理性思考即將到來的中美貿易協議:形勢,框架與未來_風聞
新世界的政经杂谈-关注国际政治经济局势与新技术走向的金融民工2019-04-07 17:40
本文首發於個人公眾號,新世界的政經雜談

這兩天,劉鶴副總理正率團與萊特希澤和姆欽帶領的美國團隊進行貿易戰以來的第九輪談判。隨着今年以來中美貿易談判的節奏不斷加快,市場對即將達成協議的期望也不斷上升。對於全世界來説,能夠達成協議固然是個好消息。然而,考慮到中美貿易戰的背景,中美雙方目前的立場和攻守態勢,筆者認為是時候採取一種更為了理性的態度來關注這一問題了——各方面都需要思考,即將到來的會是一個什麼樣的協議?我們能夠接受怎樣的一個協議?市場能夠接受怎樣的一個協議?中美協議將對世界產生什麼樣的影響?
在重大事件面前,絕不能盲目樂觀、毫無準備。
由於雙方對談判高度保密,新聞稿和相關官員的發言也是含糊的隻言片語,因此本文不打算通過這些內容去判斷談判結果好壞、或者回答達成協議的準確時間。本文希望通過分析雙方在2018年激烈對峙後的形勢變化及背後邏輯,試着去回答第一個問題,“即將到來的協議會是一個什麼樣的協議?”,在邏輯推演的基礎上分析和猜測未來協議文本的大致框架。
本文的基本內容包括四個部分:以中美雙方形勢變化分析切入,詮釋能夠達成協議的原因——借鑑雙方近年來推動的重要貿易投資協議,猜想協議的框架內容——基於對雙方整體態勢的把握,猜想在關税、知識產權和中美合作三個方面可能達成的成果——簡單展望中美協議達成後的世界。
本文所有內容都基於筆者一直以來對中美關係和貿易戰進程的觀察、分析和猜想,如果有不妥之處,請各位讀者指正。
一、去年以來中美雙方在貿易戰中的形勢變化
中美貿易戰,從2018年3月風雲驟起,到7、8月份激烈對抗,再到11月布宜諾斯艾利斯峯會前後的逐步緩和,成為了近年來全球經濟領域最關鍵的歷史性事件。儘管真正開始施加關税是從6月份之後,到目前已有三個季度,但其給中美雙方、以及世界各國造成的直接和間接影響將在一個較長的時間裏逐步顯現。僅就短期而言,貿易戰給中美雙方的市場和企業都帶來了相當大的壓力,而且這種壓力作用在雙方經濟週期的不同階段,也在逐步改變雙方在這次歷史性較量中的地位。
總體來説,特朗普政府是這場貿易戰的發動者,並且通過不斷抬高價碼將主動權一直拿在手中,是攻方;中國的反應則相對被動,在“有理、有力、有節**”****的原則下,對美國的行徑進行了對等反擊,是守方。**所以我們看到,美方在早期的談判中誠意明顯不足,而且態度倨傲,大有一副逼迫中國簽訂城下之盟的樣子;反過來,中國儘管不斷釋放善意,主動推動開放政策,但雙方的分歧依然很大,幾輪談判最後都不歡而散。
之所以有這樣的差異,與2018年中美經濟形勢分化有很大關係。正如很多專家已經撰文指出的,自特朗普上台以來,美國經濟不斷走高,到2018年到達一個頂點;而相比之下,中國在進行艱苦的結構性改革,經濟逐步放緩,而國內實體和金融風險也處於較高水平。因此,從表面上看,中美兩國承受外部經濟壓力的能力不同。再加上美國在國際金融領域的霸權地位,特朗普政府有足夠的樂觀認為中國會在大規模貿易戰中屈服。
反過來,美國則可以通過貿易戰一石三鳥:一來壓迫中國方面退讓,儘可能擴大在華收益;二來迫使轉移到中國的產業鏈重構,轉向其他地區或者回歸美國;三來利用對華貿易戰重構美國主導的聯盟體系,與歐盟、日本甚至俄羅斯交換利益從而鞏固美國的霸權地位。
在這樣有利的形勢下,美國人怎麼會輕易回到談判桌前呢?除非形勢不再那麼樂觀。事實上,正是美國經濟顯露疲態,以及2018年11月中期選舉丟掉眾議院,讓特朗普政府從極限施壓的政策後退到談判和妥協。這也意味着,2019****年以來的談判,是以中美雙方談判地位的彼消此漲為基礎,這才有了達成協議的可能。
筆者一直認為,特朗普的直覺及其智囊團異常精明,他們對中美雙方的形勢預判應該是準確的;但同時,他們可能在幾個方面出現了誤判:1、高估了美國經濟高漲期的持續時間;2、高估了美國對歐盟等國的影響力,低估了中國市場對多數國家的重大意義;3、低估了中國政府和中國經濟承受壓力的能力;4、低估了國際供應鏈之間相互影響的複雜性。也許原本美方期待美國經濟優勢能夠持續到2020年,而在那之前,中國方面早已在不斷加碼的壓力之下接受了美國滿意的條件。但現實卻是,特朗普原本打算的“總體戰”變成了一次“閃擊戰”,隨着時間的推移,美國人發現優勢已不完全在自己一邊了。所以,目前的談判應該不再是一邊倒的要價,而是雙方比拼智力和耐力的戰場。
美國當然還擁有優勢——這種優勢除了議題優勢外,還有心理優勢,但也感受到了達成協議的緊迫感。這是因為,面對經濟下行趨勢和激烈的國內政治鬥爭,特朗普政府需要一個重大成果來維持自己的人望,為2020年的選舉做準備。這個“很棒的協議”,在特朗普心中,恐怕要具有多方面的意義,例如要保住農業區的選民,要推進MAGA和製造業迴歸以提供就業,要安撫和滿足在貿易戰中受傷的工商企業,要鞏固高技術公司在全球的領導地位。因此,中美協議對特朗普政府而言正越來越重要。
對中國方面而言,中國依然處於相對劣勢,這種劣勢不僅是實力上的(綜合國力差距),還有制度上的(美國依然沒有承認中國的所謂“市場經濟地位”)、甚至心理上的(主流理論總認為中國的制度成熟度和開放度遠遠不如美國)。去年5月在分析流傳出的中美第一輪貿易談判要價時,筆者就注意到,中方的很多技術性要價在美國那裏找不到對等議題,這就註定了中國在談判中處於被動。而到了2019年,中國已通過主動開放對沖了部分美方議題,相信能夠提升中方談判的主動權。
總的來説,上述一系列形勢的變化,帶來了今天中美談判的進展,並在一定程度上提高了達成協議的希望。
二、最終協議框架猜想
**從近期形勢看,當前的中美貿易談判似乎正在以遠超常規的方式,形成一個全面的貿易、投資協議(有趣的是,過去美國和歐盟都拒絕和中國討論全面協議)。**近十多年來,中美兩國各自都推動了大量的貿易談判,而且中美兩國此前曾一直推進雙邊投資協議(BIT)的談判(雖然這個談判已經被徹底拋棄了),但無論哪個協議的談判都延宕許久,因為這類談判廣泛涉及到國家、產業、企業、民眾的利益,需要平衡和權衡的東西太多太多。談判,就是一個雙方不斷試探對方要價和底線的過程,對於中美這樣的大型經濟體而言,全面協議無疑將面臨着更加複雜的形勢和難纏的議題。近期一些自媒體文章上經常提到,“雙方逐字逐句討論某個條款的措辭”,這在貿易談判中應該是非常常見的。
筆者相信,談判雙方都極為專業,沒有參與其中的人,很難想象其中的困難和艱辛,也很難要求談判結果在方方面面都完全符合我方的期望和利益。因此,筆者不打算、也沒能力討論這個龐大的協議的潛在細節。不過有些東西還是可以預期的,就像國家之間領土劃界,以分水嶺和河湖等自然地貌為界是常規做法,其背後有一套比較明確的原則和邏輯,掌握這些邏輯之後就可以推斷大致的方向。筆者所要做的,正是在宏觀上推測一下協議的最終形式和某些重要議題可能安排。
首先,是協議的最終形式。比較籠統地看,參考包括TPP在內的現有的貿易協議,貨物貿易,服務貿易,投資政策,橫向議題,監督和執行機制這常規的五大部分應該都會在協議中體現。而其內容很可能會參考TPP、TiSA和WTO等現有協議,當然新協議的自由度可能會適度提升。五大部分的基本內容如下表:

僅就以上五個大方面看,考慮到去年以來中國單方面大幅放寬了投資市場準入,並且有中美BIT的談判積累為基礎,投資政策方面預計應該能夠較快解決。剩下四個中,貨物貿易涉及到雙方關税回退和特朗普心心念唸的“削減赤字”問題,服務貿易涉及到金融服務准入(這一點已經放開)和高技術服務問題(美國優勢明顯),橫向議題涉及到一些關鍵的制度變革和政策改革,執行機制涉及到雙方法律制度修改、甚至監督機構管轄權問題,都會有一大堆的問題需要雙方激烈交鋒。因此,我認為希望短時間內雙方就能達成一攬子妥協是不可能的,但可以在某一個時間節點前,以“早期收穫”的形式達成第一批的成果。
這裏需要單獨説一下“執行機制”。由於美國人認為自己佔據優勢地位,很可能在分步實施方案中要求了單方面可回退的權利(所謂撤回條款[1]),也就是一旦美方認為中方沒有達到協議規定,則可以取消此前已執行的優惠措施,甚至進一步施加懲罰。而這肯定是中方不能接受的。實際上,即使是雙方可以同等擁有回退權,按照美國人耍賴的本事,也會讓這一協議增加極大的不確定性,甚至最後讓協議成為廢紙。
三、對三個議題的談判結果猜想
正如上面分析的,由於中美貿易談判的最終協議可能極為龐大(也許會達到數百頁),如此多的問題和內容肯定不可能是完全平衡的。實際上,考慮到中方在談判中的相對劣勢,很難讓人相信總是“形勢一片大好”,中方恐怕無可避免要做出一些單方面承諾。但是,由於在特朗普政府也面臨着越來越大的壓力,而這個政府又是一個精明的實用主義政府,這意味着中美可以拿來談的東西比以往大大增加了。換句話説説,中國可能在某些議題上得到一些“驚喜”。
這裏,筆者將試着討論三個具備一定討論基礎的議題,猜想一下在協議中的最終形式如何。
1、關税和貿易赤字問題
關税和貿易赤字問題是貿易戰中關注度最高的話題,也是雙方都急於解決的一個問題。在這個議題領域之內,由於中國是順差國、也是關税較高的一方,談判的空間相對較大,目的是在降低關税的同時儘可能維護我方作為發展中國家的權利。而美國在這一問題上應該會提出全面零關税,其背後目的有二,一方面當然希望中國採購更多的美國貨儘快降低赤字,另一方面還要推動全球產業鏈重構的戰略目標。因此,除了傳統上在關税清單的討價還價,以怎樣的方式取消懲罰性關税也成了錙銖必較的問題,因而最終的結果可能是一個比較複雜的分步實施協議。
筆者猜想,協議達成初期,雙方將首先削減或取消部分產品的懲罰關税。然後根據雙方第一期承諾的執行情況,按既定步驟進一步降低和取消懲罰關税。這意味着,中美雙方貿易商的壓力雖然減輕,但可能需要一個較長的時間(例如到2020年底)才能看到貿易戰的措施徹底退出。
購買美國貨的問題更復雜一些,除了石油大豆和其他農產品,未來美國出口的增加估計需要配合製造業迴歸政策(否則美國也沒有那麼多東西可出口啊),同時也需要考慮市場主體的選擇。考慮到貿易消長需要一個過程,估計協議中會設置分階段減少赤字的指標。
2、知識產權、放開對華高技術產品出口限制和科技合作
鑑於美國發動貿易戰是以“知識產權問題”為藉口(301調查),知識產權議題一定是本次談判的重中之重。而作為美國遏制中國政策的一部分,對華高技術產品出口限制是中美經貿關係中的一個長期討論的問題,也是一直以來中國對美談判中的一個重要訴求。從某些方面看,兩個議題之間具有一定的對偶性,因而很可能被放在一起討論。
筆者認為,單純討論這個“高技術產品對華出口限制”議題恐怕對中方已經味如雞肋:實際上,在中國科技快速發展的今天,美國這一限制性政策似乎更多是起到了反作用,不僅逼迫中國人自主創新,還使得美國在貨物貿易方面少了很大一塊有競爭力的產品。看一看中國目前所購買的芯片、飛機等高技術產品的金額就知道,美國放開高技術產品出口限制一定有助於緩解貿易赤字問題,所以此次談判美國有可能鬆口。但也可以肯定,美國將把解決知識產權關切作為取消出口限制的一個先決條件,而且仍會設置“國家安全例外”。如此,放鬆對華高技術產品出口這一議題對中國來説,其實質意義有多大恐怕已經很難説了。如果中國做出解決知識產權關切的承諾,僅僅換來美國“解除高技術出口限制”這個雞肋,似乎不夠理想。
在筆者看來,比較好的結果可能是,除了放鬆對華高技術產品出口之外,中方還可以與美國談判加強科技合作、以及限制美國濫用國家安全審查的機制。一方面,由於2017年底美國把中國定義為戰略競爭對手之後,開始嚴格限制中國學者參與美國研究機構的項目,更是不斷阻撓中國企業對美國科技企業的併購活動。如果能夠藉助貿易談判的機會為雙邊科技合作掃清障礙,那將是不小的收穫。另一方面,中美在很多工業領域還可以合作,美國某些領域深厚的工業技術積累也需要借鑑,如果能形成一個雙方都可接受的民用技術轉移機制,那麼也能實現共贏。
當然,談判不應總是拘泥於對等議題的交換。能夠將這個談了幾十年的“老大難”問題和其他科技合作的問題一併解決,會是未來協議中一個可能的“驚喜”。
3、中美在WTO和“一帶一路”等領域的實質性合作
另一個可能的驚喜,就是中美在協議中確定在全球治理領域展開一些實質性合作。
儘管美國對華關係定位已經徹底轉向“大國競爭”,但不代表中美之間不可能有合作了。套用那句老話,“沒有永遠的朋友,沒有永遠的敵人,只有永恆的利益”。特朗普政府以“交易高手**”****自居,理論上任何不涉及美國核心利益的東西都可以拿來交換;中美之間並不是沒有合作空間,而是要看合作能給美國帶來多大利益。**在美國曆史上,重大政策上突然轉向也不是一次兩次了,只要有合適的對價,美國並不介意立即轉身。
關於在WTO的合作——也就是推動WTO改革、推動WTO新規則的建立——假如中美此次達成一個高水平的協議,並非沒有可能。實際上,奧巴馬政府就曾想以TPP、TTIP和TISA為引領改造WTO,同時以新協議為擠壓、迫使中國進一步納入美國體系。然而,特朗普上台就毀了這些“遺產”,對“歐洲盟友”的經濟政策和態度也頗有微詞,完全可能反手用中美協議去擠壓歐盟;同時,由於歐盟方面瞻前顧後,中歐之間的自貿協定也遲遲難以展開談判,中國也可以用新協議擠壓歐盟。再進一步考慮,由於目前WTO僵局的關鍵仍是南北矛盾,中美一旦達成協議將有可能給僵局解決帶來一種可能,從而把WTO從絕境中拉回來一把。
關於“一帶一路”的合作,其實不用多説。美國政府和企業不可能對“一帶一路”不感興趣,他們只是找不到自己的位置。達成全面的中美貿易協議將可能給美國這樣一個明確位置的機會。而且,按照美國人的理念,如果他們認為“一帶一路”是地緣政治威脅,遲早會想辦法參與進來,因為除非能夠掌握規則制定權,否則“你不可能站在場外和對手對抗”。在“一帶一路”問題上,美國恰恰失去了規則制定權。
四、中美貿易協議達成之後的世界
當前正在進行的中美貿易談判,之所以重要,是因為它是這一輪大國關係格局調整的重要環節。雖然貿易談判主要侷限在貿易投資領域,但它註定厚重的內容表明,中美把經貿領域的各種可能性都擺在桌面上,並且試圖找出一條雙方都可接受的、風險可控的經貿關係框架。這也是為什麼筆者可以猜想某些議題的談判結果——因為上述結果都存在着一定的可能性,就看雙方如何評估、要價、談判。
對於中國人而言,面對即將達成的協議——無論各位如何看待這個協議——都應該以坦然的心態接受。正如筆者不斷強調的,最後的協議一定是中方團隊艱苦談判、努力爭取的結果。只要整體上有利於中國平穩度過當前的風險期,有利於提升中國民眾的福利水平,有利於經濟科技和綜合國力的可持續發展,都是可以接受的。即使存在不如意的地方,只能説明實力不夠,“革命尚未成功,同志仍須努力”,而不要輕易作出“中必輸”之類的論斷。團結、實幹、擔當,比任何的抱怨和消沉都更有價值。就像中興事件鞭策中國在芯片領域奮起直追,一紙令人不滿的協議,也許更能激勵鬥志。
但另一方面,由於美國國力和精英階級心態的變化,目前還難以確定這個協議究竟能夠維持多久(筆者猜測至少可以維持到2020年大選之後)。在經貿關係之外,中美在政治、軍事和科技領域的競爭可能進一步加劇,經貿關係和未來達成的經貿協議,將擔負起成為中美關係重要緩衝區的重任。
最後,中美貿易戰的影響波及全球,中美協議的影響將同樣是全球性的。例如前面提到的,假如中美可以在協議基礎上推動WTO改革和“一帶一路”的實質性合作,這本身就可以作為全球治理格局嬗變的象徵。或許,大家會依稀記起奧巴馬時期,美國向中國兜售的“G2”(兩國集團)概念。實際上2012年,中國國務委員戴秉國也曾提出一個替代概念“C2”(兩國協調)。**至於未來是G2,還是C2,大家可以自己揣度。**但中美貿易協定所展示的,將是一個競爭和協調並存的中美經貿關係。
未來如何,拭目以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