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明,感情好的話,是可以跟故去的親人聊天噠_風聞
张佳玮-作家-2019-04-05 19:48
“明天清明瞭!要去見鬼了!”
我們那裏,每逢小孩子們這麼叫時,大人就會糾正:
“不是見鬼!是去見長輩的魂兒!”
我們那裏,大人們很忌諱“鬼”這個字,會叫做魂兒。當然,罵人也如此。如果小孩平白無故叫起來,其他地方也許會抱怨:“你見鬼啦?”我們本地,大人叫做:“你叫魂啊!”
小時候逢掃墓前一晚,我們小孩子就興奮得睡不着覺。大人們連夜做菜——我們故鄉,慣例是炒黃豆芽百葉、燉紅燒肉、肉釀麪筋。
孩子們則彼此唸叨:
“又要去見太婆了!”
“不知道爺爺近來手氣好不好!”
“去年姑婆都不理我!”
“你自己不給姑婆燒紙錢,姑婆生氣了。”
“我都説今年補上啦!”
去掃墓的路上,有坐車的,有坐船的,有走着去的。各人穿得花枝招展,襯着草長鶯飛。沿路有賣早春鮮花的,有賣香燭的,門庭若市。小孩子們沿路唱歌,大人倒很小心:護着香燭、紙錢和祭菜。祭菜是擺在保温盒裏的。
到墓上了。長輩們先讓小孩子取水,給墓上刻的字擦一擦。灑掃後,立香燭,擺祭菜。擺好了,點香燭。
然後,故去的祖輩們,飄飄忽忽,就出來了。
我們對此有過爭論。大姑認為,是香燭把祖輩們哄出來的;舅舅説,説擦洗了墓碑,把他們驚醒的;我認為,他們是聞着紅燒肉味兒出來的——總而言之,祖輩們出來了。
杜牧寫,清明時節雨紛紛,路上行人慾斷魂。這是有道理的。
雨天,天色晦暗,我們就看不清祖輩們,只聽見聲音,還很費勁:雨天山林簌簌,祖輩們耳朵大多不好使,彼此對話,很不方便。
晴天呢,空氣質量好的時候,祖輩們的形象就挺浮凸的,是個淺淡的影子,甚至還有點立體。我們就可以很自然地跟祖輩説話了:
“太公,又瘦了。”
“沒瘦沒瘦!吃得好着呢!我是近來喜歡山上山下飄飄,林子裏有個老死鬼,説是前清朝八卦掌的,我跟他練練,倒精神了!”
“姑婆,今年給您帶紙錢了。”
“好好。我欠隔壁墳那個老太婆三筐紙錢,她都不跟我打牌,你們快燒給我!”
“三舅婆,您好不好啊?”
“我是好得不得了。你哪,有沒有找到男朋友?”
“沒有……”
“你一個小姑娘家家,二十三歲了還沒嫁出去!哦喲我二十三歲的時候,都要送孩子上幼兒園了……”
寒暄完了,大人們擺好祭菜,大家奉陪祖輩們吃飯。這就是祭菜要保温的緣由了:祖輩們已經死了,好比神仙,餐風飲露,只好聞菜的味道,所以菜不熱,祖輩們就聞不到啦。
有一年,三房裏的姑奶奶,因為小輩帶的是冷牛肉,氣得飄在墳上,拍着膝蓋大哭:
“哎呀這個世道啊!我一個死人又吃不窮你們的!你們連個熱的都不給我吃!”
鬧到周圍墓裏,一羣魂兒都開始指手畫腳,指責三房的小輩:
“太不像話了!連死人都哄!不孝順啊!”
也有祖輩特別挑剔。有一年,有位不知道輩數的嚴厲長輩,盯着我的青糰子:
“這是什麼?”
“青糰子。”
“青糰子怎麼是芝麻餡兒的?不是豆沙餡的嗎?”
“阿婆我錯了……”
“錯了要曉得改!我一年也就吃一次青糰子,都不讓我吃好……”
還好我外婆來圓場:“好嘛好嘛,小孩子也是好心,嚐嚐新也好。”
長輩們聞夠了祭菜味兒後,精神十足,日光下形象格外飽滿,各自打着飽嗝,跟我們説話。
比如,那年,姑父家九十九歲的太婆去上墳,就被一位遠房阿婆拉着手:
“他大姨啊,你也九十九了,還這麼精神!”
“哪裏呀,耳朵都不行啦!快要過來找你啦!”
“好好,你過來啊,我們老姐妹倆就好一道去逛山逛湖了。你不曉得,當鬼啊,也有個好處,飄着走,走路不吃力。”
“哎呀那個真好,我現在就是,走路腳要痛,要敲敲膝蓋……”
姑父聽得滿心不喜,背地裏跟那位阿婆的晚輩説:
“你看你們家這個也是的,還攛掇我媽快點死……”
“啊呀她們就是客氣客氣,不是真要你媽死,你不要當真……”
天氣好的時候,墓地附近很熱鬧。常能聽見隔壁墓的話:
“哦喲喂去年燒給我的錢太多了!我還沒用完!你們不要燒那麼多!”
“怎麼今年沒給我燒《獵人》啊?是不是富堅義博今年又沒畫?”
“我跟你説過,瞞着你奶奶,給我燒幾個漂亮紙紮小姑娘嘛,我,我又不是要搞外遇,就當洋娃娃看看也好的呀……”
陰雨天,就不太好了:看不見,我們只好靠聲音判斷祖輩在不在。有時,簡直像是自言自語似的。
那年的清明節,我上午去給外婆掃墓,外公當時身體已經不太能動了。只好由我跟外婆説。陰雨綿綿,我看不見外婆,只好根據聲音跟她念。
“外婆,我來了呀。爸媽有事情,下午來。”
“好啊好啊。你現在上海好不好啊?”
“好的呀。”
“外公呢?”
“不太能動,倒還好的。他想來的,就是,真的動不了。”
“那就算啦。你跟他問個好吧。就説我説的,要他不要饞肉吃了,我是知道,他一定私下裏要偷吃的。”
“好好。”
“明年你來啊,給我燒個半導體,燒盤越劇磁帶。我是想重新聽一遍《紅樓夢》啦。”
“曉得的。”
“還有啊,不要怕胖,要多吃。我告訴你,死了之後,胖的人好處多,第一是不容易被風吹走。哦喲,山裏晚上風大起來,真是……”
那天外婆跟我聊得高興,到我要走了,説:“我送送你!”
於是外婆上了車——我看不見她,只聽見她的聲音在車裏晃。
“開春了,你們要小心感冒。被子們趁星期天拿出去曬曬,拿耙子打一打。”
“曉得的外婆。”
“這個季節,馬蘭頭特別香,拿香油拌一拌,吃點粥。很清爽。”
“曉得的外婆。”
“給你們外公多喝點粥。他一個冬天一定吃油了。”
“曉得的外婆。”
“我隔壁那個墳裏的老太婆跟我説,現在房子要拆遷。我們的老宅子是不是也要拆啊?”
“外婆你別擔心了,這個事情我爸媽能搞定的。”
“好嘛!
“對了,外婆。”我説,“您平時在山間湖邊飄來飄去小心點,別輕易出聲。近年來打擊封建迷信特別狠。”
“我曉得的。”外婆説,“不過我也不怕。只有道士能捉鬼,但現在道士也算封建迷信了。反正也捉不到我們。好了,車子也走遠了,我要回去了。”
“好的外婆。”我答道。
沒有迴音。
“外婆?”
沒有迴音。
因為看不見,我想,外婆大概是回去了。
我停下了車,在寂靜中,又説了句:
“外婆明年見。”
沒有迴音。
“外婆明年見。”我説給自己聽了一遍。
這就是以前的清明節。只要死者和生者感情好,人和魂兒就能在清明節那天濟濟一堂,吃喝,聊天,探問彼此。
有時候魂兒高興了,可以跟人一起溜達會兒,做充分的精神交流。清明節那天,如果説話多了,之後幾天,我都會產生幻覺,耳邊偶爾響起聲音,會以為是哪個老祖宗,一直跟着我呢。
只是,可惜,魂兒們已經死去。最多隻能是晴天時分的一道影子,以及一些聲音。他們無法如當年少時一樣,為我舉着風箏、摘草編草葉兒、摘花編花環、摸田螺,無法偷偷給我省下一些黃鱔段兒、雲片糕和雞腿,無法再見着人就吹噓“我家的孩子,你看,長這麼高了”,無法再跟租書攤的老太太説“那就先交給你了,我過一個鐘頭後回來,不許少他一根頭髮”,無法再跟我父母説“哎呀孩子哪怕做錯了什麼也還小,不要罵!你們小時候,還不知道是什麼樣子!”無法再拉着我的手,在夕陽西下時路過田埂、河岸與大街小巷,無法再指着草垛上的糖人説“我要這個”,然後手把手遞給我;也無法在菜場上,滿不在乎地拿起一個荸薺,對攤主説:“這個給我外孫子吃啊!”
“哎啊,好好,明年見。不要忘了我的半導體和越劇磁帶啊。”外婆的聲音忽然又響了起來。
“我還以為您走了呢。”我説。
“我是打嗝。今年的紅燒肉,油放太多了,膩得我是,嗝也打不過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