主要方面決定的。**司馬遷在次要方面添加的、試圖干擾讀者判斷力的無數細節,什麼漢武帝對衞青不尊重啊,什麼李廣深得軍心啊,在拋開細節、抓住重點的講述中都消失了。
其實,如果我們足夠關注整體,善於把握主要矛盾的主要方面,那麼我們甚至還會發現一些在歷史整體上應該存在、但是在歷史記載中缺失的細節。
比如説,在歷史上,衞青第一次聞名於世的出戰,就一直打到了匈奴祭天的龍城,斬首七百。乍看起來,斬首七百隻是很小的勝利。但是有句話叫做“不怕不識貨,就怕貨比貨”。我們同時要記得,當時是五路大軍出擊,與衞青同時出塞的名將李廣,被無數文人墨客詠懷的李廣,他的戰績是全軍覆沒、自己被俘。而那些在司馬遷的記載中被説成是願意追隨李廣作戰的士卒呢?看到“全軍覆沒”,我們就會知道,歷史上真正的細節就是:
第一,那些可以證明士卒都願意追隨李廣的士卒,要麼死了,要麼被匈奴抓去做了奴隸。換句話説,所謂李廣善待士卒、士卒樂於追隨這樣的“結論”,是沒有人證的,全靠司馬遷一張嘴。其實就算是一度有人真的願意追隨李廣,那又有什麼意義呢?打又打不贏,人又死了。
第二,衞青的能力要遠在李廣之上,這是司馬遷都無法迴避的事實。
這樣,就像多米諾骨牌一樣,司馬遷對李廣的美化就迅速崩塌、對衞青的詆譭就全盤失敗了。
四、從漠北決戰看衞青李廣在軍事上的角色
(一)漠北決戰的戰後總結問題
有人解釋説,之所以龍城之戰衞青獲勝而李廣失敗,是因為匈奴以主力對付李廣。這個解釋也是説不通的。因為後來漠北決戰的時候,衞青同樣在意外的情況下與匈奴主力決戰,衞青仍然勝利了。你遇到敵人主力就輸,人家遇到敵人主力就贏,怎麼説也是別人比你強。
當時漠北決戰的形勢是這樣的:
衞青分兵,將麾下五部將軍中的兩部李廣和趙食其兩位將軍派出去。二將軍合軍,離開大隊從東道迂迴。然後衞青部在本部兵力單薄的情況下與匈奴主力遭遇。
戰前,漢武帝的作戰安排是以霍去病打擊匈奴單于,衞青部的實力本來就弱一些。不料匈奴單于親率大軍與衞青決戰,敵人比預計要強大得多。雪上加霜的是,由於分兵後李广部在戰後才趕到,衞青自己的實力又進一步下降了大約五分之二。
衞青就在這樣的情況下,打出了一場漂亮的反擊,打垮了匈奴主力。雙方決戰時,衞青派出五千騎兵出擊,並嘗試包圍敵軍,而匈奴出戰的兵力逾萬,匈奴單于卻因為衞青的操作,誤判衞青部多於自己。打到最後,匈奴單于率先逃走,並失蹤十餘日。
隨後,衞青追亡逐北,打到了匈奴的趙信城,燒燬了匈奴的糧食儲備,然後從容撤回。
這一戰如果和龍城之戰時李廣的表現對比,簡直就是判若雲泥。
在漠北決戰這樣突然的決戰中,奉命迂迴包抄的李廣,並沒有及時趕到。一直到幾天之後,經過艱苦戰鬥凱旋而歸的衞青,在安全的大漠以南,看到了帶着完整的部隊“奉命”等待匯合的李廣和趙食其兩位將軍。
再後來的故事大家就都很熟悉了。按照正常的公文處理程序,衞青要向漢武帝上報戰役過程,因此需要進行作戰總結。衞青派遣長史拿着酒飯給李廣,通知李廣上報總結。但是,李廣的幕府遲遲無法完成作戰總結。在這裏我要特別提醒一點:李廣並不是單獨行軍的,與李廣同行的右將軍趙食其,按照正常程序也是要提交作戰總結的。而且,顯而易見的一點就是:李廣的總結肯定要和趙食其的總結能夠對應。這個時候一個重要問題就出現了:
李廣拿不出總結。
你們倆做了同一張卷子,你竟然拿不出來答卷?這就像出差在外的媳婦查崗,你説和朋友喝酒去了,晚上住在了朋友家,但是你媳婦很聰明,她提前問過你的朋友,然後才來問你:為什麼你朋友不知道你在他家?面對這樣的情況,你能做出合理的解釋嗎?
那麼到了這個時候你能怎麼辦?你只能如實招供,或者同意離婚。
李廣無法合理地解釋自己的遲到。然後他説,自己不能再進監獄了,遂自殺。後人因為李廣自殺而很同情李廣。可是這裏仍然沒有回答問題:
你為什麼遲到啊?
司馬遷記載的解釋説是:“軍無導,或失道。”這個“或”在古代有很多意思,有的可以理解為“或者”,有的理解為“有的人”。換句話説,李廣“或”沒有做出解釋。而且這個“軍無導”也不對,因為李廣在這場戰役中的身份是前將軍,他本身就掌握着最多的嚮導。尤為重要的是,司馬遷早就説過:李廣治軍,**“遠斥侯”。**所以“即使”沒有足夠的嚮導,“遠斥候”也不至於讓李廣在明知道單于在前的情況下還是找不到敵人蹤跡。
歷史記載説,李廣自殺是在袒護幕府(“諸校尉無罪,乃我自失道。吾今自上簿。”)。可是這裏還是有問題。
戰場失期,帶兵主將在漢代本來就可以直接下獄論死。開通西域的張騫,就因為遲到這種事兒而下獄論死。
這樣一來,李廣這個仗義背鍋的事情就屬於很無聊的演繹了。你自己的責任,何必要搞得像代人受過一樣呢?這個表演有點生硬。
(二)從滑鐵盧之戰看漠北決戰
與衞青漠北決戰、李廣迷路這起事件相似,歷史上還有一個類似的戰例。
1815年6月的滑鐵盧戰役,是拿破崙的最後一場大戰。此戰過程中,拿破崙派遣自己手下一名“平庸”的將軍格魯希去追擊普魯士軍隊主帥布呂歇爾,防止普軍增援敵軍,拿破崙自己率領主力與敵軍決戰。
在戰鬥的關鍵時刻,法軍和敵軍都筋疲力竭,雙方都焦急得盼望着援軍的到來。在這個時候,布呂歇爾帶領大軍趕到,支援了反法聯軍,擊敗了拿破崙。而負責支援追擊布呂歇爾的格魯希,帶領他的大軍,聽着滑鐵盧隆隆的炮聲,“奉命”搜尋敵人。
一直到戰役結束,格魯希才等到了拿破崙要求放棄原定任務趕來支援的新命令。
**在大/敗局已定的情況下,格魯希突然表現出了名將的潛質,**帶着他的大軍毫髮無損地突破反法聯軍的圍追堵截,安全撤回了巴黎。**戰後,拿破崙並沒有要求格魯希寫作戰總結。**因為在格魯希的出色指揮下,拿破崙被流放到了聖赫勒拿島,並死在了那裏。
滑鐵盧戰役中,指揮反法聯軍骨幹之一的英軍的指揮官是威靈頓。歷史上關於威靈頓有一個不知真假的故事。説是威靈頓曾經被拿破崙打得慘敗,在雨中逃到了一個漏雨的屋子裏瑟瑟發抖,在這裏他看到了一個被雨水淋壞的蜘蛛網,而蜘蛛鍥而不捨的修補着網上的大洞,受此激勵,威靈頓在滑鐵盧之戰中堅持作戰,最終憑藉堅韌不拔的意志,或者嚴格來説,是憑藉援軍和先進榴霰彈的威力,威靈頓擊敗了拿破崙。而在漠北決戰中,匈奴單于被衞青嚇跑了。
我在這裏提一個很簡單的問題:
如果,匈奴單于不跑呢?
和拿破崙一樣,衞青接近一半的兵力“迷路”了,而如果匈奴單于堅持不跑呢?
一般人都將目光集中在了李廣憤而自殺上了。可是我們反過來想一想,如果,我是説如果,衞青當時沒有天氣變化、也沒有抓住天氣變化的時機主動出擊、擺出主力盡在的模樣,匈奴單于也沒有因為畏懼漢軍主力而狼狽突圍逃走,而是指揮匈奴軍猛攻衞青,寧可戰死,絕不後撤,那麼衞青萬一頂不住,那就是個死啊。要知道,在匈奴單于逃走後,匈奴軍在失去指揮的情況下與衞青部戰鬥,損失依然相當。
特別是,從軍事角度來説,假如衞青和匈奴激戰之後戰死了,那麼漢軍殘部和匈奴軍都會受到極大削弱。在這個時候,如果李廣軍突然殺出,依然是可以殲滅筋疲力盡的匈奴軍獲得勝利的。
當然,也許是我多心了。所以,大約真的是“衞青不敗由天幸”吧。
對於格魯希,人們是這樣評價的:
“格魯希作為騎兵指揮官是勇敢果斷的,奪取了許多作戰的勝利,但在需要獨立指揮作戰和指揮大型戰鬥時,格魯希顯然缺乏魄力和信心。拿破崙一世對格魯希在滑鐵盧的失誤並沒有過分指責,因為他知道格魯希的弱點,把一半主力交給從來沒有獨立指揮經驗的人率領顯然是不謹慎的;同時,拿破崙也認為他未能給予格魯希以明確的指示,但格魯希缺乏主動精神卻是其自身的缺陷。”(來源不詳,不過與一般對格魯希的評價比較一致)
歷史一般認為,格魯希是個平庸的將軍。我認為這個評價是排除陰謀論之後最合理的一個評價。
那麼,我們可否同樣評價李廣呢?
如果排除陰謀論、同樣這樣評價李廣,那麼李廣應該得到格魯希這樣的評價:
“李廣作為騎兵指揮官是勇敢果斷的,奪取了許多作戰的勝利,但當需要在廣闊的戰場上獨立指揮軍團協同友軍共同開展大型戰鬥時,李廣顯然缺乏魄力和公心。衞青對李廣在漠北之戰中的失誤並沒有過分指責,因為他知道李廣的弱點,把一半主力交給從來沒有協同作戰精神的人率領顯然是不謹慎的;同時,衞青也認為他未能給予李廣以明確的指示,但李廣缺乏協同精神卻是其自身的缺陷。”
用黃淳耀的話講就是:
李廣不過一裨將。
(三)名將之道,失在斯乎?
以司馬遷的觀點為主導歷史觀點認為,李廣是一個優秀的名將。古詩經常説李廣如何,像王昌齡説:“但使龍城飛將在,不教胡馬度陰山。”很多人都解釋説這是指的李廣。這是一件很搞笑的事情,一個因為迷路自殺而成名的名將,一個在一場幾乎成為滑鐵盧戰役的重要戰役中迷路的名將。實際上,司馬遷對李廣的照顧是有着“事後諸葛亮”的錯誤問題的。
漠北決戰之前的分兵決策歷來是一樁公案。司馬遷或李廣家人對這一戰前部署進行了激烈批評,他們普遍認為衞青的目的是排擠李廣、不讓李廣參戰、從而“獨吞”大功、照顧衞青自己人。但是,這是一種事後諸葛亮的看法。因為:
第一,如果衞青的目的是不讓李廣參戰,那麼衞青事先不可能知道自己以一半左右的兵力就可以在決戰中擊敗匈奴單于,這就意味着衞青是在自殺。
第二,如果衞青的原計劃是讓李廣包抄,那麼獨立包抄作戰正是發揮名將才能的最佳機會,這就意味着衞青是在幫助李廣。
首先,衞青獲知了匈奴單于的消息後,命令部隊分兵兩路,自己率領一路北上,李廣和趙食其率領一路走東道,然後會師決戰。對此,李廣表示自己是前將軍,要和衞青一路。司馬遷或者李廣的家人解釋説,衞青這一舉動是因為覺得李廣的運氣不好、不能對抗單于,同時也想為自己的朋友公孫敖奪取爵位,讓公孫敖去與單于決戰。這一觀點明顯是事後諸葛亮。因為衞青如果通過分兵不讓李廣與單于決戰,那就意味着自己要以幾乎減半的弱小力量去和單于決戰,這簡直就是找死。衞青事先知道自己能以少量兵力打贏匈奴單于所率主力?
其次,司馬遷及李廣一系解釋説,衞青安排李廣行軍的東道存在行軍困難、不利於大兵團行進的問題(東道少回遠,而大軍行水草少,其勢不屯行)。這個解釋很有意思,其不合理性很多。一是因為包抄可以更加輕鬆得捕獲敵軍統帥,所以承擔迂迴任務只能有利於李廣捕獲匈奴貴人從而立功。二是因為如果迂迴真的非常困難,那麼更加需要一個優秀的將軍去帶隊,所以,要麼就是衞青認為李廣的能力比較強,適合作為分隊主帥,要麼就是李廣認為自己能力比較差,別的將領比自己更勝任這項更加艱苦的工作。那麼,李廣到底是能力比其他幾個將軍強,還是比其他幾個將軍弱呢?
薛定諤的名將麼?摘桃子搶功就打頭陣,吃苦受累就謙虛謹慎請別人先上?
李廣爭先鋒,本身就是失去公心的表現。
(四)東道主將選擇問題
對於“勢不屯行”的艱難條件下行軍的問題,古人曾經談到過一個評斷用兵才能的概念,我覺得很很適合用在這裏:
“用兵以能聚散為上。”(宋·楊時)
李廣作為名將,理論上來説,應該做到“用兵能聚散”。在東道“勢不屯行”的情況下,調整行軍方式是正常名將都會做到的事情。在解放軍戰鬥歷史上,類似於飛奪瀘定橋這樣先鋒部隊甩開大部隊急行軍搶佔要點的事情,我們見得多了。可以説,作為一般意義上的名將來説,帶領部隊分兵前進並率領前鋒及時抵達,是名將的基本指揮素質。特別是,司馬遷或李廣的家人介紹説,李廣事先就知道東道進軍存在這些問題。李廣不是突然遭遇問題然後措手不及的,而是有備而來的。而且李廣自束髮以來七十餘戰,是個經驗老道的老將。那麼,在他事先知道行軍存在困難、又很想爭功、自己又是經驗豐富的老將的情況下,他應該怎麼做呢?
歷史上的名將大多是以各種急行軍來展現自己卓越的組織能力。但是“**才氣天下無雙”**的李廣,對此做出的回應是:
首先,自己幹不了這活,要自己跟着衞青走。一個名將,對於克服困難完成作戰任務毫無辦法,卻要將這個任務推給別人,好像別人更有能力完成這個任務。這就是名將的自我判斷?
其次,在推脱不了、不得不硬着頭皮執行任務以後,李廣的表現是:迷路、誤期,導致漢軍以戰前減員的狀態與敵軍決戰。
顯然,李廣在這裏的表現根本就不是名將。
對此,我們只有兩種解釋,第一,李廣是名將但是故意表現得不是名將;第二,李廣不是名將,是吹出來的。贊同前者,就要懷疑李廣的用心;贊同後者,就要質疑司馬遷的信用。而無論贊同哪一個,都無法迴避一個基本問題:
李廣在漠北決戰這樣規模的大兵團作戰中,在這樣一個高度組織性的巔峯對決活動中,無視漢軍整體利益、盲目追求個人利益最大化。
而這樣的爭奪一旦不能得逞,就表現出了強烈的憤怒之心,乃至貽誤軍機。他一開始要出戰,要做前將軍,就是為了立大功。一旦有一點因素會影響到這個可能,他就進入到了暴怒狀態(“廣不謝大將軍而起行,意甚愠怒而就部”),將戰爭帶入到了意氣之爭的節奏中去。
考慮到“李廣才氣,天下無雙”,我們不能認為李廣缺乏基本的戰術素養。那麼,排除掉這個能力低下的選項之後,最後李廣選擇自殺,就只能充分説明他在這樣的大戰當中,首先考慮的完全不是完成作戰任務,而是逞個人意氣。
衞青不讓他在前軍,可以強行解釋為衞青是為了私人目的。漢武帝不讓李廣在前軍,也可以強行解釋為漢武帝是相信李廣的運數不佳。但這些解釋,是將所有人都解釋成為蠢貨,只為了證明唯獨一個人是英明的。為了粉一個人,就要黑掉所有人。但是,即便這樣,這仍然不能解釋:
為什麼在這樣的大戰中,這個被史學家文學家塑造成唯一一個清醒而又英明的人的李廣,眼中最重要的事情是意氣之爭呢?
李廣一直到死,都不是一個成熟的將領。他根本就沒有真正成為軍隊體系的一分子。衞青是名將,他不可能使用一個體系外的人。這個體系不是衞青的私人體系,而是所有人拿命去拼生死的戰爭體系。一台機器,總有一個零件想出風頭,那麼機械師一定會將這個零件換掉,換成一個可以準確執行任務的零件。衞青對李廣的任用毫無問題。
直截了當地説,李廣是一個個人能力優秀、不聽指揮、自由散漫、無視組織紀律的將領。他還根本就不成熟,根本就不是有龐大組織、有嚴格紀律、為了一個宏大的目標集結了十幾萬人與兇狠的敵人決一死戰的軍隊體系所需要的將領。
五、青乃與廣等為伍
懷才不遇,是李廣故事的核心基調。
自古文人墨客就喜歡這樣哭哭啼啼、悲秋傷春。其實這些文人,很多是存在嚴重的能力問題的。因為他們從來不敢想一想,自己究竟在什麼地方有系統性的嚴重缺陷,以至於懷才不遇。他們總以為自己懷才不遇的真正原因是沒有拉幫結派、結黨營私、趨炎附勢、欺上瞞下,但是他們從來沒想過,他們真正的問題在於,他們從來不能準確履行職責。以前有個故事,大詩人孟浩然名動天下,總想有機會得到皇帝的重用,有一次偶然遇到了皇帝,皇帝讓他吟詩一首,他十分激動,背誦了一首自己寫的佳作,揹着揹着,説到了一句:“不才明主棄。”於是就廢了。
為李廣故事所激發而有對抗不公的勇氣,這是李廣故事的積極意義。然而,如果以為這樣的故事可以激發勇氣,就可以反過來將真正做事的人踐踏一番,甚至發展到以為天下皆醉我獨醒,脱離實際,誤入歧途,那就是錯的。
李廣有沒有能力呢?有。沒有能力,是到不了決戰戰場的。雖然他有一些不足,但是大部分人還是不能和他對比的。比如説,我們沒有能力射穿石頭。再比如説,我們沒有能力“取旗,顯功名昌邑下”。
李廣的故事是不是有感染力呢?有。李廣有相當不錯的個人能力,還有射虎的故事,極富傳奇色彩。
那麼,我們就始終停留在“懷才不遇”的階段嗎?不行。我們做事,在己則有家庭父母妻兒,在外則有事業理想抱負,在庭為柱,在屋為梁,為家國擔當,哪裏能夠容得下這種風吹草偃、自怨自艾的破事兒呢?
我們要有能力做出自己的判斷。李廣同樣的行為,放在李牧傳裏就是無名氏。在李牧面前,做這樣的事情連名字都不配留下來。面對這樣的對比,再看一看歷史上的描述:“李廣才氣,天下無雙。”那麼我們至少能夠知道:
李廣雖然很優秀,但是他遠遠不如衞青優秀。
然而,古往今來,卻有很多很多人,將李廣捧得很高,將衞青踩得很低。
韓信曾經説過一句話:
生乃與噲等為伍!(《史記 卷九十二 淮陰侯列傳第三十二》)
同樣的,經過文人墨客的不斷渲染,我們也可以説一句話:
青乃與廣等為伍!
相比蘇軾那篇文章,李廣與衞青齊名,這恐怕才是對衞青真正的侮辱。與李廣齊名的,應該是李牧傳裏的那位無名將軍,因為他們在防禦邊郡時做的事情是一模一樣的。
説到這裏,還有一個問題:
戰國時代那位無名將軍呢?為什麼文人墨客沒有人追憶他、詠懷他,為他潑墨揮毫,寫下一篇篇感懷的文章呢?比如説:
“李牧不敗由天幸,無名無功緣數奇”?
六、問題的由來
英雄被塑造為小丑、庸人被歌頌成英雄,這樣顛倒乾坤的錯誤之所以流毒甚廣,究其原因,是後來很多人受到最初文本的一些誘導產生了錯誤的印象。像李牧傳,作為一篇相對來説遠離司馬遷時代的歷史記載,並沒有受到作者直接的好惡感受影響,在一定程度上保證了描述的客觀性。後來的文人就沒有對“無名氏將軍”產生不恰當的良好印象。這就告訴我們,**閲讀文章的時候,一定要注意撇開表面上的泡沫,而直接關注其內在實質。**就分析信息來説,信息的細節保留得越多越好。但是細節會造成干擾,所以一定要抓住事物的本質,透過現象看本質,來排除細節的干擾。
閲讀歷史,一定要注意抓住主要矛盾主要方面,特別是要看事蹟,不要盲目採信評價。
衞青是名將,擁有一般人不具有的出色軍事才能,擁有一般人不具有的良好機遇,擁有一般人不具有的赫赫戰功,但是,如果我們只信評價不信事蹟,他就會從英雄被塑造成小丑。他的遭遇尚且如此,其他那些根本不可能記載這麼多事蹟的人呢?或者學以致用地説:社會上的普通人呢?
衞青李廣的事情擺在這裏,讀書之時,識人之時,怎能不小心呢?
古人説,寧得罪君子,莫得罪小人。古人説,非知之難,行之惟難。這就是葉公好龍,這就是認識與實踐相沖突啊。
要解決認識與實踐相沖突的問題,就要學習。
學習不是看看書、把書本上的知識點往腦子裏一裝就行了。古人説,讀史可以明智。但是讀史要讀懂才可以明智。讀史可以明智,但是讀史也可以糊弄人。越讀越糊塗,讀出一腦袋漿糊的人也不少。歷史上人們對李廣的解讀就是一個經典案例了。三國時代的劉廙説:“勢可得而我勤之,此重得也;勢不可得而我勤之,是重失也。”南轅北轍,越努力越失敗。所以讀書必須掌握基本的方法。
當然,苛求每一個人都能突破文字的重重困擾看清實質是不現實的。所以真糊塗了,我們也可以諒解他。比如説史記的記載。
讀書也不要簡單的全盤否定。司馬遷的文筆很好,讀起來很熱血 ,這就是史記的積極意義。術業有專攻,歷史學家也不是全知全能的。重要的是我們要學會藉助歷史學家的記載去看歷史。
任何人對事物都有一個認識過程,有的人可能一輩子都沒看明白,有的人可能早早就看清楚了,這是正常的。有的事情我們可能做得好一點,但是別的事情也許我們做得要差很多。比如説,我們就很難寫出史記這樣好的文章。所以不必因為史記存在紕漏就覺得史記一無可取。腦子不是蹺蹺板,不能這頭放點東西,那頭就不要了。蹺蹺板,兩頭翹,這不是思考的辦法。
人要學習,要勤勉而持久的學習,通過學習實現認識與實踐的統一。古人説,智者見於未萌,愚者暗於成事。又説,謠言止於智者。那麼智慧來源於哪裏呢?智慧並不是僅僅來源於天分,也不是僅僅來源於某次事件的靈機一動,而是來源於持久並且勤勉的學習,來源於持久地將認識與實踐相統一的努力。讀書説的不是死讀書,而是知行合一的努力。
人如果不學習,不能勤勉地將自己的認識與實踐統一起來,而是每天都過着“欲勝義則兇”的日子,那麼葉公好龍、南轅北轍、對面不識的事情還會少了嗎?韓非曾經説過一句話:“儒以文亂法。”孔子自己也説:“巧言令色鮮矣仁。”虛妄矯飾的東西是很多的。但是,萬變不離其宗,這個世界上一以貫之的道理,就是“實”。虛妄再多,也不等於就無法認清真實。抓住事實,透過現象看本質,就可以破除虛妄。先秦哲學家都在談別囿。東漢思想家王充也説“疾虛妄”,這些道理大家都明白。“敬勝怠者吉,怠勝敬者滅;義勝欲者從,欲勝義者兇。藏之約,行之行,可以為子孫常者,此言之謂也。”周武王為此寫了十七條銘文,寫完之後,他還謙虛地説:“予一人所聞,以戒後世子孫。”周武王是開國之君,他是可以這樣説的。我沒這個資格去告誡誰,我只是談一談我的想法。
萬變不離其宗,只要堅持立足事實,那麼就可以透過現象看本質,就可以儘量避免被情緒節奏壞了事。所以,我們至少可以明確一個原則:
讀書寫字,不能為浮華所矇蔽,而要堅持實事求是的精神。
作者:風大 可稍息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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