對食物的尊重與敬畏,究竟意味着什麼_風聞
张佳玮-作家-2019-04-07 20:03
巴黎聖母院斜對面聖雅克街23號,有家賣紅油抄手、重慶小面、鍾水餃的店,老闆娘偶爾興起,也做刈包。
一天中午,去吃小面、抄手,外加一小碟鍾水餃。我是豬八戒脾氣,囫圇吞棗吃得快。
老闆娘去廚房一轉,捧了個小碗出來,出來看我吃完了,“糟糕,我剛才給你的調料裏少了一種醬汁!”看我已經吃完了,跌足搖頭。結賬時,她收了小面和抄手的錢,但死不肯收水餃的錢。“這味道都不對的了!不能收錢”
我一再説味道已經很好了,“你看我狼吞虎嚥的!”
老闆娘搖頭,“本來可以更好吃的!——一個川味小吃,調味不正宗,那就是不能收錢的!!這是原則問題!”
Place d’Italie附近,有個川菜館子。菜單上連中文帶拼音,明白敞亮寫着菜名:山城口水雞、刀客白肉、夫妻肺片。
下面小字用法語,註明每道菜的食材:雞腿肉、豬瘦五花肉、綠豆芽、牛心、牛肚、牛肉、牛舌、豬小排……
隔壁有個法國大叔叫了梅菜燒白,邊吃邊端詳菜單。菜單寫了豬肉和梅菜。梅菜,為了方便法國人理解,被翻譯成法語“中國南方幹酸菜choucroute seche du sun chinois”,而法國人理解的酸菜choucroute,是德國酸菜豬手那種。那位大叔跟同桌的人説:
“這些菜名都是咒語。我不相信酸菜和豬肉是這味道!這一定是亞洲魔術!!”
巴黎七大附近,有個挺不錯的館子,做得很好的蛋糕卷——尤其是肉鬆抹茶蛋糕卷。配料上肉鬆寫成了“鹽醃幹豬肉”。我親見一個法國大叔盯着菜單發愣,叨叨咕咕,説鹽醃幹豬肉怎麼可以配抹茶,怎麼還能是甜點?吃了一口,兩眼發直,“太神奇了這個!”
巴黎十三區商業中心後頭,新開了個館子:賣蘿蔔絲餅、小籠包、豆漿、豆腐腦。
於是超市採購之後,常走過去順便吃一嘴。別的倒還罷了,蘿蔔絲餅很好——我們無錫人小時候吃的蘿蔔絲餅,小巧玲瓏,蘿蔔擦絲與面和了,下油鍋一炸,吃個酥脆。這家店——我們管老闆娘叫二姐——蘿蔔絲餅大得像個漢堡包,裏頭分量充足的蘿蔔絲,還可以另外加蛋。吃一個,加一杯豆漿,管一頓了。
去吃得多了,每次都能遇到事。
一次。鄰桌一位先生帶着個桌子高的小男孩。“坐!”男孩嗯嗯嘰嘰。那位先生用整個店堂都聽得見的聲音:“坐下!聽到沒!”男孩手扒着桌子嗯嗯嘰嘰。那位先生:“你只聽你媽的,不聽我的,對不對?你不坐就吃不到,你信不信?信不信??”
身材足以堵塞一條走廊的二姐,越過櫃枱飄過來,圍裙像船帆似的,遞給孩子一個芝麻團,摸摸頭,抱起他放椅子上了。回頭對當爸的:
“椅子高,要孩子坐啊?你要抱他的呀;你這個腔調是要打仗啊?下最後通牒啊?你説得起勁,孩子聽不不聽得懂啊?——菜單!”菜單砸桌上了。
當爸的愣住了,縮小了,坐在孩子旁邊拿菜單遮臉。
二姐一邊飄回櫃枱裏,一邊用全店堂都聽得見的聲音説:“現在什麼人都能當爸爸了。”
我抬手:“二姐我要加個蘿蔔絲餅!”旁邊的老爺子:“我要個豆腐花!”
一次。我坐着吃豆腐腦,等蘿蔔絲蛋餅。
斜對面一個小姑娘陪爸爸吃,兩手抱着油條啃。爸爸一口上海腔,教孩子,“油條搭豆漿,好吃。”二姐從櫃枱那裏給我遞了蘿蔔絲蛋餅,“剛炸好的,吃吧!”
小姑娘看見了,對爸爸説:“爸爸,你只吃油條,會不會膩?”
爸爸很高興地,“蠻好的,蠻好的。”
小姑娘接着説:“爸爸要不然你買個蘿蔔絲餅吃吧——我也跟着你吃一個。”
一次。二姐沒在。她一個晚輩站櫃枱。我於是招呼:
“阿姐,要個蘿蔔絲餅。”
“蘿蔔絲餅還是蘿蔔絲蛋餅?蛋餅貴半歐。”
“蛋餅。”
阿姐盯着那堆黃燦燦的餅發了會兒呆。“我分不清這裏頭有沒有加蛋。”
“???”
“我之前都弄豆花的,我阿姨才懂看這個,餅是她弄的。”
於是她給我了個餅,“你就付不帶蛋的錢吧。你是老熟人,老在我家吃了。”
我吃了一口,“嗯,阿姐,這個裏頭有蛋。”
“是不是有種抽到獎的感覺啊哈哈哈?”
所謂對食物的尊重與敬畏,應該是吃麻團時,珍惜每一粒芝麻的脆感、感受和麪的柔韌、欣賞每一口甜餡的調味;吃蘿蔔絲餅時,通過焦脆的咀嚼感受油炸的火候,品味蘿蔔絲被擦得恰到好處的粗細以獲得爽快又略帶粗糲的口感。喝豆漿時,用舌頭承載豆漿的酒體哦不對漿體的濃稠度,嚥下後呼吸讓口腔感受無糖的豆香。好好地吃,用心地吃。
而不是變着法子,暗示自己所吃東西的價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