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爸爸你怕死嗎?”“嗯我也怕死”_風聞
灰鸽叔叔-灰鸽叔叔官方账号-2019-04-05 08:24
活得越美好,就會越膽怯。

一
因為父親去世了好幾年,我就繞開了正清明掃墓的高峯,提前去祭拜了一次。再過會兒,我會去龍華寺,他的牌位前,再去看望一下他。
昨天,在從辦公室裏撤東西時,我帶走的最後一件物品是一副墨鏡——那是我父親的遺物。從他過世後,我一直把這副墨鏡擱在身後的櫃子裏——連我媽都不知道這事兒。
他去世的時候我剛辭職,多少還是帶着一些擔憂。我想讓他知道,兒子過得還可以。現在他還能接着知道。
二
那天下午,醫生例行檢查完後,開始打印死亡證明。母親和護工給父親換上乾淨的衣服,事後母親説,你爹很幫忙,一點也不僵硬。
幾位男護工推着擔架車過來,搬運父親的遺體。大家對着我説,兒子,去捧頭。
我託着父親的頭,他們搬動着軀幹,把父親放在擔架車上。
父親後腦勺還有餘温,還有未乾的汗水。1米88的父親很輕。我幾乎沒有花什麼力氣。
從醫院的後門走出去,就是停屍房。擔架車一出門,天上突然下起了雨。大家加快腳步,跑進了那個有些冰冷的房間,打開一個抽屜,把父親安放了進去。
晚上我在想,如果父親突然醒了,發現那麼黑,他該怎麼辦?那個地方,翻身會不會不太舒服?
那天晚上,我把被子蒙在腦袋上,直直地躺了一會兒。淚流滿面。
三
父親年輕的時候,從來“不怕死”。
他有着籃球運動員的體格,對醫生嗤之以鼻。我媽勸他去檢查身體,他一直説,有什麼好檢查的,檢查出來也沒事。如果有事,我就跑到遠方,瀟瀟灑灑,一死了之。
但“有事”之後,他並不瀟灑。
他會在沉默一段時間後,突然説:為什麼會是我。
他會咬牙切齒地咒罵命運的不公平,直到沉沉睡去。
那些昔日的好友在探望了幾次後,都很怕見到父親。那種沉悶、懊惱、抑鬱、憤懣、抱怨交織的情緒,能阻止一切停留的意願。
主刀醫生説,什麼想得開想得通,都是人前裝樣子的。人,都是怕死的。
在父親最後的日子裏,我在各種病房,見到了許多離別的開始和結局——回頭想想,哪有什麼坦然接受,所謂的平靜,無非是筋疲力盡。
四
最後幾年,父親並沒有成為一個勇敢的人。
那個失控的狀態,多少讓我和我媽感到有些悲傷。
後來在掃墓時,我突然理解了父親的膽怯。
父親一直拒絕拍照,墓碑上的照片,是我從他60歲生日的合影裏截出來的。當時他意氣風發,手裏正捧着一歲的孫子,也就是我兒子,滿臉喜氣洋洋。
因為照片精度還不錯,我把頭像截出來,變成了一張個人照。
我媽每次掃墓時都説,灰鴿你這張照片選得真好。
我就這樣理解了父親——那個表情,是他接觸死亡前的狀態:熱鬧不寂寞的生活,舒適不忙碌的工作,早已卸下的野心,最沒有包袱的開始,每天晃晃悠悠做一份返聘的工作,中午溜回家打幾盤遊戲,在家逗一會兒孫子,還能教訓兒子不會修理電器……
活着,實在太好了。他怎麼可能接受終點的到來。
與其裝模作樣接受寬慰,説自己能想開,不如面對自己的內心,做一個怕死鬼。
五
兩年之後,我和我媽已經可以很坦然地聊起父親。
我們都覺得,在那麼多的臨終病人裏,父親絕對屬於“最怕死”的那一個。甚至其他晚期病人都會坐在父親的牀邊,勸慰他人生總有終點。
但我也理解他。
在我兒子小的時候,我曾經對他講英雄故事。每個大英雄都有捨己為人的勇氣,以至於孩子會問:爸爸,你會怕死嗎?
我看看他胖胖的小臉,看着正在拿快遞的孩子他媽,看着正在約麻將的我媽,我想:
我很怕。而且,怕得要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