名字,是否會體現一個人的階層與地位?_風聞
腕豪瑟提-2019-04-07 16:22
前段時間,“中產階級育兒鄙視鏈”引起輿論熱議。給人印象最深的,是一位香港媽媽的準則:絕不允許孩子跟沒有英文名的同學做朋友。
顯然,一個沒有良好經濟和文化基礎的家庭,不會給孩子取出有品位的英文名。
名字在這個語境中,變成了階層和地位的代名詞。
這則關於名字的趣聞,道出了一個殘酷真相:我們每個人的名字,承載着比我們意識到的多得多的社會屬性。一個不可否認的趨勢是:中國家長們在給孩子取名時,越來越複雜化。為什麼?
心理學家還指出,人的自尊程度跟對自己名字的認同度緊密相關,喜歡自己名字的人自尊程度也往往更高。
那麼,一個人的出身或者説他所屬的階層和地位,與他自己的名字又有什麼關係呢?
下文來源:新京報書評週刊 撰文 | 張婷
《名字,是人類獨有的文化現象》
作為一個頭頂“三俗”名字的人,一直很羨慕那些擁有與眾不同名字的人。
最近,微博上有個熱搜,其中提及,新出生人口中四字名越來越多,兩字名越來越罕見。如此下去,在不遠的將來,四字名可能超越三字名、兩字名,成為中國人的主流命名方式。在媒體報道中,這些讓人過目不忘的四字名包括“王者榮耀”、“史詩王爵”、“徐栩如生”、“倪羅飄雪”、“王子拼拼”……
這些頗有幾分怪趣味的四字名大約總還是少數,但一個不可否認的趨勢是:家長們在給孩子取名時,的確有越來越複雜化的傾向。父母們最擔心的,是給孩子的命名太俗氣、不特別——配不上自己獨一無二的孩子。
微博上熱傳的四字名,名字越來越趨向於複雜化,兩字名越來越少見。
如果説人類有什麼共同點,就是每個人都有自己的名字。即使一無所有的人,也會擁有一個名字。當人們試圖在洪荒宇宙中,將自己與其它物種區別開來時,我們嘗試過很多不同的定義。
人類能夠使用工具;人類有語言能力;人類能夠直立行走;人類具有同理心……這些區分都指出了人類獨有的某種特質,但我們很可能忘記了一條:人類會給自己命名。貓貓狗狗不會給自己取名,它們並不在意自己是否與眾不同。名字因而是一個具有高度人類文化特徵、人類社會屬性的特質。
圍繞着名字的文化聯想比比皆是,但因為它太過日常,人們往往容易忽略。
《中國社會的個體化》
學者閻雲翔試圖在本書中追溯中國社會的個體化之路。名字的日益多樣化,是我們觀察中國社會個體化一個微小的,但又確鑿無比的切入口。
前一段時間引起輿論熱議的“中產階級育兒鄙視鏈”中,給人印象最深刻、最常被媒體用作標題的新聞點,是紀錄片中那位香港媽媽的準則:絕不允許孩子跟沒有英文名的同學做朋友。
與此相似的一則新聞是,有小朋友入讀幼兒園時被要求必須取英文名,家長便給孩子命名曰:April。但這個英文名卻被網友羣嘲,指出類似Apple,Summer, Yellow, Lucky等等這些中國人很喜歡的英文名字,在英語裏很不地道,取這種英文名顯得沒“品味”。
再前些年,還流行過一陣拿名字做笑點的段子。“每到春節,北上廣的Mary、Vivian和David陸續回家,變成了翠花、大妮和二狗子。”
一個更加栩栩如生的版本是:在陸家嘴諮詢公司就職的白領麗人Emma Wang,終於搶到一張春節回老家過年的火車票,趕快給家裏報喜:“哎媽呀,我是翠花啊,終於搶到回咱鐵嶺那疙瘩的票了!”Emma Wang跟王翠花、David跟二狗子,這些畫風不同的名字帶給人文化意義上的暗示與聯想,構成了這些段子的核心笑點。
這些關於名字的戲謔或調侃,道出了一個頗有意思的現狀:我們每個人的名字之上,承載着比我們意識到的多得多的社會屬性。
你的名字裏,藏着你的出身
《説文解字》裏,對“名”的解釋是“名,自命也。從口,從夕。夕者,冥也。冥不相見,故以口自名。” 就是説,名字是對自己的命名,天黑(冥)了人們互相看不見,就用名字來介紹自己。
這番對名字起源的解釋,可能有傳説的性質,但契合了人們對名字的想象:它是人們在社會交往中遞出去的第一張名片,一片虛空之中,你的名字定義着你是誰,影響着人們對你的認知與感受。
在此意義上,中產育兒鄙視鏈中,父母們根據孩子同學有沒有英文名來判斷這個同學能否做孩子的朋友,有着廣泛的理論基礎。名字在這個語境中,變成了階層和地位的代名詞。
顯然,一個沒有良好經濟和文化基礎的家庭,不會給孩子取出有品位的英文名。
如今的中國父母,在給孩子取英文名時也絕不流俗。
事實上,將名字與階層聯繫起來的行為,古已有之。甚至可以説,這是古今中外多種文化的共同特質。我們的姓氏文化源遠流長,歷史上很早就有為尊者諱的講究,不允許平民百姓使用跟皇家貴族相同的名字。
《百家姓》中“趙錢孫李,周吳鄭王”之所以被排在前面,也是因為這幾個姓氏都是當時的名門望族。《百家姓》形成於宋朝,排在第一位的“趙”正是宋朝開國皇帝趙匡胤的姓氏。
網友總結的中國人取名習慣,體現出不同代際之間的典型差異。
**名字與出身的關係,不僅僅侷限於經濟和階層,還反映着一個人原生家庭的文化與觀念。**拿我自己的名字來説,就能夠反映出父母在給孩子命名過程中諸多有意思的現象。
我出生在一個農民家庭,小時候很長時間生活在農村。80年代末到90年代初,一個典型的中國農村家庭,給女孩的命名通常是“梅梅”、“芳芳”、“麗麗”。我的父母一直是村裏的“時髦青年”,他們很得意地跟我講述他們是村裏最先燙頭、最先穿喇叭褲的人——總是引領時尚潮流。
我出生後,我爸某天看一份“大地方”的報紙時,從報紙上看到了“婷婷”這個名字,當即就對這個名字一見鍾情,認為它代表了一種超越“芳芳”這種鄉土視野的命名方式。
我的名字就這樣誕生了。但在長大成人,終得以進入城市以後,我赫然發現,身邊被一個又一個“婷婷”環繞着——它儼然是二十一世紀的“芳芳”。
這個樣本里包含了諸多可供玩味的要素,其中當然有通過“取名”這個簡單動作,流露出的父母對子女的深切愛護,更有原生家庭的階層地位與文化視野的限制,還有父母性格、觀念對孩子的影響。
甚至,還有着某種“人算不如天算”的命運之神秘莫測:父母原意是給予孩子超越自身階層限制的獨一無二的名字,但未成想這個名字會在未來二十年變成新的階層侷限的標誌——如今,“婷婷”絕不會被認為是時髦、有“文化”的家庭給孩子的命名。
1980年與2000年,美國社會中最流行的女性英文名。可以看到,最受喜歡的名字隨着時代不同,有明顯變化。
美國經濟學家統計出的最能代表父母高學歷形象的20個女性英文名。這些名字與更常見的普通英文名相比,大多在發音及拼寫上更為複雜,且帶有明顯的文學色彩。
美國經濟學家史蒂文·列維特(Steven D. Levitt)和史蒂芬·都伯納(Stephen J. Dubner)曾一起研究過美國家庭給孩子命名與其經濟基礎、文化基礎的關係。
他們從父母的受教育程度、家庭經濟狀況、人種等人口統計學指標出發,研究了美國社會1960、1980、1990以及2000年最受歡迎的男女名字。得出的結論與我們的情形並無二致。這些名字與出身的關聯包括:
1)父母受教育程度較高的家庭,孩子的名字更加複雜,而且帶有很強的文學或文藝色彩;
2)一旦某些名字被那些收入和教育水平都比較高的家庭使用,它們就會很快沿着經濟文化階層往下流傳;
3)當這些比較“高端”的名字開始大眾化的時候,那些“高端”父母們便開始轉向其它的名字。
“庸俗”,何以成為我們最大的恐懼?
人們圍繞着名字的種種執念,根本上都有一個共同點——希望自己是特別的。名字往往與一個人的自我認同緊密相關,如果名字庸俗,就給“我是特別的”這個觀念設置了認同障礙。
但總有一些人,或者説,大多數人,“很不幸地”會擁有一個庸俗的名字,如同大多數人的人生。如何跟這個庸俗的名字和解?被奉為“小資”祖師奶奶的張愛玲在她的散文名篇《必也正名乎》當中,倒對此有過一段很有意思的評論。
張愛玲曾被喚作張煐,不管哪個,都很難像她所期望的,是一個“美麗而深沉的名字”。但她對雅俗之分發展出了另一種審美趣味:“中國的一切都是太好聽,太順口了。
固然,不中聽,不中看,不一定就中用;可是世上有用的人往往是俗人。我願意保留我的俗不可耐的名字,向我自己作為一種警告,設法除去一般知書識字的人咬文嚼字的積習,從柴米油鹽、肥皂、水與太陽之中去找尋實際的人生。 ”
到柴米油鹽、肥皂、水與太陽之中去尋找實際的人生,堪稱當代人最缺乏的品質。互聯網時代的每個人,最渴望的事情是與眾不同。安迪·沃霍爾預言,“未來,每個人都可以成名15分鐘”。
不少年輕人的夢想是當網紅,每個人都在等待屬於自己的15分鐘。雖然“出名”並不長久,但至少曾經擁有。“出名”意味着全世界都能看到“我”,“我”作為一個個體的存在因而被空前地確認。在那個15分鐘裏,“我”就是宇宙的中心。
《自戀主義文化》
對“出名”的極端渴望,不僅是互聯網時代的顯著特點,其背後更有個人主義思想傳承下來的脈絡做基底。既然個體是最顯赫的存在,那麼作為個體的“我”想要去兑現和享受這份顯赫,自然是可以理解的題中之義。
但人類往往生活在悖論之中。
在個人主義最風行的美國,恰恰是對“個人主義”反思最多的地方。《自戀主義文化》、《我一代》、《自戀時代》等對“自我”概念的解構和質疑類研究,近些年在美國出版界頗受歡迎。
再往前,在個性概念剛剛被推崇之時,奧地利作家羅伯特·穆齊爾就在《沒有個性的人》當中,塑造了一個“沒有個性”的英雄,將“個性”作為反抗的對象。(當然,穆齊爾的“個性”概念更為複雜和抽象,並非特指過度的自我關注。)但今天的中國,從集體主義當中逐漸掙脱出來,正處於與“個性”的熱戀期,個體與自我是當下中國社會最被推崇的概念。每個人狂熱想要獲得的,是個體的特殊性。
《沒有個性的人》
這或許沒有好壞對錯之分,它只是説明,每個社會有機體都有屬於自己的新陳代謝節奏。但從這個小小的“取名”動作,我們可以窺見國人對“特殊性”的渴望,已經成為一種強迫症般的慣性,愈演愈烈。
而與此同時,大多數人的人生,最終都會滑向“平庸”。這中間的巨大落差,正實實在在地折磨着我們。所謂的“個性”,應當是在最放鬆的狀態下,自然生髮的特質,而非刻意營造的標籤。在不得安寧的焦慮中,人無法發展真正的“個性”。
為什麼我們如此難以接受自己是個普通人,將會度過平凡的一生?暢銷書作家阿蘭·德波頓在《新聞的騷動》裏,對此做出了一番意味深長的解釋:“對成名的渴求程度取決於個人所處的社會。如果一個社會里,尊嚴和善待只是極少數人的專享,想要出人頭地的慾望就愈加強烈。
**一個社會里如果人人都渴望成名,那麼必有更加本質的原因,使得普通人無法獲得必要尊重,以滿足人類對尊嚴的自然渴望。**就現代世界對名人的沉迷而言,與其説我們所處的時代太過膚淺,不如説是太過殘酷。”
如此看來,要緩解當代人對“特殊性”的過度渴望,除了個人的反思,更需要整個社會朝着更加善意的方向演進。不管個體成功與否,關注、耐心與尊重,都應該如同普照的陽光一般,灑向每一個人。
願你有個不同凡響的名字。如若沒有,願你到“水與太陽”裏去,尋找實際的人生。