賬號即墓碑:那些給已故網友留言的人們_風聞
芙宁娜-2019-04-05 19:32
來源:公眾號“ 篝火故事Bonfire”
撰文 / 江錦
編輯 / Lorem Ipsum
一個月前,我突然找到一片豆瓣上的“公墓”,循着公墓裏留下的線索,進入已故豆友的“精神角落”。
接着我又看到幾萬個賬號,幾乎每天給同一個人留言,儘管這個人已經去世,他們説“又來看你了”。
墓碑
2019年3月 20號凌晨,一位豆瓣網友在豆瓣廣播上發了張《好奇心日報》的報道截圖。報道講了一個黑膠工作室的故事,受訪者提到一位叫做“Clash-Cash-Car”的豆瓣用户,從2008年開始不斷往豆瓣上添加新的音樂條目,標註音樂類別,將很多未被聽説過的音樂帶到中文互聯網世界。Clash-Cash-Car已經於2016年去世,真實身份是一名商場保安。報道中附上了Clash-Cash-Car的豆瓣主頁。
報道截圖被轉回豆瓣廣播,一下引起了注意。作為一個書影音社區,豆瓣擁有龐大的資料庫,這是無數用户參與建構起來的。一位豆友轉播這條廣播時説:“因為音樂條目才來豆瓣的我,真感謝他”。
實際上,這條廣播被轉發了1000多次(這在豆瓣基本意味着當天最熱的話題)。一天後豆瓣用户們還在談論他。一位豆瓣大V轉發了一則小組討論,標題“Clash-Cash-Car ( - 2016)”。我順手點進去,發現這是一篇尚沒有完整信息的墓誌銘,放在“豆瓣公墓”小組裏。
我也算是骨灰級的豆瓣網友了,卻從來不知道這個小組的存在。叢小組信息中可以看到,豆瓣公墓創立於2012年,説明非常扼要:“謹以此小組紀念已故的豆瓣用户。”一共42個發帖組成一片小小的墓地。但引起我好奇的卻是死者來到這片墓地的時間分佈極不均勻。
2013年之前的全部帖子只有3條,都是由同一位[已註銷]的網友發佈的,分別紀念詩歌翻譯家陳寧、作家劉雪屏和演員賈宏聲,每個帖子下都只有兩三條回覆。2013年至2019年這6年間,豆瓣公墓無人到訪,像一個真正的、被人遺忘在時間深處的墓地。
在這6年時間裏,豆瓣和中國互聯網都發生了巨大的變化。也許正是在這種變化中,小組的發起人註銷了自己的豆瓣賬號。
時間進入2019年之後,不知道為什麼,豆瓣網友們突然發現了豆瓣公墓的存在。39條紀念豆瓣死者的帖子陸續建立起來。
公墓裏的第4位死者是張曉輝。發帖時間為2019年1月22日,豆友“程一洛”發佈了這位曾經就讀於北京大學、從小特立獨行、後半生坎坷多難的出版人離世的消息。
發現豆瓣公墓,對程一洛來説純屬偶然。他喜愛文學,2019年初,在豆瓣查找尋找詩歌譯者陳寧的信息時,偶然發現2013年有人為陳寧建過這處無人知曉的字節構成的墓地。這給程一洛留下了很深印象。幾天後,當他得知了自己敬重的出版人張曉輝去世,立刻想起了豆瓣公墓,併為張曉輝發貼。這是豆瓣公墓小組在沉寂6年後第一次更新。
程一洛在自己的廣播裏提起和張曉輝的交往。張曉輝曾是萬聖書園的學術總監,後來又從事出版,在豆瓣有很多同好。在豆瓣上,張曉輝曾耐心地回覆程一洛關於出版進度的催促,回答他讀書觀影中的疑問。
在互聯網淘汰書信之後不久,豆瓣這種基於BBS和電子郵件的構架的網站,現在已經被SNS應用甩在身後,變成了帶有古典色彩的事物。但在微信壓倒性地統治社交應用之前,程一洛和張曉輝的互動方式曾經是很常見的。因為互動是非即時的,網友並不是通訊錄裏的熟人,也沒有熟人社交的壓力,互動必須有真實的共同興趣才能支撐下去。這種陌生人之間的網絡交往,就像茫茫黑夜中,星辰互相回應,但必須經歷遙遠的時空,它們各自的光芒才能彼此抵達。
所以,當程一洛把張曉輝的名字寫在豆瓣公墓小組中時,他也埋葬了一段互聯網上的中國往事。這種傷感甚至蔓延到了很多人那裏。從2019年1月23日開始,不斷有人訪問豆瓣公墓,更多的死者信息被網友們貼在這裏。
第5位死者是著名影評人卡夫卡。他於2007年去世。跟帖的網友們説起大學時代看過的影評,有人説:曾經我點開每部豆瓣電影,都能看見他寫自寒鴉精舍的長評,直到有一天戛然而止。
幾乎同時,小組出現了第6位死者。徐海燕是一位業餘翻譯英文科幻小説的潛水愛好者,畢業於北京大學和哥倫比亞大學,擁有人類遺傳學博士學位,豆瓣ID是Denovo。2017年9月,Denovo在河北水下長城探索項目中失蹤。在她出事前的前幾天,我的同事翻看了她在豆瓣上的全部文章和日誌,正打算給她寫一封豆郵,希望能和她取得聯繫,“如果可能的話”,還能在上海見個面。這是豆瓣網友發起交往的典型方式。
死者一個接一個地被陌生人送進這裏,喚起其他陌生人的記憶,而在這些記憶之上,是一個極簡風格的標題:姓名+生卒年份。
死亡消除了所有身份和經歷的差異。沒有什麼地方比墓地更平等了。
志與銘
豆瓣公墓裏,關於Clash-Cash-Car的帖子陸續補充了更多信息。點開Clash-Cash-Car的主頁,最後一條廣播停留在2016年4月12日,他給一張德國迷幻唱片打了五星。廣播下最早的留言是:“羣主…”、“走好”、“有緣那邊相聚”,可以看到去世後,有知道消息的朋友來這裏和他道了別。這件事三年後再次被人提起,認識他的友鄰陸續開始補充自己知道的消息,還原了這個身份和行動有些傳奇的人。
到了2019年3月21號下午,曾經認識他的豆友段本司寫了一篇日記,回憶了他所知道的Clash-Cash-Car,放上了他十多年前錄製的專輯,還有常用的表情包。他在文中用標粗的黑體寫道“他的真名叫尚博臣,我認為,中文互聯網,有必要記住他。起碼,該有個地方能記住他。”這篇“墓誌銘”有一個像樣的標題,像塊石碑立在豆瓣上:《Clash-Cash-Car(1982-2016)中華音樂圈的掃地僧》。
尚博臣是北京人,痴迷音樂,互聯網剛剛興起的時候混跡在國外各個著名的音樂網站,瘋狂的收集打口碟和音樂資源,再發布在國內的音樂網站上。他認識一大批北京的地下搖滾樂隊,推薦優秀的國外音樂供他們學習,建了QQ羣和聊天室,整日整夜地和人聊音樂——顯然他花費了超出一般人的時間在音樂上。他的生活非常簡單,將自己對吃穿的要求降到最低,除了依靠賣打口碟,他也做過網管、保安,還給愛搖寫稿。後來有網友説,離世前,他的工作是在商場餐飲區做經理,最後在睡夢中離世,死亡原因是腦梗。
有人提起和尚博臣的簡單交往:進了羣,求一個一直下不到的資源,結果他很快就給我了。還有人説“羣主三句話就給我講清楚了一個樂隊”。段本司在文章的最後貼出了一張他十年前錄製的專輯。儘管Clash-Cash-Car的主頁不會再更新,他的一切動態——包括他聽過的6108張唱片和39篇樂評,已經像遺產一樣留在了豆瓣社區。
我們常常覺得互聯網善於遺忘,浪潮般的信息很快就會隱匿掉。但在尚博臣最後一條廣播下,我看到2017年、2018年的留言,簡單地説“想你了”,像所有認識多年的老友一樣。我這墓碑在互聯網上,永遠不會消失。
順着豆瓣公墓的帖子,一個個點開,可以看到離世豆友的簡單介紹和主頁鏈接。點進主頁,能看到他看過什麼書和電影,喜歡哪個樂隊,你們有多少共同喜好。豆友通常在留言板或者最後一條廣播下面發言。
翻譯家陳寧2012年去世,2018年仍有朋友來和她傾訴:“大傻,我寫不動了,幫幫我。”
先鋒書店的店員蘇小北2013年去世,他的友鄰每隔一段時間都來和他聊天:“這年10月,剪了短髮。發生了一些事情,人生又有了新的轉向:)。”
詩人馬雁去世9年了,留言板裏有人告訴他:“領導,中南海換新包裝了,設計的還行。”
作家劉雪屏的留言板每年都有人發來新年問候,2018年有人説:“雪屏老師,春天又來了。“
就這樣逛了一晚上豆瓣公墓。對我來説,沒有任何字面上的陰森感覺,反而像日劇裏,夏日的煙花大會:已經落幕的人生曾經這麼絢爛,每個看過的人都記住了他的光,在自己經歷灰暗的時刻,還會回想起來,還會再來看看。
碑
豆瓣公墓讓我想起我曾看過的另一個墓碑,他是一個非常非常普通的人。
2018年尾,我們正在採訪幾個貨車司機,寧夏的一位採訪對象突然告訴我們,青藏線上出事了。貨車司機倪萬輝和妻子送貨前往拉薩,途中在五道梁休息過夜,第二天被發現死在駕駛室裏,死因是缺氧。就在前一天,他們還在快手上開了半小時的直播,發了一段兩人一起吸氧的視頻。
消息在上千個貨車司機羣裏傳開,媒體報道也來了。倪萬輝是家裏的經濟支柱,他要贍養父母,還有兩個兒子。在他留下的325條視頻裏,網友重新構建出了這位貨車司機的生活:一個人在車上吃泡麪,連續工作十幾個小時,被堵在望不見頭的車流裏,回家沒待幾天又出車了。這是一組再真實不過的生活影像,每個人都在裏面看到了自己的影子。有人留言説:“真不希望是這樣認識你,早認識你該多好啊”。
但真正令我驚訝的事情發生在三個月後。一名貨車司機和我提起倪萬輝的貨車被回購了。我又點開他的快手號,發現所有的視頻裏,仍不斷有人來留言。他們夫妻倆吸氧的那段視頻,至今已經被播放了5000W次,收到了44萬留言。一位鄂爾多斯的中年男人,幾乎每天都留言:又來看你了;雲南的貨車司機説:現在每天出車前都會來看看你,兄弟在那裏一切安好;有人問:現在還有每天都來看輝哥輝嫂的嗎?四五個賬號紛紛説“有!”。
最近的留言會顯示在最前面。四月初的留言裏,有人算着日子説“快一百天了”,再往前翻:
“輝,五道梁又下雪了”
“輝哥輝嫂的老媽媽生病了,你們在那邊要保佑媽媽和兩個孩子健健康康。”
“孩子們都挺好,放心,換季了,今天寶哥給佳佳買了那麼多衣服和鞋子。”
“今天是輝嫂生日,你們快回家吧。”
“今天給小寶貝過生日了。”
這種狀況已經持續了四個月,我忍不住好奇,一年後還有人來和他講話嗎?十年後呢?
儘管快手和豆瓣的用户羣交集不大,但對我來説,給倪萬輝留言和與悼念張曉輝並沒有什麼根本的不同,他們身上的一些特質被看到了,並且被一羣人認可。
在虛擬的社區裏,能夠結識一個自己認可的人,哪怕他已經不再人世,我想仍然是一件幸運的事情。再説了,將感情投射到一個去世的人身上,某種程度上是非常安全的:他永遠這樣,他不會改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