紀錄片式的帝國與資本的讚歌:《大吉嶺》閲讀評介_風聞
大忍怀里的垃圾君-书读越多越反动2019-04-06 12:44
讀完傑夫·寇勒(Jeff Koehler)的這本《大吉嶺:眾神之神、殖民貿易與日不落的茶葉帝國史》(台北:麥田,2018)的感受是如此的似曾相識,以至於我開始在腦中檢索以往的閲讀經歷,好理解我腦中浮現的這種相似感。的確有幾個書名跳了出來,例如詹姆斯·麥唐諾的《大國的不安:從全球貿易看兩次世界大戰與人類未來》;麥天樞、王先明的《帝國之昨天:中英鴉片戰爭》;吉迪恩·拉赫曼的《東方化:亞洲世紀的戰爭與和平》還有約翰·達爾文的《帖木兒之後:1405-2000年全球帝國史》。我試圖尋找它們之間的共同點,但顯然這些書應對的是完全不同的主題、作者也出身不同的文化背景,寫作的目的和讀者羣體也各異。難道僅僅是因為都被我讀過嗎?不可能,不可能!泄了氣的我猛的往靠背一躺,遭受的衝力的肩部隨即傳來一陣刺痛,我忽然就想起我常去的那家推拿診所,在等待醫師的時候,電視裏經常播放着discovery探索頻道的紀錄片。啊,Eureka!我終於發現了這些書的共同點:優美到浮誇的語言,歷史與當下的互動,陳述卻罕有激動人心的詮釋,這不就是discovery風格的紀錄片的文字稿嘛!
閲讀《大吉嶺》之前,我以為等待我的將是一本以一種商品為線索的,充滿表格與數字經濟史作品,也許就像穆素潔的那本《中國:糖與社會——農民、技術和世界市場》(PS:一個標題有冒號,有破折號還有頓號,真是取名鬼才)一樣冗長而無聊吧。但是這本又似乎是暢銷書?之前在台北書展時也見過。穆素潔那冗長而瑣碎的書幾乎除了紙堆最深處的書蟲外大多無人問津,如果這本《大吉嶺》也是如此,那為何又能名列暢銷榜?我不禁提高了閲讀的期待。

翻開書便是開幕雷擊。為什麼整整10頁的內容都在講一場大吉嶺茶的拍賣,所以導論呢?看起來,我對這本名字裏帶有“史”的書產生了某些誤解吧。可能帶有“史”的作品不見得都在寫史。當然這也説這本書有些過火,作者確實是有回顧一些“過去的事情”,比如茶葉如何開始成為一種流行的飲料,又如何讓大英帝國沉迷其中。統治了印度的東印度公司又如何借福鈞(Robert Fortune)從中國偷來的茶種和偷渡的茶農,在阿薩姆開啓了印度的製茶工業。自然,有關茶的諸多神話與故事,比如茶與美國革命、茶與中國的戰爭、茶與大吉嶺的開發,作者也都不同程度的給出了回顧與敍述。但是,優美的故事之後,我期待的深入詮釋卻不翼而飛,取而代之的是時間與地點突然的切換。從第二章開始,作者就拋棄了歷史的時間感,而沉湎於19世紀帝國榮光的喃喃自語。作者似乎是有親自前往大吉嶺體驗與採訪,於是作者對於今日大吉嶺的敍述和描繪(就像紀錄片中常見的那種語調和鏡頭)和他所書寫的歷史(缺乏時間感,浮誇而冗長)就交纏在一起,讓人分辨不清。中間的彩頁照片更是一股濃濃的紀錄片風格:幾張19世紀的人物畫(都是帝國主義的“英雄人物”)和今日那些兢兢業業的鑑茶師,它們之間似乎存在着若有若無的聯繫於傳承。
直到書本的最後幾章,我才明白過來作者的用意。從印度獨立這件事開始,作者對於大吉嶺的描述就突然變得冷峻而現實起來。不斷的重複在獨立之後的印度,大吉嶺的茶農為了提高產量而開始使用農藥,這導致了水土流失和茶葉品質的下降。更糟的是,農民的薪酬長期停滯,勞工糾紛和當地的獨立運動進一步威脅了大吉嶺的品質。哦,原來如此,所以作者玩了一個敍述的詭計。在英帝國統治時代的大吉嶺,雖然偶爾有些令人惋惜的憂鬱(説到底也只是對於熱帶白人容易早夭的哀嘆),總是籠罩在某種光榮與優雅的濃霧之中,在這混沌的美好年代裏,自然不會出現上述的問題,因為所有的矛盾都被殖民的鐵拳緊緊的攥着。而這些矛盾在帝國撤退之後的出現,似乎又被拿來證明帝國統治本身的優越。如同薩義德諷刺地指出的,“在帝國的背景下,話語的力量很容易讓人產生一種仁慈的幻覺”[1],“似乎,只要殖民主義統治的方式對頭,土著就能接受,這一直是歐洲帝國主義的自娛自樂之道。因為讓土著人表示接受外來人的知識和力量,也就意味着接受歐洲人對他們自己社會的不發達,落後或退化的性質的判斷”[2]。作者最後提出的展望也不出所料,有機農業或者回歸“傳統”。這是那些紀錄片中常常出現的矯情結尾,彷彿自己就這樣站在了後殖民的立場,擁有了“客觀理性且富有同情心”的標籤了。
我在第一段談到的幾本書也或多或少有這種的特點。它們都文字華麗,以講故事的面目出現,並配上一個聳動的題目[3],吸引不太熟知相關知識的讀者能夠繼續閲讀下去。這是它們的優點,但是卻並不足以使其成為佳作。相對的例子就是卜正民的《維梅爾的帽子》或魏斐德的《洪業》。同樣是故事與令人神魂顛倒的美妙文筆,但是無論是作為導論還是結論的深刻詮釋,才是賦予這些故事以真正價值的點睛之筆。當然,這是一個作為試圖結合學術的嚴謹與文字的優美性於一體的初學者的想法,而那些普通的讀者,似乎也只需要一個好的故事吧。
所以讀完這本《大吉嶺》我真正的感受就像是看完紀錄片,似乎知道了什麼,但是又似乎沒有得到什麼新的啓發,作者浮誇的文字更像是廣告,詠唱的是一曲資本主義和帝國主義的讚歌。用最優美的文字包裝起最令人不爽的內容(當然只是令我不爽而已)並高居暢銷榜,沒有比這更讓人失望的了。
[1]薩義德,《文化與帝國主義》,北京:生活讀書新知三聯書店,2003,頁10。
[2]薩義德,《文化與帝國主義》,頁211。
[3]很顯然,這些書都有着“雙節棍式”的標題,就像A:B,A往往是一個僅僅為了抓眼球的名詞,什麼東方化、帖木兒、大吉嶺,而B是補充説明,但往往只是幾個其它名詞的堆砌,而沒有起到真正的説明。這種形式用的好當然是畫龍點睛,但是多數情況下我看到的只是濫用,包括不少優秀的學術書籍也是如此。但是我指責了半天還是在標題裏用了這種格式,所以真香是人類的本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